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紧张地放下勺子,他笑叹道:“别瞎想,师父没事。”他摸了摸她的头,“你刚才不是自己也说决定不再喝血了吗?那总得吃点别的什么吧。”
那碗粥虽然清甜,但对于花千骨来说却仍是难以接受。她强迫着自己喝光一碗,讨好地也盛了一碗给白子画。他却推说已经喝过了,一口都没碰。
他脸色依旧很差,虽然不再猛咳,但体温仍是降不下来。花千骨面露忧色,时不时地要去摸他的额头,他却总是刻意回避。
风雪已经停了,但极目所至,依旧是茫茫一片莹白。白子画提议出去走走。他体虚力竭,走不了多远,不过是绕着屋子散散步罢了。
这里是北方之北,山巅又高,根本没什么可看的。或者说,即便原本有什么景色,也早被这风雪遮了个干干净净。花千骨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扶白子画坐下。
四周皑皑银雪,砌玉堆琼。白子画恍然有一时的失神。此情此景,如此熟悉,每个细节都清晰得仿佛昨天才刚刚发生一样。原来自己的生死劫,就开始在这样的大雪纷飞的时候。
那一天,自己刚中卜元鼎之毒,小骨背着他,害怕又倔强地走在雪地里。他神思昏茫,一路都在不停吐血,温热的液体一直飞溅到她的脸上。她哭着叫他不要睡,絮絮叨叨不停地说话,她一桩桩地说起她闯过的祸,让他起来罚她,又说了许多她新想出来的菜式,说回长留后就一道道地做给他吃。
可他还是撑不住了,昏倒之前命令她不要管他,赶紧走。那时候的她又矮又小,恐怕还没有现在的小骨高,却一点都不听他的话。她背不动,就一点点地拖,一寸寸地挪,她咬紧牙死都要保护他,直到最后自己也昏倒在雪地里。
“师父,你在想什么?”
白子画回过神来,眼神在娇俏可人的脸上重新聚焦,淡淡微笑。
花千骨兴冲冲拉他起来,去看她的杰作。
光洁如纸的雪地里,花千骨写下两个人的名字——“白子画”、“花千骨”。两个名字紧紧挨着,每个字都足有一丈见方,六个字下来几乎占了一个屋子那么大。她习字的时间很短,本来是连笔都拿不像样,但这六个字显然是花了心思练过,虽没什么神韵,但好歹横平竖直,笔画算得整齐。
“师父,你看!”她笑嘻嘻的,脸上是大写的“得意”和“快来夸我”。
白子画轻咳几声,赞许道:“小骨的字进步多了!”
“真的?我练了很久呢。”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不过,我只练了这六个字,别的字我可写不来。”
命运总是惊人的相似。白子画身形微晃,神色瞬间苍白。
“师父你怎么了?累吗?我们回去吧。”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忧心道。
白子画不动声色,眼神中却是无法抹灭的苍凉疲倦,他声音低哑,勉力微笑道:“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冷,你去帮师父拿件披风来。”
他看着花千骨跑进屋里,慢慢走到她写的那几个字边上。她似是捡了根枯枝来写,下笔很重,每一笔都是一个很深的槽陷进雪里。白子画蹲下来,纤长白皙的手指颤抖着伸进每个字的笔画间,在那些凹槽里一笔一笔细细描摹——
白子画、花千骨。
她不爱写字,却把两人的名字练了很久。
前世花千骨也不擅文墨丹青,却喜欢偷偷地为自己画像。那张出浴图便是后来给霓漫天抓到了把柄,惹下了祸事。她被流放到蛮荒后,自己病得心力交瘁,长夜无眠,他只好把她的那些画像像宝贝一样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这后来成了一种习惯,几乎每天睡前都要拿出那些画像温习一遍,否则就睡不着觉。她不会画画,只会画师父,没什么技巧,却每一笔都细腻婉丽,似是刻在了心里,刻进了魂魄。
她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偷偷藏起了她的仰慕和爱意,心甘情愿继续做他的小徒弟。
直到那一天,他举起断念,刺了她一百零一剑,直到他狠心决绝地剐去了绝情水的伤疤,说爱你又如何,不爱你又如何,今生今世,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左臂又开始抽搐剧痛,白子画紧咬著嘴唇,神情凄楚。他拿起花千骨写字的那根枯枝,在两个人的名字下,接着写了一行小字。
花千骨拿着披风从屋里出来,好奇道:“师父,你写了什么?”
她盯着那八个字琢磨了半天,她本来识字不多,白子画写的又是行草,她看来看去也就看出来第二行第二个是个“子”字。
“我知道了!”她开心地叫起来,又似乎羞于启齿,“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吗?”正好八个,第二行第二个又对上了一个“子”字,还颇符合现在两人的意境。自己肯定猜对了,不禁洋洋得意。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小骨,那当然好,师父求之不得。可是,师父太笨,错过了太多,现在后悔却已经给不起你这个承诺。你知道吗?以前在书院上课的时候我也曾讲过,在你要的那八个字之前,其实还有一句,叫做——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他还在微笑,还想说点什么,身体却突然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他就在她的面前,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喷在地上,像雪地上绽放的红莲。他听到她凄厉的尖叫,那声音好像隔着万水千山,很远很远。他想回答,想安慰她,却说不出话。
花千骨抱着他奔回屋里,两个人脚步凌乱,雪地上的字,不管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都被踩得一塌糊涂,再无从辨认。光洁的雪地上,只剩下一堆潦倒的脚印和一滩滩殷红血迹,触目惊心。
风一吹。
连“白子画”和“花千骨”这两个名字,都消散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