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轻放,抢先离开。这是你爱情的八字方针吧?”
“什么意思?”姜雪子听出了话外音,悚然间机警了起来,“我不明白你说什么?这么冷的天,叫我黑灯瞎火地跑进山里的水库,就为了讽刺挖苦我?”
“你职业病!”
“跟我说话,也别带你的律师腔!”
文军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嘬着嘴说:“别误会,我什么恶意都不带。只想跟你坐坐,说会儿心里话,吐吐苦水。到了年底,我手上的案子和诉讼相对少了,人像松弛的弹簧样,一下子不适应了。今晚,我游了几十个来回,心情也不错,于是想到了你。怕你不肯来,就威胁了你一下,别介意!”文军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不快,口气仿佛一个老朋友似的。姜雪子也不再停箸不食,心里如沐春风,被一个伶牙俐齿的律师给恭维得百感丛生、风生水起。她问了问囡囡的近况,顺便还回忆起了上次一同带着囡囡去帐篷里吃烤全羊、玩飞盘的细节。但一提及囡囡,姜雪子的脑海里仍会出现一片空白,那一双稚嫩的眼睛,仍会像一盏高悬的灯泡,刺穿所有的障碍物。看得出来,文军对囡囡的那番疼爱,话语里除了赞美还是赞美之词。忽地,文军迷离了一下,委婉地说:
“囡囡今晚回爷爷奶奶家了,就我一人。”
姜雪子听出了暗示。她手里的叉子一戳,一只煎得很嫩的鸡蛋被捅破了,流出鹅黄色的蛋汁来,抹了一盘子。她揩了揩嘴角,斜睨着说:“不会是寻找一夜情吧?你是不是对每个女人都这样讲?你的那位林兰呢?”
“林兰?”文军摇着头,苦笑了几声,“还记得她呀?”
话虽说了,但姜雪子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仿佛那把刺去的锥子掉转了方向,冲着自己夺来,扎破了内里埋伏的一团汁液。一股莫名的凄楚拍岸袭来。她犹记得与文军度过的那些短暂且松弛的时光。她以为她找见了另一半,连同一个天赐般的小女孩囡囡。那时的她,恍然觉得是老天暗暗地眷顾了自己,怜悯了自己,不再让她栉风沐雨、身单影只地徘徊了呐。甚至在掐指可数的不久,她还在暗夜里默然祷念过,渴盼着这一切都温馨地为自己长存,像一只煨心的火炉,递送来暖意。
她曾在博物馆里参观过古代的一只虎符。那两半看似貌不惊人、锈迹斑斑的东西,一旦合拢的话,就成了一道凛然的敕令,一语来自天堂的戒条。仿佛一切都是命定的,无法违拗的事实。姜雪子还相信一那只斑驳的虎符,其中的一半就是自己:肖铁死掉了,将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这个世上。他带着自己的错误和糊涂,也带着一洗污点的横心,纵身跳进了河里。
将近一年的时间了,那一团塌陷的水才渐渐恢复了不静。可先前的一切竟都那么虚幻。他们深恋过,他们也扯了结婚的证书;他们像所有的夫妻那样,相携出门,相拥而眠。但死是确凿的,死就是一捧余烬和冷灰,让她一个人梦魇般地背负着,直到遇见了文军和天使样的囡囡。
好多个深夜里,她孤枕难眠,皮肤肿胀,血液滚烫。她甚至暗自咒骂过肖铁,他的自私,他的争强好胜,他一闪之间的贪欲和罪恶。就是这些,断送了两个人曾经无数次设计好的未来和幻想中的生活。有时,姜雪子也想:他的确该死!
而文军和囡囡呢?他们就是那一只虎符的另一半,与自己严丝合缝,本是同一个根系上的产物。它们应当命定般地合而为一,成为一道言骨铮铮的敕令,领受来自天堂的戒条和恩宠的。但姜雪子逃了,抢先一步离开了。
“她想补你的缺。她知道我俩的事情。”文军懈怠道。
姜雪子急迫地说,“可我不在你所说的那个位置上,林兰也没必要跟我计较什么呀。真的,就当是一次美丽的误会吧。”
“这么轻巧?”文军扔下了酒杯,一根接一根地燃着烟,一瞬间,面孔被云遮雾绕了,“我还当找见了幸福呢?却被你施了一手拖刀计。不是美丽的误会,而是人骨人髓的痛。难道那些肌肤相亲的夜晚,都是在做梦吗?”
“你有林兰。”
“我说过了,她只是来律师事务所实习的。我不能阻挡别人对我有好感吧?我承认,以前撒过谎,我和她是去宾馆包过房。可在你之后,我就辞了她。”
“你还有囡囡。我呢?什么都没,飘的状态。”
文军停顿了半晌,话锋一转,直击要害:“囡囡也挺恋你的。常在问,画家阿姨怎么不来给她教画画呀?我给孩子说了谎,说你忙得不可开交。”
“我挺疼囡囡的。我盼她快快长大。”
文军嗅出了她话里的那份萧索与冷漠,是一种拉开了距离,远在地不线上的问候;是一块从钢炉里滚出的沸铁,渐次熄灭了热度与心跳的致意;是一片叶子,躲进了浓郁的森林里,深藏着自己的空虚;是一把精细的盐,落进了水中,杳无踪迹后的无奈。事巳至此,文军知道再也找不见答案,便不甘心地问:
“怎么不告而辞了呢?那晚,你神色慌张地走掉了,再没了消息。”
“那晚?”
仿如一只疼痛的把手被拧住了。记忆的闸门里,黑白的画面涌了进来,根须样的细节历历在目。姜雪子蓦地忆起了那夜,她和囡囡在文军家楼下堆雪人的一幕。孩子的眼睛里藏着一尊神,她笃信这句大白话。是的,囡囡的明眸仍亮在沟回深处,带着巴掌大的一方光亮,雪花似的呵护着什么。姜雪子清晰记得:那双眼睛突然间惊悚了,顽石样地呆滞不动;继而,又如一颗燃烧的煤核,陨灭了里头的光。
孩子的眼睛里真的藏着一尊神吗?慌张失措的姜雪子从那天夜里脱身走掉了,再也没给文军哪怕只言片语的消息,电话也统统不接。姜雪子盯视着文军烟气缭绕的脸,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看似懒散地问:
“告诉我,囡囡的妈妈是怎么死掉的?”
文军托着肘,肩膀战栗了一下,忽然将指尖的烟蒂按进了烟缸里,死死地揿灭了。他脖子紫红着,“那是你们刑警的事。我还正要走后门问问你,这一桩抢劫杀人案进展如何了呢?怎么反倒问我呀?”
“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去了哪里?”
文军近乎咆哮地问:“你职业病!是不是所有人都在你们警察的眼里是嫌疑犯?都有不良的动机?都是该千杀万剐的凶手?我拒绝回答你。”他咄咄逼人,完全是一副走上庄严的法庭,据理力争、为民抗命的律师形象。
“你激动什么?我真不明白。”
“别用那副警察审讯的口气了,你不明白?”文军气咻咻地站了起来,一把撕裂了肩部的内衣,露出了深嵌进皮肤里的那一片紫青色的文身,“不明白的该是我文军,而不是你来发问。我想请你来说说真相?”
刹那间,姜雪子几乎要窒息过去。她心跳狂乱,怔怔地瞪大了眼珠子,烙铁般地盯住了那一片逼视着的文身。在一朵六瓣形的雪花中,一颗汉字图章般戳在皮肤上。
“雪”!
一上午都在开会。
不是年终总结会,也不是案情分析会,而是支队长老胡的牢骚会。听他发了一肚子的火,谁也不敢吱声接招。十几个队的队长和队副都郁闷地坐着,烟缸倒了好几次,屋子里着火似的。技侦上的负责人被临时抽走了,姜雪子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替队长来支耳朵?按老胡话说,要她把会议的精神及时传达下去,不可拖沓。他的牢骚有什么好传达的?不外是年底了,每一位同志都要加强纪律性,不得迟到早退之类的陈词滥调。他反复了几次。听多了,耳朵里都长满了茧子。
老胡的脸上是一块酱菜的颜色,口气也很凶,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他说话时,眉梢总往姜雪子的方向上扫来,弄得她浑身芒刺。加上烟气太呛了,姜雪子索性低下头,玩着手机上的赛车游戏。
肖依挂过来电话,说要来市局找她。姜雪子没敢吱声,随后发了一条信息,告诫她千万不能自投罗网,不疼的指头哪能往磨眼里钻哦?肖依不解,追问了几遍,发过来一百多个问号,夸张地挤满了视屏。姜雪子回答说:
“你胡哥今天吃了炸药了!”
肖依安静了。
按着肖铁的关系,肖依把老胡尊称为“哥”。肖铁活着时,肖依路过市局总进来玩一圈,于是和老胡他们都很熟悉。老胡每次逮住肖依,总要内热外冷地训一通,小到肖依的着装、言谈举止和化妆,大到年轻人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基本上都达到了肖依哭丧着脸,几欲垂泪的效果。
末了,老胡还要搭上一顿饭,嘻嘻哈哈地再开导她,到她开心为止。
其实,姜雪子明白,那一切的幕后导演就是肖铁。肖铁宠爱妹妹,巳经到了不问是非的地步。也难怪,他们的父母早亡,是肖铁退了大学录取通知书,考进了警校,提前毕业工作,才拉扯大了肖依。但肖铁从不当面批妹妹,总要假老胡的威风来行事。
姜雪子也暗自真心地祷告,别让肖依来局里露脸。
一是肖依与肖铁有那么一层关系。从她的长相上,人们都能不假思索就一瞬间勾起对肖铁的回忆的。按下肖铁的死和错误不说,他活着时,还是维(结交〕下了一帮弟兄们的,彼此都患难真心。不是酒桌上的那种虚与客套,也不是媚态艳辞,而是迎着刀枪冲在第一个,缉捕凶犯时挺身前行,眉头都不挑的硬气。他们见了肖依,心里一准会不好受。刚愈合的伤疤,也会翻开新鲜的血肉来。
那是如见故人的锥心之疼。
况且,有关肖铁的结论也迟迟不见下来。肖依一来,势必惹起某些人的猜忌和多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静等一纸结论吧。
二来,肖依是那种叽叽喳喳的麻雀性格,大不咧咧惯了一谁也不在乎,谁也没放在眼里,有时都敢去拍老胡的脑袋。本来或许是女孩子的做派和娇气使然,大家也都哈哈一笑,根本不留底片。可自肖铁死后,肖依变了,像挣脱了绳索和囚牢的幼兽,对什么事都充满了攻击性。脸上画着浓妆,衣服也奇形怪状起来,言谈中也是一句一句的粗口,很过瘾似的。她真的变了个人似的,连姜雪子一提及都头痛。
肖依在一家民营书局里打工,老板是肖铁的一个哥儿们,对她睁眼闭眼的,就当她领一份薪水罢了。她仍住在以前的老房子里,但姜雪子从邻居们的嘴里得知,肖依常带着一些男男女女的回来,一闹一个通宵。不是喝酒猜拳,就是将音响放得山响,唱歌蹦迪。周围的邻舍们都啧有怨言,但又碍于她哥哥去世不久,大家也压着怒气忍了。
心尖上插着一把刀,那个字叫“忍”。但姜雪子清楚自己不是一忍了之的事,而是爱莫能助了。肖铁一死,连个人的生活都一塌糊涂、失却方向感了,气短了,心也乏了,还有什么力气去指点肖依的种种不是呢?此刻,姜雪子一念及肖依的名字,就像亲手抓住了一团纠缠的铁蒺藜,脱不了身。
她祷告肖依别来找,尤其在局里的众人面前。
会好歹散了。老胡在长篇大论的牢骚后头,眉头舒展了一下,格外开恩地添了一个暖人的尾巴:到年底了,按惯例,市里的商务部门等几家单位为了搞好“警民共建”,特地拉来了几卡车海鲜、饮料和南方水果,各部门马上去库房领。
姜雪子拍拍衣襟,正待出门时,老胡喊住了她。
办公室里没人了,老胡矮身从桌子下提出来三大袋东西,搁在椅子上。他操着浓重的陕西腔,闷声闷气地说:“别去库房挤了,早替你办妥了。给你妈妈一份,给肖依一份,你自己留下一份。赶紧提走,要不就化了。”
姜雪子张口结舌,指了指椅子。
“我的那份给你妈妈。你的,自己吃了。肖铁的那一份,当然给他妹妹了。”老胡续了根烟,不再吱声了,随手翻看着一本破日历。姜雪子不好去动,但心里五味俱全:“你拿回去吧,我的一份送给我妈妈就行了。”老胡斜睨一眼,带着嗔怒说:“怎么?还嫌弃我的东西呀?烟哪,我都留下了;吃的东西,你们全提走。”
姜雪子怕他误解,忙说:“哦,肖铁死了,你给他一份,别人会说你的。”
“哪一个敢在背后嚼舌头?我倒想听听!”老胡拍了一下桌子,茶杯跳了几跳,吓得刚进门的一个通信员赶忙躲了出去,“有我在,肖铁都有份,一样也不能落下。我可不觉得他死掉了。他只不过出了一趟远差罢了。”
姜雪子唏嘘着提起了袋子,脚却杵在地上,几难挪动。
僵持了很长一段,谁也没讲话,静得能听见烟灰落地的声音。在彼此几米近的距离内,唯有呛肺的烟气缭绕未定。老胡忽然掐灭了烟,头抵在了玻璃板上,双臂捂住了脑袋。“雪子,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一到年底,心里就要盘账。念想起往年牺牲掉的弟兄们,心里就难过得不成,直想砸自己几拳的。”
姜雪子的腿如灌满了铅水,沉得像溺水的大象。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大哥似的老胡。
“他真的死了。肖铁真的死了,昨晚上,他还来我的梦里溜达了一圈呐。”老胡抬头,倔强地挥了挥手,要姜雪子赶紧走。姿势里含着一种驱赶的意味,很蛮横的:“是啊,人巳经死掉了,别的话就甭说了。”
姜雪子被一股浓浓的伤情所覆盖,手里弱得拎不起那几样东西。她明白,按老胡的性格,再说别的,只能遭来一顿抢白和詈骂。她转身出门,眼睛很湿地盯望了一眼老胡,太多的话咽在了嗓子里。
年底了,迎面而来的几个节日,仿佛几堵颓圮的烂墙,横亘在不远处。对别的人而言,只需要往墙上抹上一把新灰,画上一些应时的图画,勾勒上艳丽的线条,就代表了心迹和祝愿。但对刑警支队来讲,则是沉重不堪的一年。
那一堵墙上画满的却是花环和牺牲者的名单。一年来,老胡连连折损了几个手下,都是在重、特、大案件中送了命的。其中,就有他最宠爱的干将肖铁。而肖铁的死,却带着一种不甚光彩的内容。
“等一下!”
不知怎么了,老胡忽地喊停了姜雪子,佝偻着腰,奔至姜雪子的跟前。老胡有点难为似的,吮了吮喉头,嘴里颠三倒四地支吾了一大堆。末了,他才逼视着姜雪子,一板一眼地说:“是这!总之肖铁巳经死了,活着的人还得好好地活着,不能让地下的人丢脸,是吧?你得加紧把自己的生活整理一下,该找一个能结婚的、能疼爱你的人了。我替肖铁说这句话,也是咬着牙说的。毕竟,生活还要继续下去的嘛。”
“哦?”
站在院中的那一棵榆树下,姜雪子不明白刚才的那一声惊讶和叹息究竟是什么含义?麇集的楼顶一际,是低垂的云朵,像一箱箱沤烂的棉花,悬挂在人间,泛出了片片灰鼠般的颜色。显然,一场大雪又在酝酿的途中,紧随其后的则是马不停蹄的忧伤吧。
老胡的话看似推心置腹,实则是一番预谋巳久的催使,让她尽快地走出肖铁之死带来的阴霾与伤痛。姜雪子理解他的好意,天天在他的眼皮下生活,什么样的细节都难逃他的法眼。到了年底,他只不过找到了一个谈话的契机而巳。
可一出门,姜雪子就撞见了肖依。
她在心里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脚也不停地往前走,等避开了进出局里的熟人,到了一家商店的侧廊下时,姜雪子才顿住;
“你怎么打扮成这样了?像个女纳粹啊!”
肖依大言不惭地嘻嘻然,扭着小蛮腰,哧哧地乐着:“最新款的。这可是上等的小羔皮定做成的,你有没有眼力哦?”饶是像姜雪子这样的人,也料想不出肖依穿着这么扎眼招摇的服装,站在公安局门前的风骚劲儿。
一件小羔皮的短夹克,衣襟收束在肚脐眼处;下身是一件皮裤,紧绷绷的直筒状,将两瓣臀部托得极高,衬出一个饱满的形‘肖依的脚上蹬着一双皮靴,鞋根细成了一支削尖的铅笔样,戳在地上,随时要蹦断似的。怎么瞧,都是一个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女纳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