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有一次我采访一个非常成功的商人,他刚从饭局喝了点酒回来,非常的坦诚,因为他的三任太太都是明星,我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明星?他说,我当然知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但是无情无义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没有人是永远有情有义的,它看我的事业,它在开始的时候,我是有情有义的,他在壮大的时候,我是无情无义的,现在它成功了,我又变成了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你去说什么戏子呢,你不是么,你也是一个戏子,只不过你表演的时候没有摄像机对着你而已。没被抓住的贼也叫贼。你看我的太太,她们不爱我么?她们爱我的。你说她们是戏子,我比你还过分,我还觉得她们是婊子呢,但她们又什么都不是,你问我为什么喜欢演员,因为我喜欢看她们对着我表演,我明明知道一切的,但你知道她们身上总是有一种魅力,正好符合我们这种人的虚荣心,你小子只是地位差得太远,要不然你也一样,一个漂亮的女人,除了你以外还有很多人喜欢,我住的房子多少人想住,我开的车多少人想开,我的游艇,这个就没多少人想玩了,因为他们都还没到这种境界,我的女人,多少人想睡,但都被我一个人占了,我都是爱的。当然,还有,我是一个很热衷慈善事业的人。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能这样地剖析自己,我顿时对他充满了敬意,他是行业的传奇,这次果然是耳听为实。回去以后我写稿到了深夜,因为我知道这种地位的人,当他面对一个听众的时候和面对十万个听众的时候,说的话是不一样的,我得趁他酒醒之前把稿子发了。他酒醒的比我想象的快一些,在凌晨四点的时候,我接到他秘书的电话,要求我把稿子发过去让他审一下,报纸是4点30分下厂印刷,一旦印刷,一切都成既定事实,虽然这段话可能会对他造成非议,但我的内心其实是欣赏这段话的,这段话有情有义。我借口自己还在写,4点45分把稿子发给了他。
他回了一个电话给我,说影响不好,怕竞争对手拿这个来做文章,影响股价。
我说,我认为不会的,况且我认为您是一个非常随兴的人。
他说,我在随兴前都会预估代价的,那是酒话,不能写。
我说,可是都已经下厂了。
他说,那是不是和你说话没有什么大的意义了。
我说,是的,其实您早一点告诉我,我就可以……
他打断我的话,说,嗯,就这样。
我还是有点忐忑不安。我觉得是否太直面人性了,真实总是没有错,但我们的面具只要不狰狞,是不是已经足够。我有些后悔,觉得其实应该缓一下,上隔天的报纸也没有错,毕竟只是一个人物专访,不是新闻事件。但是新闻事件很快就发生了。我接到主编一个电话。这是我第一次接到主编电话。他说,你搞个鸟,印厂都停了。
我说,为什么。
主编说,上级单位要求我们停止印刷,说是你的那篇稿子出了问题。你不会写完以后和人确认一下么。到点了不能准时出街怎么办,我们要重新做版,有没有替换的稿子?
我说,没有。
主编告诉我,嗯,就这样。
在第二天的早上,我依然看见了我们报纸,我马上翻到了我的那一版,我发现文章已经变成了介绍这位富豪对慈善事业的理解。我顿时失去了安全感,我觉得这样铁板一块的事情居然还能翻案。我给我的女朋友打了一个电话,我说亲爱的,原来板上钉钉的事情也是能改变的。
她说,废话,我们选演员的时候经常这样,不到开机谁都觉得自己会滚蛋。开机了还觉得自己会被改戏,杀青了还觉得自己的戏份会被剪掉,一直到播出了才能踏实。所以我们这个行业都特别没有安全感,你一定要给我安全感。
我实在不知道应该要怎么给人安全感,因为我深知人总是一边在寻求安全感,一边在寻求刺激感。我宁愿是给人带来后者的人,我也总觉得我是一个隐形的那样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人们看见我总觉得特别踏实。他们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我也会消失于这个世界上,我也会骑着一台1000CC以上摩托车,当人们问我去哪里的时候,我忍着恶心,告诉他们,远方。
孟孟和我在一起一共一年半的时间。当时她刚刚入学,来到这个城市,我相信她会爱上任何一个有工作的男人。我知道我身上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但我想她是误会了。很奇怪,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所以那富豪说的才能触动到我。我从心底里认为我们不能在一起,但就好似去试驾一台自己买不起的汽车,总是没有什么问题。我只是觉得每次带她出去和朋友们吃饭很有面子,走在街上也倍享荣光。我对她没有付出感情,我一直深深地控制着自己,我怎能被一个戏子所伤害。
我换了一个离开她们学校稍微近一些的房子,孟孟是一个毫不掩饰自己野心的姑娘。而我,我连什么是野心都不知道。我和她在一起的过程里,她总是那么主动。她第一次说爱我的时候,我的心潮真的拍在了沙滩上,但是我没有表露什么。但我发现她经常说“爱”这个词,有一次半夜我们去小店买卫生巾,她喜欢认准一个品牌,但我们走了两家店都没有这个品牌,在走了一公里多以后,我们终于找到了理想中的卫生巾,孟孟捧着卫生巾说,我爱死你了。从此以后,她每次对我说我爱你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她对卫生巾说,我爱死你了。那天她还说,喂,你知道么,我现在还没有成名,等我成名了,我们半夜买卫生巾这事就要被狗仔队拍下来。第二天八卦杂志上就有,著名影星我,和一个神秘草根男,你,半夜牵手买卫生巾。到时候你说我应该怎么回应,我先练习练习。
我说,你就说我是你一个好朋友。
孟孟说,那不行,太假了,而且多伤害你。
我说,你就说我是女扮男装。
孟孟说,那更不行,那我变成拉拉了。
我说,你就说,我是你哥哥。
孟孟说,那也不行,你刚才亲我脸了,记者肯定都拍进去了。
我说,你就说,我是……
孟孟突然间生气了,她说,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丢脸么,你就不能让我说我是你男朋友么,哦不,我都被你气糊涂了,我是你女朋友么,你们这些文化人,你觉得和一个艺人在一起很丢人么?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人都有各自的自卑,在她心里,我居然是一个文化人,而她只是一个戏子。我隐约能够知道了她的家庭组成,我问她,你爹是做什么的?
孟孟扭了一下头,语气复杂,说,他是个写书法的,算是个书法家。
我说,哦,你爹是不是不喜欢你学这个,但你是不是又有点恋父?
孟孟说,你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你别分析我,你猜不透我的,我是一个演员,也许和你在一起,我只是在表演呢?你又看不出来。
我说,我看得出来,我看过好几百部电影。
孟孟说,那又怎么样。我就是表演,我表演的内容就是我爱你。
我说,嗯,我也是,我表演的内容是我不爱你。
孟孟说,臭清高。
我生命里经常出现这样的事情,我明明是某个单词,结果却被人脱口而出,你这个反义词。我说,孟孟,这部戏拍摄时间是多长。
孟孟说,两年。
我说,我只有一年半的档期。
孟孟说,你跟我经纪人去联系。
我已经说不清楚我对孟孟的感情,她时常到半夜才满口酒气地回来,但是她说,她的底线就是每天晚上都能回来,而且绝对不允许别人碰她。我说,哦。
我不是相信,也不是不相信。我只是在心中设置了壁垒,我不会去细想这些事情。在第一年的下半学期,就有剧组去找她演戏。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表现得非常镇定,我说,你那么漂亮,这是迟早的事情。
她说,也没有外面写的什么潜规则,制片,副导演我都见过了,也都定过装了,摄影和美术都觉得很满意。这个片子的班底虽然不是很有名,但是肯定是会播出的,我已经向学校请假了,学校说大一我们是不批的,除非大导演的片子。我坚持要去。后来他们还真让我去了。你知道么,这是一个机会,我要向家里证明自己,他们打开电视机看到我的脸的时候,我就已经证明好了,而且我还要养活自己,弄不好还要养活你,你喜欢什么牌子的车?
我换了一本杂志,继续翻着页。
她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喜欢上别人的,我不喜欢同行。我看了那些大牌明星的资料,他们都不喜欢同行,我觉得这也是他们成功的一个要点。你虽然是这个行当里的人,但你其实目光不能在这个里面,你说两人都是同行,一年都在到处拍戏,你拍你的吻戏,我拍我的床戏,这什么情况啊。而且说实话,同行我都看不上眼。我不光是要成为一个演员,我要成为一个表演艺术家,你看过我新排的话剧么?哦,你没来,你去采访了。等到我毕业大戏的时候你再来呗,给我送十个花圈。不过这次虽然我演的是女二号,其实戏份还挺多的,而且特别能出彩,你知道女一号那个谁么,她倒是演过不少戏,算是二线,三线?也就三线女演员吧,不知道剧组为什么选她。
我又换了一本杂志,又继续翻着页。
她又说,这次我才拿两千块钱一集,但房租一直是你出的,我拍完这个戏回来,房租我们就一人一半,你看,我也没让你给我买过什么衣服啊包啊,我依着男人,但我不能靠着男人,这三个多月,你就照顾好自己,我给你买了三箱泡面,没事那些饭局你也可以多去去,多认识一些人,多一些人脉,说不定以后还可以给我做经纪人。我三个月后回来你可得送我一个礼物啊,你有三个月的时间想。这次我能赚五万块钱回来,但下次,我就是五万一集了,我能赚一百万回来。到时候我一年就接一部戏,你正好可以给我把把关,挑选挑选剧本,我觉得你的眼光应该不错的,唉,我的眼线笔呢?
我放下杂志,帮她收拾着行李。第二天剧组的车接上了她,她去了离开这个城市几百公里远的地方拍戏。我则继续着我的发布会赶场生活。我每天给孟孟几条短信,晚上打一个电话,她特别要求我给她打酒店的房间电话,以证明她是独眠。
我在找开瓶器的时候,翻到了她的一本本子,这本本子里记录着我和她之间所有的短信联系。我突然记得她说的一句话,她说她的手机短信容量太小,存了两百条就满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的那些短信好。
这本笔记本不大,但已经记满。不得不说,身为一个书法家的女儿,孟孟的字真的很难看。里面我短信的内容大都冷冰冰的,无非就是哦,好,嗯,呀,就是一本拟声词的大集。我从那一刻才做出了决定,我觉得我应该把这个姑娘娶回家。我连忙跑去手机店里,给她买了一个最贵的手机,不光花光了积蓄,还透支了信用卡。
手机是孟孟的一个女朋友带去的。孟孟说,她发现女一号有一个经纪人,一个助手,一个企宣和一个司机全程跟着她,而她什么都得自己来,很不方便,所以要从北京调一个朋友过去给自己当助手,顺便让她看看拍戏是怎么回事。孟孟收到手机以后很兴奋,爬到山头上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说,你为什么要爬到山头上。
孟孟说,因为我们拍戏的那个地方信号不好,我怕打一半断了,你这么敏感闷骚的人肯定觉得很扫兴,所以我特地爬到了山上,我可是爬了半天。而且我得马上爬下去候场了,不过我现在有助手了,我的助手会叫我的。
我说,孟孟,你这么懂得人情世故,你一定会成功的。
孟孟说,嘿嘿。
我觉得自那个时候开始,我内心开始对这个女人开放。我对她的短信内容开始越来越长,有时候走在路上,还会突然发一句,这里天雨将至。
在一个月以后的一个晚上,我突然接到孟孟的电话,孟孟对着我抽泣不止。我说,怎么了。孟孟说,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其实很早就发现了,这是一个他妈的野鸡剧组,但是我怕你笑话我,我就没有说。
我对孟孟说,孟孟,你说。
孟孟说,你等等,我爬山上去。
我说,不要了,大半夜的这鬼地方,你就不要爬山上去了。
孟孟说,那我爬到屋顶上去。
我说,你别爬了,你快说。
孟孟说,你是要写稿了么?
我说,不是,我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孟孟说,这样的,其实这个女一号是这个电视剧投资人的女朋友,导演和现场制片什么用都没有,那个女演员拼命地改我的戏,她觉得我的戏太出彩了,我说那我们换一个角色演,我这个只是一个玩笑话,你知道我其实很想和她搞好关系的,但是第二天导演和副导演就来找我谈话了,说让我不要带着情绪去表演,并说改戏是编剧的意思,让我不要瞎想。你知道么,我和他们签合同的时候,说好了是二十五集,但是我现在知道他们最后要剪辑成三十集,那五集的钱他们都不打算再给,而且说的,先付一半,拍完再付一半,到现在都还没有付,他们说,因为我是新人,要看我最后表演的到底怎么样。难道他们不知道我表演的怎么样么,还有,这里多热啊,而且我们前两天正好拍到一场穿越的戏,要穿古装,女一号拍得特别慢,老是出错,我在旁边候场等的热得不行了,趁他们布光的时候,我和女一号说,我实在热得不行了,而且我还带着妆,再这样下去就花了,我能不能去你的商务车里休息一会儿。剧组就给她配了车。她说,当然,快去吧,咱们是好姐妹这还用问,以后你想用就用,不用来问我。我就上车了,还没坐两分钟,她的经纪人就跑过来,说女一号的很多东西都放在车里的,让我不要乱上来。她肯定知道的,我当时跟那个女的说的时候,她就在旁边不到两米,她肯定能听见的,她就是故意要轰我下来。我都快气死了,但是我一下都没有哭。我真的一下都没有哭。喂,你听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