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
真是一方水养一方人。我从南几县走过来,在蠡县、高阳,到处是纺线、织布。每逢集日,寒冷的早晨,大街上还冷冷清清的时候,那线子市里已经挤满了妇女。她们怀抱着一集纺好的线子,从家里赶来,霜雪粘在她们的头发上。她们挤在那里,急急卖出自己的线子,买回棉花;赚下的钱,再买些吃食零用,就又匆匆忙忙回家去了。回家路上的太阳才融化了她们头上的霜雪。
到端村,集日那天,我先到了席市上。这和高、蠡一带的线子市,真是异曲同工。妇女们从家里把席一捆捆背来,并排放下,她们对于卖出成品,也是那么急迫,甚至有很多老太太,在乞求似的招唤着席贩子:“看我这个来呀,你过来呀!”
她们是急于卖出席,再到苇市去买苇。这样,今天她就可解好苇,甚至轧出眉子,好赶制下集的席,时间就是衣食,劳动是紧张的,她们的热情的希望永远在劳动里旋转着。
在集市里充满热情的叫喊、争论。而解苇、轧眉子,则多在清晨和月夜进行。在这里,几乎每个妇女都参加了劳动。那些女孩子们,相貌端庄地坐在门前,从事劳作。
这里的房子这样低、挤、残破。但从里面走出来的妇女、孩子们却生得那么俊,穿得也很干净。普遍的终日的劳作,是这里妇女可亲爱的特点。她们穿得那么讲究,在门前推送着沉重的石砘子。
她们的花鞋残破,因为她们要经常在苇子上来回践踏,要在泥水里走路。
她们,本质上是贫苦的人,也许她们劳动是希望着一件花布褂,但她们是这样辛勤的劳动人民的后代。
在一爿烧毁了典当铺的广场上,围坐着十几个女孩子,她们坐在席上,垫着一小块棉褥。她们晒着太阳,编着歌儿唱着。她们只十二三岁,每人每天可以织一领丈席。劳动原来就是集体的,集体劳动才有乐趣,才有效率,女孩子们纺线愿意在一起,织席也愿意在一起,问到她们的生活,她们说现在是享福的日子。
生活史上的大创伤是敌人在炮楼“戳”着的时候,提起来,她们就黯然失色,连说也不能提了,不能提了。那个时候,是“掘地梨”的时候,是端村街上一天就要饿死十几条人命的时候。
敌人决堤放了水,两年没收成,抓夫杀人,男人也求生不得。
敌人统制了苇席,低价强收,站在家里等着,织成就抢去,不管你死活。
一个女孩子说:“织成一个席,还不能点火做饭!”还要在冰凌里,用两只手去挖地梨。
她们说:“敌人如果再呆一年,端村街上就没有人了!”那天,一个放鸭子的也对我说:“敌人如果再呆一年,白洋淀就没有鸭子了!”
她们是绝处逢生,对敌人的仇恨长在。对民主政府扶植苇席业,也分外感激。公家商店高价收买席子,并代她们开辟销路,她们的收获很大。
生活上的最大变化,还是去年分得苇田。过去,端村街上,只有几家地主有苇。他们可以高价卖苇,贱价收席,践踏着人民的劳动。每逢春天,穷人流血流汗帮地主去上泥,因此他家的苇才长得那么高。可是到了年关,穷人过不去,二百户穷人,到地主家哀告,过了好半天,才看见在钱板上端出短短的两截铜子来。她们常常提说这件事!她们对地主的剥削的仇恨长在。这样,对于今天的光景,就特别珍重。
一九四六年。
【鉴赏】孙犁是一个具有独特的创作个性的作家。
他的作品,大都以其家乡冀中平原的农村为背景,生动地再现了不同时期农村丰富多彩的斗争生活,塑造了不少劳动人民的形象,具有浓郁的泥土气息。他的散文既具有小说的故事性和鲜明的艺术形象,又具有浓厚的抒情味,题材平凡,寓意深刻,茅盾曾经赞美道:“多风趣而不落轻佻”,语言清新自然,朴素洗炼,被称为“诗体小说”,这篇《织席记》是作者的代表作之一。
《织席记》这篇散文以写事为主,用速写的手法对白洋淀水乡妇女的织席劳动作群体的概括描绘,作家用“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句开头,说明不同地方的劳动妇女都有自己的劳作特长,旱地产棉区的妇女擅长织布,而水乡白洋淀的每个妇女几乎都会织席,这种活干起来很辛苦,白天织席,晚间、清晨解苇、轧眉子,集日还要把一捆捆席子背去叫卖。“时间就是衣食,劳动是紧张的,她们的热情的希望永远在劳动里旋转着”。作家的许多作品都对白洋淀的女子倾注了非常真切的喜爱之情,在这篇散文中他写道:“这里房子这样低、残破。但从里面走出来的妇女、孩子们都生的那么俊,穿的也很干净。普遍终日的劳作,是这里妇女可亲爱的特点。”
的确,爱美是她们的天性,而劳动也给她们以很大的乐趣。
当十几个女孩子在一处,晒着太阳,一边唱歌,一边织席,谁能不被她们青春朝气所感染呢。作品以自然朴素的语言为我们勾画出了一幅幅水乡妇女生活劳动的充满诗意的风情画。
“问到她们的生活,她们说现在是享福的日子。”因为美好的生活景象是来之不易的,打跑了日本侵略军,建立了民主政府,劳动人民分得了苇田,日子才有了最大的变化。正是对敌人的仇恨长在,对地主的剥削的仇恨长在,妇女们对幸福的生活,就特别珍重。
因此,作品表现了深刻的思想内容。
作家的散文创作很有特点,他说自己“有所见于山头,遂构思于涧底;笔录于行军休息之时,成稿于路旁大石之上;文思伴泉水而淙淙,主题似高岩而挺立。”(《关于散文》)这对其作品风格的形成不无影响。他的散文篇幅短水,笔调清新,能在简洁的渲染与勾勒中蕴含着深刻的寓意。他的叙述象和邻居拉扯家常,象与同伴唠叨乡间的琐事,但话里总有那么一抹淡淡的诗情画意。这是作家对乡土和人民发自内心的深沉的爱,才有那极素淡而抒情的笔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