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严终于还是忍不住去看了白子画。自从掌门大会上打了他一巴掌以后,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踏足绝情殿了。之前他一直认为子画的误入歧途是因为生死劫,因为花千骨,可现在花千骨已经死了,摩严却痛苦地发现,子画不但没有恢复过来,反而入魔更深。
派去监视的李蒙向他汇报说,尊上有点不正常。摩严一开始并不以为意,子画已经不正常很久了,他一直不肯面对花千骨已经死了的事实,总是说小骨在练剑或者小骨在休息。事实上,摩严同样也不肯面对白子画疯了的事实,他相信他只是糊涂一阵,很快就能回到正轨上,毕竟千百年来他都不负众望,是仙界的定海神针。可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实在太不像话。
摩严执拗地和白子画冷战,他相信自己这个师兄在他心里的分量。他毕竟是一派之尊,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还是个妖神,就放任自己一直这么沉沦下去,置长留与师父的嘱托不顾。
可后来连笙箫默也一脸忧虑地这么说,他才重视起来。决定把不满和失望先放一放,毕竟除了掌门,他还是自己的师弟。
当摩严上了绝情殿以后,才发现这个“不正常”是有多不正常。
整个绝情殿的天空,都用法术置了一层底色,艳若朝霞,金粉中透着朦胧的娇羞,且每隔一个时辰,云朵的分布会自行变化,形成各种可爱的动物或者吃食的形状。这个法术当然不稀奇,不过是个初级的遮蔽术罢了,但要做到能覆盖整座小岛这么大,耗费的功夫就不小了。一般有这功力的人,才不会去做这么无聊的事。
越往里走,不正常的越来越多。摩严甚至遇到了许多摆摊的小贩。而这些凡人竟然就堂而皇之地在桃林间支起了帐篷,生起了炉火,有卖包子、卖烧鸡的;有浇糖人、捞金鱼的;还有女孩子喜欢的胭脂、耳环、连环画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空气里充斥着凡间的烟火气,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甚至摩严还因为不小心踩到了两只杂耍卖艺人的猴儿,被狠狠瞪了一眼。
“岂有此理!荒唐!荒唐!”摩严从惊诧中反应过来,感到无法克制的愤怒,暴跳如雷。来之前答应笙箫默说再也不发脾气的话,完全被置之脑后。
白子画的房门口也挂了些灯笼,还有灯谜,配着原本清幽朴素的屋子显得不伦不类。摩严火冒三丈,三步并作两步地拉着笙箫默就冲进去。
他仍是一袭白衣,不知是穿得单薄还是瘦得厉害,高挑的身形缩在书案后,竟显得若有可无。落十一边在一旁磨墨,边忧心忡忡地瞧着他的脸色。他的脸色也确实不好,苍白若纸不算,不间断的低咳下,面上罩着一层病态的红晕。
落十一低低叫了声“师父、儒尊!”
白子画依旧没有抬头,蹙着眉,低头正专心写着什么。笙箫默注意到,行云流水的字体,笔尖竟微微发颤。许是白子画自己也觉得不满意,写好了又揉成一团,重新写过。他越是想写好,越是手抖得厉害,最后不得不用左手用力按住右手,却仍是不成。
笙箫默叹口气,道:“师兄,你要写什么?我帮你写。”
白子画这才抬头看到他,掩唇咳了几声,微微笑道:“你们来啦!我想写几份请柬,邀……”
“写什么写!你把绝情殿弄成这个样子,又想发什么疯!”摩严一脚踢翻了书案,顿时砚台墨缸翻了一地,书案上堆着几份前面已经写好的请柬,也被弄污了字迹,不能再用。
白子画被他凌厉的腿风带到,虽不是正面受袭,但已被激得一阵急咳,心口费力压制的钝痛顿时一发不可收拾,忍不住抬手抚上胸口。
“大师兄,你这又是何必呢?”笙箫默好不容易劝得摩严来探白子画,原想师兄弟能借此重归于好。没想到一见面就又是这幅剑拔弩张的局面。他无暇理会摩严,连忙把白子画扶至榻上,二话不说,先输入一股真气。
过得好一会儿,白子画泛紫的嘴唇才微微缓和了一点儿,羽睫轻颤,睁开眼来。
摩严来到榻边,讪讪道:“子画,你……怎的竟已如此不济?”
笙箫默白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济不济你到现在才知道么?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么冲动呢?”他转而又问榻上之人:“你也是。怎么才几日不见,又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你费这么大力气,搞了这些名堂到底是想干什么?还有殿外那些凡人,哪里弄来的?你们,是想气死我么?”
白子画虚弱一笑,竟有几分不好意思,“师弟,我想为小骨办个生辰。”
“生辰?”
“是啊,她是七月七生辰,我算算日子差不多了。以前下山游历的时候,她就特别喜欢热闹,那些人间的集市,好吃好玩儿的,都……咳咳……都爱不释手。”白子画微笑道,语声宠溺至极,“小骨还小,就喜欢些小孩子的玩意儿,只是……我这几年身子都不大好,也不能带她到处游玩,老呆在这冷清清的绝情殿上陪我,闷坏她了。”
“所以你就花大力气做了这个天空,还把这些人间的东西弄到绝情殿来?”
“嗯。”
摩严和笙箫默面面相觑。
“那些小贩,是我做的影人。你们放心,我在他们身上施了咒,绝情殿上的一切,他们离开以后就都会忘记,不会……不会有问题。”
白子画一口气讲了这许多话,只觉疲累至极,眼前一阵阵发黑。笙箫默瞧他脸色不对,又想给他输真气。白子画却摆摆手,阖目向后靠去,强自调整着散乱不堪的仙力。
所谓影人,就是以真人为原型,在另一处空间里,用法术把影子加以复制。法术低一点儿的,做出来的影人只是个有血有肉的外壳,法术高深的,做的影人就能说能动了,不过也仍旧是鹦鹉学舌而已。但像白子画做的这样,能按原来的日常模式继续生活下去,甚至有喜有怒,能灵活应变的,不仅功力高深莫测,耗费的心思也着实不少。
笙箫默闻得一声轻轻喟叹,转头一看,却是摩严。他的脸上神色复杂,不甘和失落,酸楚和无奈,心痛和愤怒……那么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汇成一声哀叹,凝视着榻上苍白清瘦的人影。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笙箫默似乎看到大师兄的眼中泪光潸然。
摩严默不作声地扶正刚才踢乱的桌子,收拾好笔墨,沉沉道:“罢了罢了。子画,你要写什么?”
白子画睁开眼来,定定地望着头顶上方的大梁,苍白的唇角微微上扬,凄恻笑道:“对不起,师兄,子画叫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