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徽宗从密道中来到李师师的西楼之上,李师师一时兴起,弹唱起周邦彦做的那首词。徽宗是文艺方面的大行家,一听词意,很合当日他与李师师共剥柑橘的情景,便追问此词乃谁人说做,李师师吞吐之下,只好说出了周邦彦。徽宗从词意中分析,当日周邦彦应该就在房内,再追问下去,李师师不敢隐瞒,将实情说了出来。徽宗顿时大怒,心说周邦彦啊周邦彦,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朕争女人,是不是想走王诜的路子。当晚,徽宗了无兴致,四更后从密道返归,五更上朝,当着满朝文武,指桑骂槐了一番。其实这也难怪徽宗发怒,皇帝是封建社会的九五至尊,天下都是他的,何况女人。前番一个霍雨佳,争夺徽宗金屋藏娇的静云,接着又来一周邦彦,争夺徽宗暗道幽会的李师师。徽宗心中的怒火和醋火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早朝时,满朝文武见徽宗脸色难看,言语中带着浓浓的怒意,都面面相觑,不知是谁招惹了皇上。蔡京暗想,这些日子,皇上不理朝政,朝廷上下的事一概由自己处理,难道是自己哪里让他不高兴了吗?文武官员齐齐向蔡京望来,心说,皇帝发脾气,是不是与你有关啊,这就是你控权的好处,哼哼,看来,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有此想法的,包括蔡京集团的成员,甚至连他的儿子,对父亲平日蛮横的样子颇有些不满。其弟蔡卞更是冷笑。蔡卞此时已被徽宗召为侍读,进检校少保、开府仪同三司,也是当朝的一品大员,虽然屡次遭到蔡京的贬迁,却也毫不退让。
一向与蔡京抗衡的童贯一脸的幸灾乐祸之态。尚书右丞何执中觉得机会到来,是到了向蔡京发难的时候了,只要搬倒了蔡京,自己不也可以享受蔡京曾经有过的荣耀吗?
何执中给王黼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说,老王,我先来,你在后,搬倒了姓蔡的,朝中就是你我的天下了。
想到这,何执中出班奏道:“万岁,臣有本。”徽宗心情不悦,道:“所奏何事?呈上来。”
何执奏表怀里掏出一张奏折递给太监李彦。李彦呈递奏表宗。徽宗打开奏折后,一皱眉。
何执中道:“此折臣早已写好,无时不在等候呈奏的机会,蔡京蔡大人专权朝纲,大臣多有怨言,累次弹劾案中证据确凿,请万岁明查,还有,王黼王大人可以做证。”
蔡京脸色一沉,望着何执中,心说,好啊,大刀砍到我的头上了,你就不想想针对老夫的后果吗?
何执中瞥了蔡京一眼,低声冷笑:“蔡京人,你已经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今天连万岁爷也不保你了。”
蔡京心中暗惊,不由得望向王黼。
王黼却出班道:“万岁,此事臣一概不知,蔡大人为朝政呕心沥血,天地可鉴啊。”
蔡京暗笑,何执中却大怒,瞪着王黼,脸上肌肉不停地颤抖着。他怎知道王黼已经改弦易辙,成了蔡氏集团中的一员呢。
徽宗眉头一皱,道:“何爱卿,朕心情不好,你们就不要再添乱子了。”
蔡、何等人这才感觉到,徽宗所郁闷的乃是另外的事。只有高俅、李彦隐隐猜到与李师师有关,却也不知所为何事。
徽宗接着道:“朕最近心情不好,卿等应彼此团结各负其责,管理好事务,莫要互相猜测,给朕增加烦扰。”“臣等该死。”蔡京等人赶紧叩头。徽宗摆摆手,道:“退朝。”
徽宗一走,蔡京朝何执中冷冷一笑,道:“何大人,你今天是不是感冒了,怎么烧得说起胡话来?”
何执中擦了擦额头的汗,惶恐地说道:“蔡大人说的是,下官这几天老是迷迷糊糊的,得看郎中了。”
蔡京道:“放心吧,本官会替你物色一位好郎中的,你的病不难治。”
何执中听出蔡京话里有话,不敢逗留,匆匆地去了。
再说徽宗回到宣和殿,太监梁师成过来问候:“万岁爷,您是不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徽宗最近非常宠信梁师成,朝中所有官员升迁任命的圣旨都是由梁师成宣诏的。梁师成原是一个书艺局的役工,因为本性慧黠,在书艺局里混久了,也懂一些文法,先前在太后宫中听差,后来到了睿思殿当值,主管宣诏圣旨。梁师成是个贼大胆,由于职务之便,常有一些外官甚至大员贿赂他。梁师成便仗着自己娴熟的笔功,篡改圣旨,给人恩惠。久而久之,梁师成胆子越来越大,虽然不过一太监身份,但朝中很多大员都对他示好。
徽宗道:“是啊,朕近日为外面的一些事烦恼。”梁师成听说过徽宗外出嫖妓的事,于是试探着问:“是不是谁招惹了你?”徽宗想了想说:“朕要休息了,你去查一下周邦彦此人。”梁师成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梁师成从徽宗的脸色上看出,肯定是这个叫周邦彦的人得罪了他。
刚出了宫,梁师成便遇到了何执中。别看何执中尊为当朝次相,对梁师成还是另眼相看,他知道,古来很多大臣的得失,都掌握在这些太监手里。
“何大人,巧啊,您要进宫啊?”
何执中道:“是啊,今天本官在朝上得罪了蔡京蔡大人,怕是以后没好日子过了,想去找万岁爷求个情。”
梁师成道:“那您还是回吧,万岁爷休息了,今天怕是不能召见了。”
“这……好吧。”何执中摇摇头,有些沮丧地往回走,刚走了几步,突然被梁师成叫住了。“何大人,你刚才说得罪了蔡大人?”
何执中站了下来,点点头。
“何大人,奴才虽然呆在宫中,但也没少听说蔡大人的事,这个蔡大人,好多事的确做的太过了。”
“是,是。”
“奴才听说他的西园建的比皇宫还豪华,吃的比皇上还奢侈,谁得罪了他,就心狠手辣,决不留情。”
“是,是。”何执中擦了擦额头的汗,有些后怕。
“何大人,也许这件事奴才能帮你的忙。”
“你……”
“怎么,何大人以为奴才斗不过蔡大人?”
何执中的确这么想,蔡氏集团在朝中的权威那是有目共睹的,即便是童贯的势力,也难说扳倒蔡京,何况梁师成只是一个宣诏的太监。不过,最近何执中也听说有不少官员和梁师成走的很近,倒也不能小瞧他。怀着碰碰运气的想法,何执中一抱拳,道:“本官也不想扳倒蔡大人,只要能保住这顶乌纱帽就满足了。”
梁师成笑道:“扳倒蔡大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要保住何大人平安,还是有可能的,何大人瞧好吧,一切包在奴才身上。”说着,梁师成一甩拂尘,径直走了。
梁师成到了吏部,调出官员名册,查到了周邦彦的档案,并知会吏部与刑部,形成联合组,对周邦彦展开调查。
由于梁师成是打着皇上的旗号去的,所以吏、刑两部尚书去向蔡京汇报。蔡京听说要调查周邦彦此人,担心自己的儿子牵扯进去,就一边命令联合组开展工作,一边暗中把儿子蔡攸喊来。蔡攸见了蔡京,便问:“父亲,有什么紧急的事吗?”蔡京道:“皇上突然派梁师成传旨,要调查周邦彦,周邦彦是你的下属,这几年,你可曾与他有过同谋的事?”蔡攸道:“皇上调查周邦彦做什么?他不过一个乐人,又没什么实权。”蔡京道:“为父耳闻周邦彦与京师第一妓李师师关系暧昧,而皇上也常偷偷与李师师相会,若猜测不错的话,皇上是在吃周邦彦的醋。”蔡攸道:“如果真是如此,那与儿子有什么关?”蔡京道:“为父这不是提醒你嘛,在官场上混,如履覆冰,警惕些还是好的。”蔡攸道:“儿子知道了。”
“那就好,以后你尽量别跟周邦彦往来,免得惹祸上身,为父抽空找梁师成探听一下,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下了朝,蔡京去找到梁师成,询问皇上对周邦彦的看法,当然,主要是探听儿子蔡攸有没有牵扯进去。梁师成自调查出周邦彦是蔡攸的下属后,就对答应何执中的事有了几分把握。其实,他和何执中并非亲友关系,和蔡京也没什么矛盾,只是他这个人喜欢张扬自己,自从当上宣诏官后,朝廷中不少人对自己恭敬有加,可是,几个权臣要员却不把自己看在眼里。梁师成这样做,就是要让这些权臣要员们看看,自己虽然不过一太监,却不是省油的灯。
梁师成悄悄地从怀里掏出一份圣旨,低声说:“蔡大人,情况有些不妙,实不相瞒,大晟府的周邦彦胆子也太大了,竟然和万岁爷争女人,万岁爷从调查得知,周邦彦乃大晟府的人,迁怒到整个组织,下旨要清理呢。”蔡京接过圣旨来一看,大惊,见上面果然写着要火速清理大晟府的命令。清理,不是连自己的儿子也圈进去了吗,蔡攸毕竟是大晟府的一把手啊。对这个职务,蔡京和蔡攸都不在乎,怕的是因此影响到前途。蔡京本是书法大家,一时紧张,却没有细看圣旨。
其实,这张圣旨是梁师成改动过的,当他向徽宗汇报了调查结果后,徽宗传达的旨意是:迅速查办周邦彦。
梁师成见蔡京一脸惶恐,收起圣旨,低声说:“蔡相,您别着急,这不是还有奴才吗?”蔡京忙说:“梁公公有什么好办法?”梁师成道:“奴才有个法子,不知成与不成?”蔡京问:“什么法子?”梁师成道:“奴才只要在圣旨上轻轻改动一处,不但可以让蔡大公子脱离干系,还可以成为本案的首要功臣。”蔡京踌躇道:“这样可以吗?”梁师成道:“奴才只要说出来,就有几分的把握,不过……”
“不过怎么?”
“奴才有个请求……”
“哦,梁公公请直言。”蔡京暗道,我说嘛,他梁师成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帮我,是有所企图。
“蔡大人,奴才知道最近何执中大人得罪了您,想请您看在奴才的薄面上,和他握手言和,怎么样?”
蔡京心说,梁师成什么时候成了何执中的人?不过,他无暇去想,说道:“这个好说,本官与何大人并无多大的恩仇,只要犬子无恙,一切都好说。”
梁师成一听,就拉着蔡京进了睿思殿,摊开圣旨,提笔在大晟府前面加上“由蔡攸协办”四个字,这样,圣旨的意思就变成由“蔡攸协办,速清理大晟府”的内容。蔡京见前后笔迹果然浑然一体,不易看出,不禁笑道:“梁公公为了本官,甘冒杀头之罪,此恩本官记下了。”梁师成将圣旨一收,笑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蔡大人不说,是绝对不会透露出去的,您放心吧,蔡大公子绝对平安无事的。”说吧,梁师成就揣着圣旨去了大晟局,宣诏将周邦彦革职查办。
梁师成在圣旨上动了一番心思,令得当朝两个权臣大员蔡京和何执中对他刮目相看。左司谏王黼每天都在琢磨如何青云直上,混到蔡京,或者何执中的地位,那岂非可以光宗耀祖。这几天,他看到当朝两个大员在见到梁师成时,态度和对一般人决然不同,心中一动。他平常闲来没事,习惯在市井中游逛,打听朝廷中的事,倒也听说过有些大臣暗中贿赂梁师成的事。王黼还觉得纳闷,心说,他不就是一个宣诏官吗,能有什么本领。但是,他现在不这么认为了。王黼揣测着梁师成的未来,暗自点头,是啊,别看梁师成是个太监,但是,他会哄万岁爷开心,深得圣宠,前途无量,自己只要跟了他,还愁没好日子过吗。
想到这,王黼就动了追随梁师成的心思。
这一日,王黼见梁师成骑上快马出了宫,自己也骑马追了上去,只见梁师成三转几转,进了刑部,王黼不便跟随,就在外面等候。
梁师成去刑部是看周邦彦的案子结果处理的怎么样了。刑部的一干人搜集了大量的资料,除了有人反映他常去青楼外,并没找到周邦彦的丝微过失之处。梁师成道:“朝廷官员不注意形象,经常出入青楼嫖妓,这一条本身就可以治罪。”
刑部官员道:“梁公公,可类似的事这些年发生的实在太多,您想,有几个官员没去过青楼?”
梁师成脸色一沉,道:“这话太绝对了吧?本公就没去过,还有童太尉,你听说过他老人家去过吗?”
刑部官员面面相觑,不吱声了。刑部的官员们当然不是怕梁师成,但梁师成是皇上派来的。听梁师成这话的意思,显然是要致周邦彦以死地,他和童太尉都是太监,能上青楼嫖妓吗?
“凡事要有个度,俗话说民不告官不纠,这周邦彦仗着自己能写几手曲子,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常常去迷惑年轻女子的心,本公看,完全可以治他的罪。”
刑部官员试探着问:“梁公公,万岁爷有没有透露,该怎么量刑?”
“这个嘛,万岁爷没有细说,不过倒是透露过,说不想再看到这个人。”
“死罪?!”
“谁说要判死罪?”梁师成问道。
“梁公公不是说了吗,万岁爷不想看到周邦彦了,难道不是送他上西天?”
梁师成指了指脑袋,说:“凡事要动动脑子,要是为了这件事砍了周邦彦的脑袋,民间传嚷出来,会怎么说?怕是留下很多不利于万岁爷的话,不想看到,可以驱逐嘛,赶出开封府去就可以了,天下之大,只要不在京城,就难以见到了。”
刑部官员被梁师成训了一顿,觉得还很受用,毕竟脑袋开了窍,于是,草草结案,对周邦彦宣读了处置结果:撤职逐出京城。
梁师成办完了这件事,自觉得意,就将处理结果告诉了徽宗。徽宗很满意,对梁师成赞不绝口。
排除了情敌,徽宗心情舒畅了许多,于是又从密道去了李师师处。但是,这一次镇安坊的西楼之上一片安静。
李师师竟然不在。
徽宗去问了李姥姥,只说李师师一早便出去了,不知要去干什么。
徽宗很有耐心地等着,一直到夜幕落下,李师师才回转,上楼看到徽宗,突然眼圈一红,趴在床上大哭起来。
徽宗见李师师香肩耸动,哭得很伤心,便坐在她身边,轻轻地问道:“师师,你这是怎么了?”李师师抬起头,红肿着眼睛看着他说:“万岁,你为什么要把周大人驱赶出去?”徽宗道:“周邦彦早已知道你是朕的人,却敢冒大不韪,这是对朕的一种不敬,朕没有杀他的头已经对他不错了。”李师师幽怨地道:“奴家知道,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乐官,无法与您抗衡。”徽宗道:“这件事朕本是来向你说明的,没想到你已经知道了。”
“奴家已去送过周大人了,看了他的处境,实在为他可怜。”
“怎么,你去为他送行?”
“是啊,奴家毕竟与周大人相处几年,也算得上是音律上的知己,今日知己远去,从此不知归期,难道不应去送上一程吗?”
“应该,应该的。”徽宗见李师师对周邦彦居然有如此深厚的情感,不由得一叹,想起自己贵为九五至尊,却仍不能完全占有李师师的心,不免有些失落。
李师师站了起来,走到古筝前坐下,然后弹唱了一曲《别董大》:“千里黄云白日薰,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别董大》乃唐朝诗人高适做作,是送别友人的,在李师师唱来,更增添了几分凄凉和悲苦。
徽宗轻轻一叹,道:“周邦彦今日离京,可曾与你说些什么?”徽宗这样问,无非是想套一下李师师的话,看这个周大才子,还留恋李师师的人没有,再者就是想听听,他是否在怨恨自己。事实上,周邦彦确实对徽宗有所微词,但是,李师师不是傻子,知道如果直说,周邦彦可能就不止是罢官驱赶出京的下场了。
为了替知己开脱,李师师道:“周大人对奴家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他是上了年岁的人了,近来对奴家只有父辈之心,奴家也渐渐当他是自己的长辈,彼此见了面,只聊些音律上的事,并无其他。”
徽宗虽然知道李师师的话未必可信,但听来还是心中舒泰,微微一笑,道:“这样多好。”
李师师接着说:“临行之前,周大人说他心里好生懊悔呢,他还给妾填了一首新词《兰陵王》,待奴家为万岁爷弹唱。”说着,李师师就缓缓地弹唱了起来:“柳荫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谶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桑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映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剪,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侧。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记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李师师唱到最后,已是泪眼朦胧,哽咽难声。徽宗柔情大发,揽过李师师道:“师师,你不要为他难过了,朕答应你,官复他的原职,好不好?”
“真的吗?”李师师欣喜若狂。
“当然,君无戏言嘛。”
第二天,徽宗果然让人快马加鞭,把周邦彦召了回来,重任乐正一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