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很毒,车轮碾在马路上,软软的,骑车的我感到有些神情恍惚。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说好了4块钱的,您怎么才给3块钱?”我蓦然一震:是父亲?“只有3块零钱了,少1块就少1块嘛,还这么计较?”乘车的年轻人拧了一下头,夹着包就走。“那怎么行!整钱我也找得开呀!”那满身是汗的瘦弱老人的确是我的父亲。“你这老头够烦的呀!1块钱是你的命?”说罢,小伙子转身消失在人群里了。
隔着冷饮摊,我看见烈日下的老父亲嘴唇颤抖了一下,默默地摇了摇头,把那三张零钞小心地掖进腰包里,骑上三轮车,用力一蹬。他摇了一下车铃,但那铃声哑哑的,就像汗水砸在柏油路上一样沉闷。
“这人真差劲!竟赖老头的钱。大热天的,老头容易吗?”“您还不认识这老头吧?他姓白,上过电视!听说踩三轮车的钱全捐给穷学生了。唉,都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他图个啥……”听着女顾客跟摊主大婶的对话,我悄悄地望着渐行渐远的父亲,他吃力的、佝偻的背影把我的心揪得生疼。
这事发生在1993年夏天,我执拗的老父亲已经整整80岁了。
父亲白方礼1913年5月13日出生在河北沧县大官厅乡白贾村,他没念过书,却十分尊重有知识的人。13岁那年,他离开老家,到天津靠蹬三轮车糊口;后来,他成了工人,退休前是天津市个体劳动者协会的运输工人,曾给一些单位运送油漆等货物,单位考虑到他年岁大了,便分配他去干“人力三轮出租”。
1986年秋天,有一个姑姑去世,我随父亲回老家奔丧。到了村里,父亲看见很多孩子穿着破衣烂衫,甚至上不起学,就痛心地对我说:“我当年就是因为穷才逃难到天津。怎么过了几十年,老家还是这样穷?”
丧事酒席间,村小学的老校长和我们父女同桌。老校长突然很伤感,搛起一片肥肉却久久没有放进口里。他说:“咱们国家确实在进步,有许多人富得流油。可谁看得见咱们这些穷光蛋?那些有钱人每天都在琢磨着‘下顿吃什么不腻’,咱们穷山沟的孩子却盼着‘哪天才能敞开肚皮吃顿肉’!许多人家穷得叮当响,锅都揭不开,哪有钱供孩子读书?都说‘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再穷也不能穷教育’,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咋就这么难……”又一杯苦酒下肚,老校长满眼含泪,“农民为什么穷啊?因为没文化;可农民为什么没文化啊?千百年来,还不都是因为一个‘穷’字?”老校长的这番话,让父亲和我为之一震。那一刻,我的心口则蓦然像被谁擂了一拳头似的隐隐作痛,我看见父亲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回到天津后,父亲几天几夜睡不着,村里那破旧的校舍和孩子们可怜巴巴的眼睛,在他的脑海里久久萦回。那天黄昏,父亲毅然去银行,递上存折,颤抖着声音说:“全取……”
父亲的这一决定让全家人都捏了一把汗:我们兄妹几个都不富裕,存折里的5 000元是父亲大半生的全部积蓄。我好言相劝:“爸,这可是您的养老钱啊!您攒这点儿钱不容易,可别一时冲动……”父亲平时最疼我,但听了我的话却发火了:“我主意已定,谁也别插杠!”我只好陪着父亲,把他的第一笔助学捐款——5 000元养老钱送回老家。
接过那沓带着父亲体温的钞票,老校长哭了。父亲也哭了,他摸索着从兜里又掏出仅有的300元……
回到天津后,父亲重操旧业,又蹬起了三轮车。74岁的父亲从头做起,当女儿的如何不心疼!
从那以后,父亲总是一大早就出门,直至晚上11时多才回到家,就连冬天也不例外。有一次,他感冒发烧还照样去蹬车,我们做儿女的没少劝阻,但父亲的倔劲上来了谁能拦得住?我们劝得紧了,他就梗着脖子回一句:“出点汗就好了,别大惊小怪!”
那天,感冒的父亲依旧上路,我不放心地远远骑车跟在后面。在等客的间隙,父亲竟然累得趴在三轮车上睡着了。我心疼极了,怕父亲摔下车,终于忍不住赶过去嚷起来:“爸呀!您这岁数,应该是社会帮您啊!国家这么大,穷人多了去了,靠您一个人的力量,您帮得过来吗?”父亲惺忪着眼愣在那里,半晌才出声:“闺女呀,爸爸不懂什么理儿,我就觉得这样做,心里踏实些……”
在受捐学校的宣传下,父亲的事迹被报纸和电视台知道了。天津人渐渐熟悉了“白芳礼”这个名字和他的那辆破旧三轮车。
父亲啊,当年迈而单薄的您努力蹬车的背影成了爱心标志,有谁能够体会女儿心底那份深深的无奈与疼痛啊?
风雪中我噙不住酸楚的泪:您帮别人谁帮您女儿啊?
父亲最快乐的时候,一是夜晚归来,在灯下整理他辛苦挣来的一堆小票子,一张张摊平、叠好,然后用橡皮筋扎起来,包在一块手帕里;二是当手帕里的零碎钱攒够几百元了,他蹬车给某学校送去。
一笔笔款项被捐送到天津市中小学幼儿教师奖励基金会、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河北区少年宫……父亲捐款从不要收条,但受捐单位和学校认真做记录。“白爷爷送来的钱都是他一脚一脚蹬车的血汗钱,我们要重视起来,不能让他白辛苦啊!”天津红光中学、南开大学、天津大学等学校都对父亲支教款的使用非常慎重,不仅作了详尽的记录,还多次举办“白芳礼助学基金发放仪式”。每到这时,父亲都会开心得像个孩子:“白爷爷的钱来得的确不容易,可你们只要好好学习,朝好的方向走,就不要为钱发愁,有白爷爷一天在蹬三轮,就有你们娃儿上学念书和吃饭的钱。”
为了多挣点钱、多帮助几个孩子,父亲没日没夜地蹬车、蹬车。父亲在他那辆破旧的三轮车上挂了面小红旗,上面写着:“军烈属半价、孤老户义务”。一见有生意,父亲的笑容一如干瘪的花儿。父亲那是真的开心啊!他佝偻着腰,使劲地蹬车,在车轮“咿呀”的叫声里,他甚至会哼上几句。时间长了,有的客人认得他,知道他的善良与苦心,就多给他一两元。这时候,父亲会感动地念叨:“世上还是好人多呀!”
每年春节,父亲总是更忙碌,因为那几天大部分蹬三轮的人回家过年了,父亲说一天能多拉二三十元的活。哥哥心疼父亲,要替他拉。父亲总是说,那怎么行,我自个的事情自个干……
1991年,与父亲相濡以沫多年的继母患直肠癌去世了,父亲非常悲痛。父亲对继母的感情在我们看来甚至超过了对我们的生母。但是,在安葬完继母的第二天,父亲又蹬三轮车上路了。我们都没有劝父亲,我更是理解父亲此刻内心的孤单与落寞。那个早上,看着父亲老迈的背影渐行渐远,我潸然泪下……
1994年,父亲已经81岁高龄,在开春的一次给贫困生捐资会上,他把整整一个寒冬挣来的3 000元辛苦钱交给学校。父亲开始思忖:现在缺钱上学的孩子这么多,光靠我一个人蹬三轮挣的钱救不了几个娃儿,何况自己老了,这可咋办?他琢磨了一宿。第二天,他决定把自己那两间老屋卖了,再贷点款办个小公司。我们几个子女生活都不富裕,父亲却开导我们:“他们比咱们更穷……”
不久,市长亲自给我父亲在紧靠火车站边划了一块小地盘,全国唯一的“支教公司”——天津白芳礼支教公司宣布成立!此后,父亲凭着卖掉老屋的1万元和贷来的钱做启动资金,慢慢地,公司由开始的一个小亭子发展到后来的十几个摊位,连成了一片。父亲雇了几个贫困山区来城务工的人,经营糕点、烟酒什么的,而自己仍旧节衣缩食地蹬三轮车。公司赚得最多的一个月,除去成本、工钱和税,还余1万多元,父亲1分不留全部用于支教。
从那时候起,父亲就住在车站边的铁皮屋子里。这屋子里所谓的“床”,只不过是两摞砖上面搁了一块木板和一件旧大衣。冬天寒风习习,夏天骄阳似火,父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一个个酷暑严冬。对父亲的执拗,我们既心疼又无奈。我和哥哥姐姐给的一些半新衣服,父亲总是舍不得穿,不时转赠给熟识的民工,自己则常年穿得可怜兮兮的。邻居和同事们看见,难免有闲话,每每弄得我们很难堪。可我说了无数次,父亲依然不改。
父亲节俭度日几近苛刻,他的一顿饭常常是一个馒头、一碗白开水、一点掺了水的酱油。我们曾苦苦相劝:“爸爸,回家吧!”父亲总是说:“没事,我过得挺好的。”隔三差五地,我总会给父亲做些好吃的送过去,一饭盒肉或者鱼,可父亲常常留到变质了也舍不得吃。每次看父亲回来,我都会难过好几天。
就在父亲的支教公司经营得红红火火的时候,1995年冬天,我下岗了。不多久,在电视机厂工作的丈夫也失业了。孤苦无助的时刻,我很自然想到了父亲。我是他最疼爱的老闺女呀!可是,当我把自己想到支教公司打工的想法跟父亲提起时,父亲竟决绝地说:“你要自力更生。这个买卖是为公的,你不能掺和。”
听了父亲不近人情的话,我积压了多年的火终于爆发了:“您大公无私,是活菩萨行了吧?您天天帮这个帮那个,您什么时候帮过我呀?我是您的亲闺女呀……”我委屈地边哭边吼。父亲愣了一会儿说:“我早晚都得走的。要是我现在已经不在了,难道你就不活了?一个有手有脚的人,应该靠自己呀!”我听了这话更来气:“我都40多岁了,哪个单位肯要我?您天天帮别人,可谁来帮您女儿呢?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肯帮,我还能指望谁?”我狠狠地摔上那扇铁皮门……
祸不单行,不久,我丈夫得了脑栓塞,住院没几天,家里的所有积蓄都花光了。贫病相逼,无奈,我只好硬着头皮再去找父亲。
父亲说:“借钱?我哪有!”
“您怎么说没有呢?上个月您还给天津大学送去好几千呢。爸!您女婿还在病床上啊!连个救命钱您都不帮吗?”我忍住泪,苦苦相求,“我不是问您要,是借。等孩子他爸病好了,我一定想法子还您!”
“不行啊,那不是我的钱!”父亲思忖了一会儿说。
父亲的绝情话听得我心口发颤。我凄切地看了一眼父亲,那一刻竟觉得他是如此的陌生:“您还是我父亲吗?我到底是不是您的亲生女儿?”我大喊一声,冲进风雪交加的夜幕里,滚烫而凄楚的泪水奔涌而出……
父亲临终的话让我撕心裂肺:“老闺女,我对不起你!”
丈夫出院的前一天,父亲带着几个冻得皱巴巴的苹果,蹬着三轮车到了医院,他没有说话,只低着头待了一会儿就走了。我气得真想把那几个苹果扔出去,但想到父亲已经这么大年纪,我还是忍住了。隔着窗玻璃,我瞥见父亲蹬着三轮车的背影,泪湿眼眶。父亲啊!您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我赌气,一连几个星期没有去看父亲。但不知怎的,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他。那天早上,我不由自主地买了一条鱼,炖好装上,去看父亲。
雪化得差不多了,雪水结成的冰在朝阳下慢慢地融化。远远地,我看见父亲的铁皮屋门开着,几个人正围在门口跟父亲说话。走近了,我才知道那是南开大学的三个学生,一男两女,其中一个女生脚上穿着破旧的绿军鞋。我的心不禁一紧。
原来,他们都是边远山区考上大学的苦孩子,就在不久前——就是我向父亲借钱遭拒的第二天,父亲用血汗钱又一次替他们和另一些贫困大学生交了学费。寒假里,他们的爸爸妈妈为了表达心意,特地让孩子给白爷爷捎些土特产。那是怎样的礼物啊:三个小小的塑料包,里面分别装着几颗核桃、两把红枣和几撮辣子面。“白爷爷,也没啥好送您的,就这点心意,您收下吧!”父亲嘴唇哆嗦,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狠狠地点头,再点头。三个孩子在寒风中站成一排,恭恭敬敬地向他们敬爱的白爷爷鞠躬……
孩子们走了,我进屋,把揣着的饭盒拿出来,打开说:“爸,您趁热吃点吧。”父亲一手接过饭盒,另一只手摩挲着那三个小小的塑料包,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满眼含着泪。那一瞬间,我读懂了执拗的父亲……
1998年,市政府整治车站、街道环境,父亲拆了他的那些小亭子,解散了工人,变卖了公司所有值钱的东西,将仅剩的2万元分别捐给了几所学校。我把父亲接回家住。可没闲几天,父亲又蹬起他的破三轮车上路了。直到2002年,身体状况实在不行了,父亲才告别了那辆心爱的破三轮车。
此时,父亲已行动不便,而且大小便失禁。我没日没夜地照顾他。可怜的父亲啊!当我为您擦屎端尿而您竟一脸羞愧的时候,您可知道女儿内心极度的悲伤?当您一次次面对前来探望的领导诚惶诚恐、感激莫名的时候,您是否窥见女儿强忍的泪水?
蹬不动三轮车的父亲也没有闲着,他把各媒体报道他的资料统统找出来,一点点整理成册,拿给来看望他的学生看。有许多我父亲资助过的学生毕业走上社会,也像我父亲一样默默地资助贫困学生。
2004年4月,老弱的父亲住进了医院,到医院看望他的市民络绎不绝,红十字会爱心账号上十几万元的善款,无不让我感受到来自社会的感恩与良知。父亲啊,当您与袁隆平、刘翔、任长霞等一起成为中央电视台“感动中国2004年年度人物”候选人的时候,作为您的女儿,我是多么骄傲啊!
2005年5月,父亲再次住进河北区第三医院,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当我们一群儿女悲伤的时候,父亲却很坦然:“人活多大都得死,别花冤枉钱,省着给那些交不上学费的学生吧……”一席大实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潸然泪下。
7月6日,父亲执意出院回家休养。女儿明白,父亲是想和儿女们多待些日子。
8月23日凌晨,父亲出现气短和脉搏微弱现象,同时腿部更加肿胀,输入身体的营养液也难以吸收。我们兄妹几个一步也不敢离开父亲。太阳升起来了,照在父亲安详的脸上。突然,我看见一直昏迷的父亲唇角颤动了几下,像有话要说。我连忙俯下身去,并紧紧抓住父亲枯瘦、冰凉的手。父亲气若游丝地表达,我却仿佛听见一声霹雳:“老闺女……我……我对不起你……”
“爸爸——”我撕心裂肺,感觉整个天空都在疼痛中旋转。
父亲走了,没有看到这个国庆节的礼花,没有看到那漫天秋雨中从四面八方赶来为他送行的市民们滚热的泪,也没有看到天津市民为他敬立的碑像。父亲啊!就让我把网友的悼言转述给您吧,希望您的在天之灵安息——
因爱无私,因爱无畏!爷爷一去,如丧亲人。
教育兴,则国兴!平凡老人懂得不平凡的道理,可敬!
说白芳礼傻的人,源于他们内心的空虚。这种傻,是多么可爱又可敬啊!
渺小而伟大,平凡却崇高,一个悲悯的普通人骑行在灵魂之巅。
……
心路花语
蹬三轮的老人白方礼,在74岁以后的生命中,靠着一脚一脚地蹬三轮,将挣下的38万元人民币分别捐给了天津的多所大学、中学和小学,资助了300多名贫困学生。而每一个走近他的人都惊异地发现:他的个人生活几近乞丐,他的私有财产账单上是一个零。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因感动而爱,因爱而感动。一位“贫穷”的老者,一位追求“高度”的奉献者,因有着大海一般的情怀,蓝天一般的胸襟,大山一般的父爱,感动了全中国。
总有一种平凡,让我们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