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不应该被自己的脚步声吓住,因为在少年时我就在黑暗无人的旷野间听到过此种脚步。那时我住在江边的一个水陆码头上,那里没有学校,只有二里路外的村庄上有一位塾师在那里授馆,我只能去那里读书。那位塾师要求学生们苦读,即使不头悬梁、锥刺股,却也要“闻鸡起舞”,所谓闻鸡起舞就是在鸡鸣时分赶到学塾里去读早书。农村里没有钟,全靠鸡报时。“雄鸡一唱天下白”,那是诗句,实际上鸡叫头遍时只是曙色萌动,到天下大白还有一段黎明前的黑暗。我在这黑暗中向两华里之外的学塾走去,周围寂静无声,却听到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好像是谁尾随着我,回头看时却又什么也没有。那时以为是鬼,吓得向前飞奔,无论你奔得多快,那声音总是紧紧相随,你快它也快,你停它也停。奔到学塾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塾师,塾师睡在床上教导我说:
“你不要怕鬼,鬼不伤害读书人。你倒是要当心人,坏人会来剥你的衣裳,抢你的钱。”
老师的教导我终身不忘,多少年来我在黑暗的旷野中行走时从来不怕鬼、只怕人,怕人在暗地里给你一拳,或者是背后捅你一刀。不过,这种担心近年来也淡忘了,因为近年来我很少在黑暗的旷野中行走,也很少听到自己的脚步。
是的,我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已有多年了,多年来在繁华的城市里可以听到各种各样奇妙的声响:有慷慨陈词,有嘁嘁私语,有无病的呻吟,也有无声的哭泣;有舞厅里重低音的轰鸣,也有警车呼啸着穿城而过……喧嚣,轰鸣,什么声音都有,谁还能听到自己的脚步?
要想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好像必须是在寂寞的时候,在孤苦的时候,在泥泞中跋涉或是穿过荒郊与空林的时候,这时候你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那么沉重,那么迟疑,那么拖沓而又疲惫;踯躅不前时你空有叹息,无故狂奔后又不停地喘息。那种脚步声能够清楚地告诉你,你在何处,你是从哪里来,又欲走向何处?那脚步声还会清楚地告诉你,它永远也不可能把你送到你心中的目的地。
在都市的喧嚣声中,凡夫俗子们不可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你一出门甚至不出门便可听到整个的世界有一种嗡嗡的轰鸣,分不清是哭是笑是哽咽,分不清是争吵不休还是举杯共饮,分不清是胡言乱语还是壮志凌云,分不清那事物到底是假是真,分不清来者是哪个星球上的人?弄到最后你自己也分不清自己了,人人都好像不是用自己的脚在走路,而是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向前推。很难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了,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响,眼面前车轮滚滚,你不知道是在何处,忘记了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行动就是一切。
偶尔回到空寂的林间来了,又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似乎觉得有一股和煦的风,一股清冽的水穿过了心头。好像又回到了青少年时代,好像又回到了孤寂的时候。仔细听听,还是那从前的脚步声,悠闲而有些自信,只是声音变得更加轻微,还有点儿疲惫之意。是的,我从乡间走来,迈过泥泞的沼泽,走过碧野千里,那脚步当然会失去了原有的弹跳力,可它还是存在着,还是和我紧紧相随,有这一点也就聊以自慰。我不希望那脚步会把我送到我心中的目的地,那个目的地是永远也不会达到的,如果我能达到的话,后来者又何必去跋涉?
心中的目标虽然难以达到,脚步却也没有白费,每走一步都是有收获的。痛苦是一种收获,艰难是一种收获,哭泣也是一种必不可少的体验,要不然你怎么会知道欢乐、顺利和仰天大笑是什么滋味?能走总是美好的。我不敢多走了,在湖边的岩石上坐下来,想留下前面的路慢慢地走,不必那么急匆匆地一下子就走完。
太阳从不担心明天的路,一下子便走到了水天相接处,依偎在一座青山的旁边。我向湖中一看,突然看见有一条金色的光带铺在平静的湖水上,从日边一直铺到我面前,铺到我脚下的岩石边,像一条宽阔的金光大道,只要我一抬脚,就可以沿着这条金光大道一直走到日边,走到天的尽头,看起来路途也不遥远,走起来也十分方便。这种景象我见过多次了,它是一种诱惑、一种人生的畅想曲,好像生活的路就是一条金色的路,跃身而下就可以走到天的尽头,走到你心中设想的目的地。可你别忙,你只需呆呆地在岩石上多坐片刻,坐到太阳下沉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一片白茫茫的湖水,你没有金光大道可走,还得靠那沉重的脚步老老实实地挪向前。
心路花语
幸福的人生并非只是享受美好的生活、拥有很多的钱财和拥有很高的地位,能真正认识自己并接受自己也是一种幸福。不依附权势,不贪求金钱,心静如水,无怨无争,脚踏实地,一声声坚实的脚步提醒着你,这也是一种惬意、幸福的人生。
陆文夫善于以小见大,用独特视角发现思想意蕴。“脚步声”这一平常得让人忽视的事物被作者采撷起来,再加以饱含智慧的语言,又着实蕴涵着人生的韵理在里面。
落花生/许地山
◎作者简介
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0年中学毕业后曾任师范、中学教员。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文学院,1920年毕业留校任教。期间与瞿秋白、郑振铎等人联合主办《新社会》旬刊,积极宣传革命。后终因劳累过度而病逝。许地山一生创作的文学作品多以闽、台、粤和东南亚、印度为背景,主要著作有《空山灵雨》、《缀网劳蛛》、《危巢坠筒》、《道学史》、《达衷集》、《印度文学》;译著有《二十夜问》、《太阳底下降》、《孟加拉民间故事》等。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它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罢。”我们几姐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的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的茅亭举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太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
姐姐说:“花生的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他来吃;都喜欢吃他。这就是他的好处。”
爹爹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它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之心。他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他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他才能知道。”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爹爹说:“这是我对于你们的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的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
心路花语
父亲赞美花生的话的深刻含义,懂得做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只做伟大、体面的人”。对他人有益、对社会有用,是一个人的真正价值,是一个人真正的“体面”。
论解嘲/林语堂
人生有时颇感寂寞,或遇到危难之境,人之心灵,却能发出妙用,一笑置之,于是又轻松下来。这是好的,也可以看出人之度量。古代名人,常有这样的度量,所以成其伟大。希腊大哲人苏格拉底,娶了姗蒂柏(Xantippe),她是有名的悍妇,常作河东狮吼。传说苏氏未娶之前,已经闻悍妇之名,然而苏氏还是娶她。他有解嘲的方法,说娶老婆有如御马,御驯马没有什么可学,娶个悍妇,于修身养性的功夫修炼大有补助。有一天家里吵闹不休,苏氏忍无可忍,只好出门。正到门口,他太太由屋顶倒一盆水下来,正正淋在他的头上。苏氏说:“我早晓得,雷之后必有甘霖。”真亏得这位哲学家雍容自若的态度。
林肯的老婆也是有名的,很泼辣,喜欢破口骂人。有一天一个送报的小孩子,十二三岁,不识道送报太迟,或有什么过失,遭到林肯太太百般恶骂,詈不绝口。小孩去向报馆老板哭诉,说她不该骂人过甚,以后他不肯到那家送报了。这是一个小城,于是老板向林肯提起这件小事。
林肯说:“算了吧!我能忍她十多年。这小孩子偶然挨骂一两顿,算什么?”这是林肯的解嘲。
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林肯以后成为总统,据他小城的律师同事赫恩顿(Herndon)写的传记,说是应归功于这位太太。赫恩顿书中说,林肯怪可怜的,每星期六半夜,大家由酒吧要回家时,独林肯一人不大愿意回家。所以林肯那副出人头地,简练机警,应对如流的口才,全是在酒吧中学来的。又苏格拉底也是家里不得安静看书,因此成一习惯,天天到市场去,站在街上谈空说理。因此乃开始“旅行派的哲学家”(Peripatetic School)的风气。他们讲学,不在书院,就在街头逢人问难驳诘。这一派哲学家的养成,也应归功于老婆。
关于这类的故事很多,尤其关于几个名人临终时的雅谑,这种修炼功夫,常人学不来的。苏格拉底之死,由柏拉图写来是最动人的故事。市政府说他巧辩惑众,贻误青年子弟,赐他服毒自尽。那夜他慷慨服毒,门人忍痛陪着,苏氏却从容阐发真理。最后他的名言是:“想起来,我欠某人一只雄鸡未还。”叫他门人送去,不可忘记。这是他断气以前最后的一句话。金圣叹判死判,狱中发出的信,也是这一派。“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大有火腿滋味”(大约如此)。历史上从容就义的人很多,不必列举。
西班牙有一传说:一个守礼甚谨的伯爵将死,一位朋友去看他。伯爵已经气喘不过来,但是那位访客还是刺刺不休长谈下去。伯爵只好忍着静听,到了最后关头,伯爵不耐烦对来客说:“对不起,求先生原谅,让我此刻断气。”他翻身朝壁,就此善终。
我尝读耶稣最后一夜对他门徒的长谈,觉得这段动人的议论,尤胜过苏氏临终之言,而耶稣在十字架上临死之言:“上帝啊,宽恕他们,因为他们所为,出于不知。”这是耶稣的伟大,出于人情所不能及。这与他一贯的作风相同:“施之者比受之者有福。”可惜我们常人能知不能行,常做不到。
心路花语
生活难免会有不如意,同学朋友相处也难免会磕磕碰碰,当你放宽了心,原谅了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人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以前的事情根本就不算什么,根本就没有人在刻意折磨你,而是你一直不肯放过自己。
时间/沈从文
一切存在严格地说都需要“时间”。时间证实一切,因为它改变一切。气候寒暑,草木枯荣,人从生到死,都不能缺少时间,都从时间上发生作用。
常说到“生命的意义”或“生命的价值”。其实一个人活下去真正的意义和价值,不过占有几十个年头的时间罢了。生前世界没有他,他是无意义和价值可言的,活到不能再活死掉了,他没有生命,他自然更无意义和价值可言。
正仿佛多数人的愚昧与少数人的聪明,对生命下的结论差不多都以为是“生命的意义同价值是活个几十年”,因此都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活下去等待死,死后让棺木来装殓他,黄土来掩埋他,蛆虫来收拾他。
生命的意义解释的即如此单纯,“活下去、活着、倒下、死了”,未免太可怕了。因此,次一等的聪明人,同次一等的愚人,对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找出第二种结论,就是“怎么样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虽更肯定生活,那么吃、喝、睡觉、吵架、恋爱……然而生活得失取舍之间,到底就有了分歧,这分歧一看就明白的。大而言之,聪明人要理解生活,愚蠢人要习惯生活。聪明人以为目前并不完全好,一切应比目前更好,且竭力追求那个理想。愚蠢人对习惯完全满意,安于现状,保证习惯(在世俗观念上,这两种人称呼常常相反,安于习惯的被称为聪明人,怀抱理想的人却称愚蠢的家伙)。
两种人即同样有个“怎么来耗费这几十个年头”的打算,要从人与人之间寻找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即或择业相同,成就却不相同。同样想征服颜色线条做画家,同样想征服乐器音声做音乐家,同样想征服木石铜牙及其他材料做雕刻家,甚至于同样想征服人身行为做帝王,同样想征服人心信仰做思想家或教主,一切结果都不会相同。因此世界上有大诗人,同时也就有蹩脚诗人,有伟大的革命家,同时也有虚伪的革命家。至于两种人目的不同,择业不同,那就更一目了然了。
看出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原来如此如此,却想在生前死后使生命发生一点特殊意义和永久价值,心性绝顶聪明,为人却好像傻头傻脑,历史上的释迦、孔子、耶稣,就是这种人。这种人或出世、或入世,或革命、或复古,活下来都显得很愚蠢,死后却显得很伟大。屈原算得这种人另外一格,历史上这种情况可并不多。可是每一时间或产生一个两个,就很像样子了。这种人自然也只能活个几十年,可是他的观念、他的意见、他的风度、他的文章却可以活在人类的记忆中几千年。一切人的生命都有时间的限制,这种人的生命又似乎不大受这种限制。
话说回来,万事万物需要时间证明,可是时间本身却又像是个极其抽象的东西,从无一个人说得明白时间是个什么样子。时间并不单独存在。时间无形、无声、无色、无臭。要说明时间的存在,还得回过头来从事物去取证。从日月来去,从草木荣枯,从生命存亡找证据。正因为事事物物都可为时间作注解,时间本身反而被疏忽了。所以多数人提问到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时,没有一个人敢说“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只是一堆时间”。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一个真正明白生命意义同价值的人所说的话,老先生说这话时心中的寂寞可知!能说这话的是个伟人,能理解这话的也不是个凡人。目前的活人,大家都记得这两句话,却只有那些从日光下牵入牢狱,或从牢狱中牵上刑场的倾心理想的人,最了解这两句话的意义。因为说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同懂这话的人生命的耗费,异途同归,完全是为事实皱眉,却胆敢对理想倾心。
他们的方法不同,他们的时代不同,他们的环境不同,他们的遭遇也不相同,相同的是他们的心,同样为人类向上向前而跳跃。
心路花语
时间是人最大的成本,同样也是每个人的资本和财富。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给每个人的一天都是24小时,1 440分钟,从你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开始,它就陪伴着你过每一天,无论你是贫、是富、是贵、是贱,时间就从来没离开过你。珍惜它,你就拥有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