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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阆风·长铗陆离(4)

阿远咬咬牙,拉住齐文海向前游去。

水中仍有大片彩鳞鱼群,与水草磷虾一起浮游不止。三人穿过密集的鱼群,看见前方暗蓝的水里有一团赤红光芒。兰陵挥剑驱散鱼儿,拨开水草,阿远不由大吃一惊。

湖底居然是一个剑炉。

炉火红彤彤地烧得正旺,也不知为何不熄。一柄剑插在炉火中间,剑身被烧得隐隐发红,苍黑的剑柄露在外面。

兰陵游上前去,抓住剑柄用力一拔,却没有拔起剑。那剑摇晃了一下,倒在湖底淤泥间,火星四溅,激起细碎的水泡。

兰陵转头看着阿远。即使在水中,他目光中的怆然之色也分外明显。他伸手一比,示意阿远去拾起那剑。

阿元一时摸不着头脑,磨磨蹭蹭地游上前,却听水中一声爆裂般的巨响,庞大无比的鱼群向他们直冲过来。三人被鱼群一撞,笔直向上飞了出去,一直飞出水面。

阿远和齐文海狼狈地浮起,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四面去看。不远处正是离飞白的那间茅屋,他们想也不想便爬了上去。

屋外水声泼天,鱼群暴风般贴着浮岛刮过,鱼鳍刮得屋顶墙壁喀拉拉作响,腥气翻涌。齐文海缩在茅屋门口,嚷了一句什么,阿远没有听清。

他见阿远一脸纳闷地瞪着眼睛,便再次大声重复道:“难怪大泽里的彩鳞鱼腥涩难吃!原来是湖底有把剑!”

阿远茫然地点点头,心道这时分大齐叔居然还在想这个。

兰陵紧贴壁板看着外面,大声道:“看准机会,我们再下去。”

“什么?”齐文海惊问,“还要下去?”

鱼群呼啸而过,茅屋中暂时静了下来。阿远这才发觉一直嗡鸣不已的钜阙此时竟毫无声息,如雪的剑光也黯淡了下去。

“那便是湛水剑。见到湛水,钜阙也不敢放声。”兰陵嘶哑地说,目光闪烁看着阿远,“果然楚大人要你来是对的,这剑对我来说太重,只有你去拿。”

“啊?”

“为啥要他去拿剑?”齐文海大声道,“你们这是打的什么鬼主意?”

兰陵哼了一声:“他是天生身具灵力之人,你们难道没有察觉?”

阿远呆了呆,道:“你是说法术么?我不会啊……”

鱼群暂时游走,瞬息便至,楚清策也不知在何处与离飞白缠斗。时机紧急,兰陵焦躁地解释:“天生身具灵力之人极其稀少,灵力也各有用处。你与我一般,是天生的武者,可与优异的兵器沟通。”

“灵力?”齐文海瞪大眼睛看看兰陵,又看看阿远,“你是说,这傻小子会像你那么厉害?”

兰陵冷冷笑道:“你当这是什么好事?”他低头沉默片刻,似乎有什么扰乱了思绪,令他紧紧握住剑柄,咬牙忍耐着。再次抬起头,声音已然恢复冷静,“机不可失,现在快下去,拔出湛水!”

阿远心中一片混乱,咬牙喘了几口气,冲出茅屋跃入湖水之中。

方才鱼群游过,搅得水底浑浊不堪。阿远凭着记忆向剑炉方向游去,双手分开湖水,很快看见不远处微红的光芒。炽红的湛水剑静静躺在湖底,碧光莹莹的水草在它四周摇曳。

阿远伸出手,握住了剑柄。

(八)湛水

多年后,阿远还会常常忆起湛水入手的时刻。

他拿过养父的天碧、兰陵的钜阙,在漫长的军旅生涯中,更握过无数锐不可当的剑。但没有一把剑能带给他这般深沉细腻的感受。那感受并非是杀气或斗志可以形容。

湛水是一柄沉静的剑。

它的杀意毫不张扬,剑柄稳稳贴住掌心,剑气沿着掌纹血脉渗入,徐徐遍布全身。这剑气鼓胀起阿远全部勇气与力量,摒除了心中最细微的一丝胆怯犹疑,让他的心志张开新的眼目,澄明如水,坚韧如钢。

他情不自禁地叹息,湛水也唱和般振起一声嗡鸣。悠长不绝的龙吟震动湖水,锋刃激电般折射荧光,细碎的水泡在光里炸开,水草与游鱼被推得飞旋打转。

这感受实在太过震撼,阿远几乎忘记了身在水底。他呛了一口水才回过神,忙扑腾着向上游去。

眼前又有身影闪现,阿离衣袂飘举,长发在水底摇曳起伏。她拉住阿远的衣袖,用力摇头,脸色白得透明。

阿远不解其意,却见她向湛水伸出手来,竟是要夺剑。

又一口水呛进鼻子,疼痛火一般从鼻腔一路烧向胸膛。他突然记起方才楚清策关于魑人的话,仓皇地推开阿离,奋力向上游去。

他疲惫不堪地爬上浮岛,跌坐在发光的草丛里。四面一片静寂,只有无数死鱼铺满水面,炫彩鱼鳞平展无边,如同一匹光灿灿的锦缎。

阿远呆呆地看着水面上的死鱼,突然用手捧住脑袋,呻吟着揪住额前的头发,想看看疼不疼。

平日熟识的一切都变了模样。阿离她竟然真的是邪祟,老庚叔也是与魑人有勾结的,而自己竟然有什么天生的灵力!

这都是做梦吧,都是假的!

“阿远……”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并未带给他甜蜜喜悦。阿远跳起身,惊恐地看着阿离,又慌忙举剑对着她。雨水簌簌下落,如从前一样笼罩着相对无言的两个人,只是两人脸上的笑意都没有了。

“你……真的要吃我么?你会咬死我么?”她也许会用什么咒语迷惑自己,然后再咬断自己的脖子……阿远猛地摇摇头,不敢再想下去了。

“傻子,我才不吃人肉呢。”阿离的声音轻如水泡,似乎微一用力,便会破裂无踪,“我们魑人只不过是想找个情投意合的人,用他的灵魂填补自己的。两人若是心心相印,从此变成一人,岂不是好?”

她衣裙尽湿,语声凄楚,平日里的活泼模样一丝也无,阿远听得心中不忍,硬起心肠道:“可是,这分明是害人性命!”

阿离转头看着他,目光盈盈:“师父说,若是一心相守,可以永远在一起,死也不算什么。况且,这也不是死,不过是两个人用一个躯体活着,长长久久,岂不是好?”

阿远听得越发糊涂,抓了抓脑袋,根本不知该如何反驳。看见阿离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更是烦乱不堪,心中一急,大声道:“可是我不想死啊!”

阿离笑了笑,眼泪却流了下来。

她用手背抹着脸颊,哽咽道:“早知你这样,我该早点下手的。”说罢又是破颜一笑。

阿远眼中一热,三个月来她陪伴自己的时光如在眼前。如果没有阿离,只怕自己与过去那些站丁一样,也会生病发疯的吧?

“你为何一直没有……动手?”

“我想要等你愿意。”阿离低声道,“我想要与师父一样,有个自愿的、完美的灵魂。”

“自愿的?”

阿远这才明白她的意思,阿离竟是在等着自己自愿以魂魄饲喂于她!自己才在这世上活了十六年,虽命运多舛,但要说现在放弃性命,自然也是不情愿的。可是,若与她日夜相对,像过去三个月里那般两情相悦,也许终有一日……

他心中甚是难过,叹了口气,道:“你别难过,我还是……”他抬眼看着阿离,见她盈盈眼波中似有光芒一闪。阿远骤然想起方才楚清策说的什么“荧惑咒,”心中一惊,却已然被她牵住了视线,再也无法移开。

阿离抹去腮边泪水,嘟起嘴道:“哼,让你不乖,偏偏听信那些坏人的话!”她上前拿下阿远手里的湛水,为他掠去额前的散发,脸上又是得意又是委屈,“这次我可不让你走了!”

她用手指轻轻摩挲阿远的额头,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字句模糊地钻进阿远的耳朵。他虽动也不能动,却清楚地察觉这些话语如同滚油浇入心焰,意识深处轰然炸起烟火,熊熊燃烧起来。

“我们两个便这样永远在一起……”

她甜蜜地环住阿远的腰,靠在他胸口倾听怦怦的心跳。那声音愈来愈快,急如击鼓,一声声催促,迫使魂魄在震荡中渐渐现形。

两人紧紧靠在一起,纯白光焰从身体中迸发而出,照得四周的水草荧光都暗淡下去。阿远低头看着她湿漉漉的黑发,鬓间彩鳞梳依旧流光婉转,俏丽顽皮正配她的性子。她正在取走自己的魂魄,阿远在心底叹气,人各有命,这便是自己的命运吗?

“放开他!”

阿远听见一声怒吼在不远处响起,接着便有什么重重撞来,把自己推倒在地。模糊的意识停了片刻才骤然苏醒,魂魄被撕裂的痛楚接着便猛地袭上身心。那种疼痛几乎摧毁阿远的身体,抽干他的力气。他一头扎进草丛,身子蜷缩如弓,喉咙里痉挛地吸着气,却完全忘记了如何呼出。

“啊——啊——”

仿佛过了百年之久,阿远终于疯狂地呐喊出声,渐渐恢复知觉和意识。他听见有其他的声音亦在呼喊惨叫,他喘息着辨认,发现那并不是自己的声音。

齐文海也倒在草丛里,身上炽白的光芒正慢慢暗下去。阿离坐在他身边,脸色惨白如雪,嘴角鼻孔都挂着暗黑色的血迹。

她用湛水对着齐文海,眼睛却看着阿远:“我不是故意伤他……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阿远踉跄起身,扑到齐文海身边。只见他脸色发黑,额头上却有一道雪白的印痕,人已经毫无知觉。

“你把他怎么了?”阿远大声喝问,泪水盈满眼眶,恐惧排山倒海一般涌来:一定是阿离抽走了大齐叔的魂魄了!

眼泪沿着阿离脸颊落下,冲淡了她嘴角的血迹。她看着阿远,突然笑道:“你居然不先问他把我怎么了吗?”

阿远不解其意,正要说话,却见远处水面一阵轻微的光芒颤动,竟是那张破筏子依旧没有散架,正载着楚清策、兰陵和离飞白驶了过来。

楚清策站在筏子上,斗篷不见了,锦缎长衣也破烂不堪。可即便是这样,他看起来也器宇不凡。离飞白坐在筏子另一头,身上没有被捆缚,却一脸困顿之色,阿远一瞧便知道她输了。

阿离站起身,紧紧握住湛水,凄声道:“师父!”她将剑向楚清策一指,“你快放了我师父!”

楚清策笑道:“怎么,离飞白,你的小徒儿还要负隅顽抗么?”

离飞白瞧了一眼阿离,斥道:“你竟连那个小子也搞不定,这时候伤得快死了,还显摆什么能耐!把剑给他们罢!”她语气尖酸刻薄,却分明对阿离甚是关心。阿远听她话里意思,竟是阿离也伤得很重,心里不禁一惊。

阿离犹豫片刻,恨恨地抬手,把湛水向楚清策用力掷去。楚清策轻松避开剑锋,接住剑打量了一番:“离飞白,你铸剑的手艺越发漂亮了。”

离飞白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不懂剑,只会瞧瞧刃口和铁质。看见这种神器,便恨自己没有灵力,无法与之相通。” 楚清策叹了口气,突然将湛水抛给了离飞白,“这剑有什么特异之处?”

阿远一愣,楚清策就这样将剑交给自己的敌手么?

离飞白抬手接住剑,手臂上有繁复的蓝色符文隐隐一闪。

阿离大声哭道:“师父,他们……他们在你手臂上下了散魂咒么?”

离飞白斥道:“哭什么?败了便要服输!今日他们赢了我去,来日自会有人收拾他们。逆天而动,早晚自食其果!”

阿离哽咽难言,只得闭口站在一边。

离飞白双手持剑平举,叹道:“天生精铁,埋于九幽大泽不知几年。若不是我排布出那预言,也许它还不会现世。”

她眉目一凛,接着道,“这剑通体苍黑,刃口却精芒炫目,可见铁质精纯。锋刃狭长,带着一线弧度收束于剑尖。剑身波纹如流水潺潺不绝,这是我多次折叠锻打而成的纹理。光照之下这剑如塘水将溢,盈盈沈沈,而暗处看这剑,又如列星之芒,精精湛湛。这是铸剑所用的时令适宜、金铁和合、技艺精纯,天地人三才凑得最佳机缘,方能铸成!”

她话音虽古怪,却字字清晰有力,阿远听得目眩神迷。回想起方才自己手中充盈的剑气,他不由得痴痴望着那把剑,心中无限向往。

楚清策沉默片刻,道:“可惜你是个魑人。”言中深有惋惜之意。

离飞白并不领情,尖刻地反问:“何来可惜一说?难道做人会比我们强多少么?”

楚清策笑了笑:“你何必这样傲气,口舌之争也一定要占上风!我只是想到神都修阳还未推演出谣谶,你却先一步窥得了天机,这样的灵力真是举世少有。况且,”他微一抬手,湛水便从离飞白手里飞入他手中,“你铸剑相剑,也是一等一的本领……”

“你不必在这里假惺惺,还是想想怎么帮你主子躲过这一劫吧!”离飞白放声讥笑,“日月升,临天下,七尺出,亡龙马!这谣谶直白无比,明明白白讲出澹台青墨的下场,就算你拿到了湛水,又怎能违背天意?”

澹台青墨?

阿远睁大了眼睛。虽然从没去过澹都,但国君的名讳他也是知道的。湛水剑比普通剑稍长,可称七尺;龙马想必说的是国君御用的飞马王旗——难道谣谶竟预言国君就要死了么?

楚清策勃然大怒,喝道:“离飞白,我敬佩你才能出众,却不会放任你信口胡言!我来此便是告诉你,无论有什么对国君不利,我都要把它斩草除根。纵是天意,我也要将其扭转!”

他体内突然亮起一圈明光,向四周扩散开去,阿离触到那光芒不禁惨叫了一声,跪倒在地。光芒并未收敛,直向离飞白荡去。她也一头栽倒,脸颊手臂都被灼伤,焦黑伤处片片开裂,青烟升起,嘶嘶微响清晰可闻。

阿远倒抽了一口气:她白皙肌肤下现出暗淡光泽,如同彩鳞鱼的鳞片。

(九)鳞

雨还在不疾不徐地下落,湖面上一圈圈都是无尽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