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军。
一天夜间,踱大街踱得有点疲乏,便停脚在商店的玻璃窗前。
这是一间卖外国图书的铺子,我被里面几幅油印画所吸引,望着,望着……我并不想买,即使算一角钱一幅我也不想要。那些画除开人杀人,兽吃人以外,再就是抱小孩的圣母,和戴棘冠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这些我全不爱,如果这东西买回去钉在墙壁上,夜间睡眠怕也要感到威胁。圣母图倒还好,不过那又太显得庄严慈爱了,对于一个从生到这世界上就没认识过妈妈面像的浮浪人,也有点不相宜。至于那些书啦,电影星的画报和画片啦,更不是我所需要的。这些对于一个浮浪人似乎什么价值也没有。
几乎每天走这条大街,也常常是在夜间,随便停在什么店铺的窗前,向里望着……有时候也许女人的衣装店,鞋帽店,玩具店,首饰店;也许点心铺,鲜果行……在女人衣装店的窗里,我可以鉴赏那做得好一点,光滑一点的模型,看那嘴的曲线,身腰的姿势,新由服装师替她装挂好的诸色质料的衣服;在点心铺,鲜果铺,或是菜食铺的窗前,可以看到诸多种样:花形的,果子形的,用诸色闪光纸包裹的糖果和点心;整箱整箱的苹果,梨;现成的酒菜,标着价格的酒瓶,新宰杀过倒悬着,在剥光的身子上盖着紫色“上等”印记的肥羊,……我站立这些地方的窗前,也正相同我今天站在这家图书店的窗前一样,只是为了疲乏,为了这里的灯光亮一些……浮浪人对于什么应该全是疏远的。为什么疏远,我自己是知道。
“羊,要吗?”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的身后飘过来,我以为他是在问我。
“什么?”我转过头来望一望,原来不是同我说,他是向着店铺里面人说;一只小羊托在他的手里。
“羊,要吗?”他又重复了一句,并且这次他还把那小羊颠动了几颠,意思是要屋里的人看,这还是一只新从妈妈奶头上摘下来的乳羊!小羊咩叫了两声。
“贱卖啊!要吗?”
屋里人使鼻子按在玻璃上。这个人胖得连头发都没了,他的脑袋只相同一颗充血的肉球,那样子很不雅观。他起始是无所见的笑着,笑着,最终他不笑了,脸上的肉沉坠下来,手挥摆了一下。
“外国人也不买羊了啊!”从男人的眼睛,从男人脸上的纹条,整个的样子,可以说是从男人的全身流走了希望!他怀抱着小羊要转向别处去了!我发见后面还站着一个男人,他担着筐,我知道这小羊来的路途一定是够遥远。
“这小羊要卖吗?”我走近卖羊人的身边,手已经摸触到小羊的头额。它小嘴巴温顺的翘起来。
“你先生要买吗?”
“唔……我看看好么?”羊的小舌头舐着我的手指了。我从卖羊人的手中,像抱个不足月的婴儿似的抱它过来,它颤抖的鸣叫着,声音并不大,也不洪亮,像在唤乳。白白的绒毛有点闪光,它温暖也如同一个婴儿,它却懂得颤抖……
“你先生要买,算一元两角钱吧,外国人要买得一块五咧!天太黑了,我们还要赶回家去吃夜饭啦!”
“一元二角钱?”
“一元二角不多啊?外国人买,好时要两只洋咧,养着将来挤奶,杀吃,全好,买下吧!”
小东西在怀里,不再颤抖了。我把脸伏下去让它舐吃我的鼻子和眼睛。我嗅着微微的乳膻。它对我完全熟识了,我们亲切得好像不想离开的样子,如果我能够我就可以这样抱它回去,但是我不能!为什么我不能呢?只有浮浪人自己知道。
“不要买吗?”
“嗯,不要买!”
“哼!耽误这半天!”
卖羊人带着气愤,从我的手里把小羊拿过去了。这次它又叫了!它是带着颤抖叫的。我一直看着卖羊人一家家颠动那小羊;它一家家的鸣叫着那唤乳似的声音远了,没了……
行在回家的路上,我想:
--拼我所有的钱来买下它吧!这是多么值人爱的小东西啊!那绒毛,那小嘴巴,那咩咩带点颤动的鸣声……我和它在一起生活!我不杀它,也不吃它的乳,就是各自活着吧!
我一直想到我的家。
想了一夜一整天,就是为了这小羊!
“我们买下它吧?”我问过我的女人:“那是这么可爱的小东西啊!你抱着它,它一点也没有恶意!单只是那小嘴巴,就够你不忍不喜欢它了!”
浮浪人也还有个女人,并且这个女人除开浮浪人,担保还不爱谁。她说:
“只要你爱,就去买下吧!”
我拿出我所有的钱要去买了,她又说:
“买来,放在哪里呢?放在屋子里怎么成呢?它会咬破你的书,弄翻我们的米袋……”
“放在凉台上,那里算它的小屋……”
“好,你去买吧……”
在我还没有拉开门,她又说了:
“放在凉台上?不成吧!它会扯破别人的衣服……弄脏了衣服,人家是不愿的,我们并没有占有整个凉台的权利……”
帽子重新从我的头上除下来,我望着她为我缝补袜子的手--她的手已经不再是二年前那样苗细了,她现在做了浮浪人的老婆。
“那么,不买了!”
我生气了,我同谁生气呢?我也不知道。我常常会无理由,不知道为了谁就生气。生起气来会连爱人也变成了仇人!
“不买了!”
我重复地说,重复地说,走在地上,过来,过去,……
“那么还是买来吧,买回来再说……”
她抬起眼睛和平的望着我,但是我并不就去买了,还是走着啊!走着……
“去买呀!怎不去买了呀?”她重复了一句,她在笑,这是善意的笑!浮浪人的老婆是爱浮浪人的,她从不在浮浪人生气的时候也生气。
“不买了--”
“为什么呢?”
“想不出怎样给它吃,饿死它?”
她也是想不出应该把什么给这小东西吃,总之浮浪人是没有多的钱买什么吃。
“我割野草给它吃!”我说。
“这样可以的……到哪里去割呢?现在是冬天。”
“冬天也是有草的。这不比我们北方啊!”
小羊住的地方和吃的东西,全想出来,解决了,我高兴地打着桌子说:
“你听啊!先不要补那臭袜子。你听啊!你给它织一个小‘颈围’,要好看,要有花边的,红色的,红红地,越红越好……我把那小东西洗刷干净,一根毛也要清洁,白得和银丝相同,然后我把那‘颈围’合适的扣上,我牵着它,你听啊!我们到街上去走……就和我们的小孩一样……我们换着牵,换着保护它,……使它大起来……
我给它起个小名,就叫‘白妮’吧!你同意?”
“完全同意的!”她笑着,又要缝补我的臭袜子了,接了说:
“和我们的小孩一样吗?……我们是不能要孩子的!”
我知道她为什么说这样话。
“浮浪人孩子是不能要的啦!小羊是可以要的啦!”
“嗯!”
“为什么不该要呢?它是那样招人爱!就凭那小嘴巴吧,你见了就不能不爱的,比一个孩子更可爱的小东西,会咩咩地叫……”
“你能养大它?”
“怎么养不大?它比一个孩子长得快呀!”
“养大怎么样呢?不要忘了我们是浮浪人!亲爱的!”
“也带它浮浪……”自己说完话,知道这是不妥了。起始从愤怒转到了欢喜,如今又从欢喜转到了忧愁!我真的忧愁了!
“不要忧愁吧!也不要买那个赘累的东西了!听我说:我们是什么赘累东西也不应该有的,亲爱的,懂了吧?连一双袜子也不要有富余使它挂累我们!”
但我还终于拿起我所有的钱,拿起我脱下的帽子,走了,去寻那个卖羊的人。
又隔了多少时光呢?记不清。和平常一样的理由,我停在一家百货店的窗前。
“羊要吗?”这声音是多么熟识啊!我本想拔开脚就走的,却是没能够,我又把我的身子走近这个卖羊人:
“那一只呢?那只白的!”
卖羊人似乎不认识我了,也不了解我说话的意义,只是说:
“你先生要吗?算一元钱吧!外国人买,要卖一元五的。”
“我问那只白的,在外国店门前卖的那一只!”
他像思索的样子,又在打量我的帽子--这次他手里托的是一只黑色的,还没有牙齿样子的小东西了。它不叫,也不动转,闭起眼睛打瞌睡,这次我的手也始终是摆在衣袋里,没有来抱它,连触一触它的小嘴巴也没有。
“白的早死了啊!”
他从我的帽子--这是一顶不成样子没有经过改造的帽原料一般的东西,没有绦带,黑色的,什么也没有--似乎认出我来了,我不是一个主顾。他走了。随在他身后那个背笼筐的人也走了。
一家一家的问候着走了,没了……
我同你说:这次我已经没有了那所有的钱!不过……
1935,2,25。
【鉴赏】
萧军(1907-1989)原名刘鸿霖,辽宁义县人。早年毕业于东北陆军讲武堂。曾任《青岛晨报》副刊编辑,山西民族革命大学教师、延安鲁迅研究会主任干事、东北大学鲁艺校长、《文化报》主编。着有长篇小说《五月的矿山》、《过去的时代》、《吴越春秋史话》;短篇集《羊》、《江上》、诗散文合集《绿叶的故事》、《十月十五日》等。代表作《八月的乡村》。
萧军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作品虽然不多但却处处表现出独有的人品性情和创作风格。他从青年起就关心祖国的命运,奔波奋斗四面八方,几经挫折,但始终是一个坚强的爱国主义战士;他生性豪放刚烈,为拯救祖国人民不避艰险,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写出的作品有很强的美学价值和社会价值。他的散文作品被认为是他的自叙传,体现了思想发展的过程,也是他作为人民代言人的真实记录。我们在读他早期的散文《一只小羊》时,就能体会到当时作家内心深处所蕴含的一种情愫,那就是对生命温柔而热烈的爱。
《一只小羊》写于1935年2月。作品所描写的是东北一个城市中的一个流浪者打算买一只小羊的故事。文章一开始先写流浪人在一问卖外国图书的铺子的窗前驻足,观看书铺里陈列着的几幅描绘杀人、兽吃人及抱着小孩的圣母、戴棘冠钉在十字架上受难耶稣的油印画,这些东西并没有引起流浪人的喜爱,觉得恐怖的图画会使人夜间睡觉时做噩梦;而太显得庄严慈爱的圣母像,对一个从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没见过母亲的他来说,只能造成心灵的痛苦。作品这一部分的人物内在性格刻画得很深刻,体现了人物善良,对邪恶的惧怕和对美好人性爱的渴望与追求。同时这也是作家本人童年生活经历的艺术写照,萧军的母亲在生下他六个月时,因遭到丈夫的毒打,在气愤之下,服毒自杀。这惨痛的往事一直萦绕在他心头。
作品接着描写流浪人看见一位卖羊的小贩,他对那只新从羊妈妈奶头上摘下的白色乳羊,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接着细写小羊的舌头舐着流浪人的手指,其白白的绒毛有点闪光,给人的温暖的感觉如同一个婴儿,还轻轻地颤抖。流浪人对它充满了喜爱的温情,心中很是矛盾,想把它买回去,但因自己连安身之处都不稳定,又怎能照顾好这么一只十分脆弱的小生命呢!在回家的路上,他边走边想:“--拚我所有的钱来买下它吧!这是多么值人爱的小东西啊!那绒毛,那小嘴吧,那咩咩带点颤动的鸣声……我和它一起生活!我不杀它,也不吃它的乳,就是各自活着吧!”这里表面上是说流浪人对小羊的态度,实际上反映了作家在当时对人类社会所抱有的平等相待的人道主义精神,最深恶痛绝的就是恃强凌弱、横行霸道的恶势力。流浪者和小羊相比,还是一个强者。但却以慈爱之心去照护一个弱者,虽然在世间他自己还要为生存而苦苦挣扎。
作品又描写流浪人和自己的女人商量如何解决小羊住的地方和吃的东西,他高兴的不行,因为他是把小白羊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他对自己的女人说:“你听啊!先不要补那臭袜子。你听啊!你给它织一个小领围,要好看,要有花边的,红色的,红红的,越红越好……我把那东西洗刷干净,一根毛也要清洁,白的和银丝相同,然后我把那‘颈围’合适的扣上,我牵着它,你听啊!我们到街上走……就和我们的小孩一样……我们换着牵,换着保护它……使它大起来,……我给它起个小名,就叫‘白妮’吧!你同意?”这段话语感人肺腑,我们不难体会到流浪人的激动兴奋,他完全沉浸在幻想之中,饱含着强烈的亲子之情。可是,世间总是给人以深深的遗憾,当他想了一天一夜,拿起所有的钱,去寻那个卖羊人时,那只小白羊已经死了,卖羊人手里又托着一只黑色的小羊。作品的结局给人以反思,弱者的命运为什么这样悲惨,一个不管自己艰难困苦想去帮助他人的人为什么精神会是失落茫然?应该寻求一条什么样的生活之路?这也是作家早期精神的体现,是一种人道主义意识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