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现代散文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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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跑警报(2)

上举的前一副对联或许是一种泛泛的感慨,但也是有现实意义的。跑警报是谈恋爱的机会。联大同学跑警报时,成双作对的很多。空袭警报一响,男的就在新校舍的路边等着,有时还提着一袋点心吃食,宝珠梨、花生米……他等的女同学来了,“嗨!”于是欣然并肩走出新校舍的后门。跑警报说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难,但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危险感,和看电影、遛翠湖时不同。这一点危险感使两方的关系更加亲近了。女同学乐于有人伺候,男同学也正好殷勤照顾,表现一点骑士风度。正如孙悟空在高老庄所说:一来医得眼好,二来又照顾了郎中,这是凑四合六的买卖。从这点来说,跑警报是颇为罗曼蒂克的。有恋爱,就有三角,有失恋。跑警报的“对儿”并非总是固定的,有时一方被另一方“甩”了,两人“吹”了,“对儿”就要重新组合。写(姑且叫作“写”吧)那副对联的,大概就是一位被“甩”的男同学。不过,也不一定。

警报时间有时很长,长达两三个小时,也很“腻歪”。紧急警报后,日本飞机轰炸已毕,人们就轻松下来。不一会,“解除警报”响了:汽笛拉长音,大家就起身拍拍尘土,络绎不绝地返回市里。也有时不等解除警报,很多人就往回走:天上起了乌云,要下雨了。

一下雨,日本飞机不会来。在野地里被雨淋湿,可不是事!一有雨,我们有一个同学一定是一马当先往回奔,就是前面所说那位报告预行警报的姓侯的。他奔回新校舍,到各个宿舍搜罗了很多雨伞,放在新校舍的后门外,见有女同学来,就递过一把。他怕这些女同学挨淋,这位侯同学长得五大三粗,却有一副贾宝玉的心肠。

大概是上了吴雨僧先生的《红楼梦》的课,受了影响。侯兄送伞,已成定例。警报下雨,一次不落。名闻全校,贵在有恒。--这些伞,等雨后他还会到南院女生宿舍去敛回来,再归还原主的。

跑警报,大都要把一点值钱的东西带在身边。最方便的是金子,--金戒指。有一位哲学系的研究生曾经作了这样的逻辑推理:有人带金子,必有人会丢掉金子,有人丢金子,就会有人捡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捡到金子。因此,他跑警报时,特别是解除警报以后,他每次都很留心地巡视路面。他当真两次捡到过金戒指!

逻辑推理有此妙用,大概是教逻辑学的金岳霖先生所未料到的。

联大师生跑警报时没有什么可带,因为身无长物,一般大都是带两本书或一册论文的草稿。有一位研究印度哲学的金先生每次跑警报总要提了一只很小的手提箱。箱子里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是一个女朋友写给他的信--情书。他把这些情书视如性命,有时也会拿出一两封来给别人看。没有什么不能看的,因为没有卿卿我我的肉麻的话,只是一个聪明女人对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满了英国式的机智,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气。这些信实在是可以拿来出版的。金先生辛辛苦苦地保存了多年,现在大概也不知去向了,可惜。我看过这个女人的照片,人长得就像她写的那些信。

联大同学也有不跑警报的,据我所知,就有两人。一个是女同学,姓罗。一有警报,她就洗头。别人都走了,锅炉房的热水没人用,她可以敞开来洗,要多少水有多少水!另一个是一位广东同学,姓郑。他爱吃莲子。一有警报,他就用一个大漱口缸到锅炉火口上去煮莲子。警报解除了,他的莲子也烂了。有一次日本飞机炸了联大,昆明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弹,这位郑老兄听着炸弹乒乒乓乓在不远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图书馆旁的锅炉上神色不动地搅和他的冰糖莲子。

抗战期间,昆明有过多少次警报,日本飞机来过多少次,无法统计。自然也死了一些人,毁了一些房屋。就我的记忆,大东门外,有一次日本飞机机枪扫射,田地里死的人较多。大西门外小树林里曾炸死了好几匹驮木柴的马。此外似无较大伤亡。警报、轰炸,并没有使人产生血肉横飞,一片焦土的印象。

日本人派飞机来轰炸昆明,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的军事意义,用意不过是吓唬吓唬昆明人,施加威胁,使人产生恐惧。他们不知道中国人的心理是有很大的弹性的,不那么容易被吓得魂不附体。

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

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报》。

1984年12月6日。

昆明是抗战时期国统区的一座重要城市,位于昆明的西南联大是国统区教育界的一面光辉旗帜,它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校南迁合并组成,尽管校舍简陋,物资匮乏。却汇聚了我国当时文化科学界的一批精英,培育了无数优秀人才。令人遗憾的是,在过去相当长的时期里,如此重要的历史篇章却没有在文学创作上得到足够的重视和表现。无怪乎老作家汪曾祺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创作的“昆明忆旧”系列散文(《跑警报》是其中的第四篇),会受到广泛的欢迎了。

汪曾祺1939年辗转来到昆明,以第一志愿考入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

当时在该校任教的有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金岳霖等教授,汪曾祺与沈从文往来尤为密切,在文风上也深受后者的影响,《跑警报》就是一篇以白描见长,显得清新、活泼、幽默的散文佳作。

战争无疑是残酷的,在敌我力量对比悬殊的条件下尤其是如此,但这是就总体而言,昆明的情况略为特殊一些,因为那里离敌占区实在太远了,敌机前来骚扰,“没有什么实际的军事意义,用意不过是吓唬吓唬昆明人”。经过反复的较量,西南联大师生懂得了如何从容应付,持之以恒,做到“跑警报”和“做学问”两不误,这正体现了“弱者”的抗争,智者的胜利,从一个侧面展示了中华民族坚韧的凝聚力。可贵的是作者没有作抽象的叙述和议论,他像沈从文创作《湘行散记》那样,积极调动记忆的库存,充分发挥自己善于捕捉细节的能力,从大量平凡的人物和事件中发掘出了闪光的人性美,请看,那位姓侯的同学忙着为女学生送伞,作者先以调侃的口吻写道:“这位侯同学长得五大三粗,却有一副贾宝玉的心肠”,然后特地用了一串整饬的四言短句:

侯兄送伞,已成定例。警报下雨,一次不落。名闻全校,贵在有恒。

真是亦庄亦谐,情态可掬。又如在阐述“人生几何,恋爱三角”这副对联时,作者写道:“联大同学跑警报时,成双作对的很多。”此中原因无他,乃在于“跑警报”多少有一点危险感,于是,“女同学乐于有人伺候,男同学也正好殷勤照顾,表现一点骑士风度。”这番文字既不拔高,也不贬低,可谓剖析入微,涉笔成趣,洋溢着乐观活泼的青春气息。

作者也像沈从文那样留心当地特殊的民俗风情和地理环境,他性格外向,兴趣广泛,自然不会把目光局限于西南联大校内。云南是着名的马帮出没穿越之地,文中不忘插叙赶马的马锅头如何吹口哨,唱小调,穿着特殊的厚牛皮底鞋,堪称绘影绘色,恰到好处。此外如那片碧绿舒适的马尾松林,挑着“丁丁糖”的小贩,机枪扫射不到的“横断的山沟”等,都被描绘得淋漓尽致《跑警报》由于穿插了这么多充满生命活力和泥土气息的片断,自然会显得缤纷多彩了。

散文姓“散”,任何散文作家都不应忘记这一体裁特征,但也不能因此认为散文可以写得散漫无边,杂乱无章,此中关键是善于剪裁而不露痕迹,巧加安排而不见匠心,《跑警报》在这方面称得上是一篇举重若轻、臻于化境之作。

作品先从一堂有趣的历史课开头,别开生面,引人入胜,然后对“跑警报”作了语义上的比较和阐发,透射出睿智的理性的光辉,为全文巧妙地定下了基调。

作品以“三种警报”为经,以各式人物和事件为纬,交织写来,层次井然,其中两副对联是文章的一个亮点,作者特地安排在中间突出部分,便于承上启下,两个不跑警报的同学的举动和全文的主旨看似相反,实则相成,就被作者巧妙地挪到后面,最后则以中华民族特有的“儒道互补”的精神作结,从而拓宽了读者的视野,加深了作品的纵深感和历史感。(孙光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