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姜雪子得意地拧了一个响指,神秘地眨了下眼:“你是妈咪,肯定得先过你这一关嘛。”
“什么时候?”
姜雪子思忖一下,嗫嚅着说:“就年底吧。”
妈妈的脸冷了,站在蒸汽沸腾的锅边,不再言语。姜雪子看透了母亲的失望,便不想招惹。一顿饭吃得不淡无奇。还没收拾完饭桌,姜雪子拎了一件宽松的裙子,进了洗手间冲凉。一道塑料浴帘像幕布一样被拉上,把洗手间一劈为二。
放了一阵凉水,也没热起来。姜雪子赤裸着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她松开了盘紧的发束,一卷长发如烟一般飘泄而下。姜雪子喜欢留长发的感觉。尤其夏天,能使人有一种很松懈闲适的心情。可队上的任务太重,每天早上,她都像珍藏什么似的,把一卷黑发悉心盘起。镜中的姜雪子浓眉大眼,两个肩胛也很宽,与那种小家碧玉的女人不同。热气渐渐升起,弥漫在空气里,镜子上仿佛落了一层薄霜。姜雪子用手擦了擦镜面。里头的那人也朝自己贴过来,表情与自己一模一样。
是我吗?
她一笑,遂伸出食指来,在薄薄的细霜上描画了几笔,便很简洁地勾勒出了一个轮廓。一副绽笑的脸,像舒淇说的那样--顺到底才叫爽的秀发,正在镜子深处愣怔地逼视着。热气浓烈了,镜子里的那人悄然退了下去,逐渐模糊,接着彻底消失了。
她将浴液打在身上,被一股茉莉花的香气感染着。这时候,姜雪子哼起了那个痩丫头许美静的歌:《都是夜归人》。姜雪子洗得很仔细。一想起火葬场上空那两根高大的烟囱,她总觉得有什么不祥的灰尘落在了皮肤上。
早上,死刑执行完毕离开时,姜雪子看见臧刚的尸体被运进了火化车间。在下山的盘旋公路上,姜雪子很吃惊地发现,红色的烟囱里冒出了一股漆黑的浓烟。她闹不明白是不是臧刚化成了那一朵黑云,钉在天上。办案出现场时,姜雪子见过各种各样的命案惨状,久而久之就见怪不怪了,一无惧怕,二也无多余的想象,只将它作为工作的具体细节。但像今早这样,几秒钟前还活生生的臧刚,一眨眼成了一股黑烟,却也让姜雪子深深一震。
蓦地,姜雪子“啊”了一声,手里的香皂掉在地上。她瑟缩着,拽住浴帘,裹严了身子,往外探去一李叔就站在浴帘外的马桶边,手里拎着一把笤帚,面无表情地盯着姜雪子。
姜雪子懵懂地说:“李叔,你在干什么?你没看见我在洗澡呀?”李叔红着脸,扬了扬笤帚,却一个字也没吐。姜雪子急了,顺着李叔的目光一低头,骇然发现那一块塑料浴帘紧紧贴住了自己:两只乳头凸显着,下腹部也乖巧地挺着,曲线毕露。姜雪子说不出话来。她指了指门,手臂胡乱挥了几下。
李叔哈着腰,知趣地出去了。
姜雪子再也没了冲凉的心情。她潦草地擦干身体,套上裙子,转身进了客厅。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李叔矮着身子,有气无力地扫着地。姜雪子看得出来,李叔的余光在试探自己。姜雪子上前,一脚踩住了笤帚,闷声闷气地说:
“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讲。”
姜雪子换上了衬衣长裤,靠着梳妆台,环着双臂。这是自己的卧室。虽然不常来,但妈妈每天都要收拾一番的。姜雪子沉着脸,对缩着双肩的李叔说:
“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八次了吧?”
“咋了?”李叔忽然镇定了下来,反戈一击地说:“我的家,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碍谁什么事了?这四堵墙内都是我的领土,我的自由王国,不是吗?”
“你是故意的,对不?你藏着一把洗手间的钥匙,成心流氓?”
“别说得那么难听。好歹,我还是你的继父,你还是我的女儿嘛。”李叔并不觉得理亏,伶牙俐齿地说:“就算你在洗澡,一个家里的人,待在同一个屋檐下,谁还提防谁呀?我这么大岁数了,只当你是个小丫头嘛。”
“我会报警的。”
“嘿,警察也不肯相信这种误会,你们那套我也懂,别吓唬我。”
“我妈妈也会知道的。”
“有什么?我去取笤帚,不小心撞上了,犯法了呀?”
姜雪子掐着自己,恨不得冲上去甩出一记耳光。但她强压住内火,咬着嘴唇说!“李叔,你别忘了,肖铁在世时是怎么警告你的。他说过,会抽了你的脚筋,要是你再犯的话。虽然肖铁死了,可他那帮兄弟们还活着哪,你就不怕?”
“肖铁也不光彩呀!”李叔揭起了伤疤。
姜雪子的火被浇了一桶汽油样,猛地着了。她四顾一下,抄起床边的枕头,砸在了李叔头上。还不解恨,姜雪子又拎起拖鞋,擂在李叔的身上。姜雪子的眼泪淌了下来,嗓眼里也像塞着一团乱麻。要是肖铁还活着的话,借他几个豹子胆,他也不敢的。那回,李叔第二次闯进洗手间时,站了足足有一刻钟,把姜雪子看了个透。肖铁知道后,把下班回家的李叔堵在了楼道里,用枪顶在他的脑门上,给过他警告。但现在肖铁没了,他被埋在了山上的公墓里,再也没人来保护自己了。一想到此,姜雪子的眼泪更凶猛了。她拿起电话,也不知道拨了什么号码,就捂在了耳朵边。
动静一大,李叔忽然跪了下来,抱着双拳祷告说:“没下次了,我发誓没下次了。别告诉你妈妈,雪子,算我一时犯糊涂,别给你妈妈说。”
“出去!”
姜雪子裹着毛巾被,沉沉地跌倒在枕头上。她睡得并不踏实,像躺在一双浸湿的翅膀上,掉不下去,也飘升不起来。意识清晰地游移着,但身体却如一只空虚的琴箱。其间,姜雪子听见妈妈进来了一下,掖了掖被角,还把窗户都打开了,让凉爽的夜风灌进来。妈妈还端来一杯水,搁在床柜上。
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了。一条胳膊压在脑袋下,先是麻酥酥的,后来便失去了知觉。姜雪子睁开眼,看见两扇天蓝色的窗帘被风鼓荡着,风筝似的晃悠着。窗外是辽阔的夜色,加上比铁还要黑的气体。这时,枕头下的手机响了。
“谁?”
“别打问我是谁了。我是谁也并不重要。我就站在你家的窗户下,现在。”一个男声像喷着烟,断断续续地说:“我会每晚来慰问你一次的,天天如此。我说到做到。
“你究竟想干什么?”
“就想天天来看望你一下,算我代表臧刚吧。”
“你是臧毅?”
姜雪子一骨碌起身,战战兢兢地靠在了窗户边。她拎起窗帘一角,恐惧地探看着。路灯映照的街上,除了一家药店和两家烟酒铺子亮着灯外,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街树在夜风下哗哗抖动,一个怕热的人睡在两棵街树间的绳床上。细瞧一下屏显,无疑,那一串陌生号码是公话亭的。风灌进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推搡了她一把。姜雪子骇然地关紧了窗子,脑子里忆起了臧刚临死前说过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搓着手,巴望着黎明。姜雪子想即刻回到外面自己租借的那间屋里去。可一想到妈妈,霎时又放弃了。
一个孩子被绑架了,很快又被撕了票:
接到案子后,支队长老胡喊了一声“糟糕”,手一砸,桌上的茶杯也跳了几跳。报案来的是孩子的母亲。她瘫坐在椅子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泣不成声。据称,前一晚放学后,孩子就没回家。他们两口子没当回事,在自家的厂子里忙着出货,保姆也没吱声。接到绑匪的电话后,才意识到遭了天祸。孩子的父亲没敢报案,怕的是绑匪一急之下会伤害孩子。按着绑匪的要求,他们把十几捆现金放进提包里,寄存在了火车站的行包处,将密码牌交给了路边乞讨的一个截了肢的小乞丐。现在,十几个小时过去了,扔在小乞丐碗里的密码牌不见了,可孩子仍不见回来,绑匪也不来电话。
她是偷偷跑出来报案的。她说,孩子的父亲眼珠子都血红了,气得毛发直竖,正在家里磨几把菜刀,扬言要去拼命。
刑警问讯的过程中,老胡接到了基层派出所打来的电话。说在郊外的一处铁路桥涵下,发现了一具孩子的尸体。紧接着,分局的电话也证实了这个消息。
“狗日的!”老胡用浓重的陕西腔骂了一句。
那时,姜雪子正在楼下摆弄电脑。作为技侦部门的一员,姜雪子不时并不和现场提取的指纹、毛发、汗液、足印等等打交道。她的优长之处在于对犯罪嫌疑人的摹拟画像上。因此,局里的同事们都习惯称姜雪子是“画家”。尤其在侦破臧刚持枪杀人、抢劫银行一案中,她一稿而成的画像,几乎就是臧刚本人整容后的底片,并很快就网住了臧刚其人。一时间,姜雪子的大名上了本地报纸的显要版面,没人不夸赞她的目光毒,眼里有水。
但姜雪子并不踏实。她明白自己的短长一那幅臧刚的摹拟画像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恰好和臧刚作案后整容的样子有些相像而巳。案发后,从广州请来的一名画像专家在电脑上敲定的那幅,才更接近臧刚作案前的本真模样。妈的,谁能知道臧刚这家伙竟然照着追捕他的摹拟画像整容呢?他可真够笨的,一头撞上了通缉令上的自己。想到这,姜雪子却也不免有点得意。
只不过,老胡当时拍板说:得相信咱自家的人,就用姜雪子的那幅。
摹拟画像附在通缉令上,撒遍了大街小巷。本地的几家报纸也竞争激烈,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升火加温,开通热线,爆炒得沸沸扬扬。很快,线索就准确抵达老胡的手里。臧刚顺利被擒。支队给姜雪子请功的报告递了上去,一直也没批下来。老胡进了技侦办公室时,姜雪子正趴在桌上,浑然不觉地点着鼠标。
姜雪子的软件里共有个男人和个女人的面部特征。单独调出来一瞧’并没什么稀奇的,但是将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女人的面部特征数码合成之后,意思就大大的不同了。无事可忙时,姜雪子总喜欢将姣好的面部轮廓拼贴在一块,欣赏一番,涂抹一气。而她最喜欢将男人的面部特征揉碎,大卸八块,玩橡皮泥一般地重新鼓捣,弄出一个陌生人来。
其实这样说并不准确。比如有一次,姜雪子将张丰毅和伏明霞的脸部特征重叠在了一起。结果修改补缀后,硬是出现了王志文诡秘的笑脸,像《黑冰》上的黑老大。
这是一种秘而不宣的乐趣。但姜雪子知道:关键时候,铅笔和橡皮擦才最管用。
姜雪子随刑警们开进了船桥小学。前一天放学后列队走出校门的孩子们,都被一一找了出来,围在姜雪子身边,七嘴八舌地给她提供着线索。天气太热了,烧炭般的日光泼洒在操场上,空气也热辣辣的。为了不影响教学,姜雪子拎了个板凳,坐在操场边一棵榆树的阴凉下,仔细甄别着孩子们的话。她拿着一块夹板,铅笔在雪白的纸上跑来跑去,不停地勾画着。孩子们的小手也指引着她的铅笔。渐渐的,一个女人的头像浮现了出来。
“下巴该圆一点,有一圈肉。”
有个大舌头的孩子说:“眉毛刮净了,跟我妈的一样,是眉笔画上去的。”
“头发也黄飘飘的,分叉了,像营养不良。”
据称,那个被害的孩子随队列走出校门不久,遇上了十字路口的红灯。行人一多,孩子们就挤成了一堆。绿灯放行时,一个打着遮阳伞的女人走过来,将被害的孩子一把拽住了。同学们注意到了那个女人:她蹲下来,唧唧咕咕地给被害的孩子说了些什么。说完,孩子就跟着那个女人拐上了另一条街,上了天桥……
姜雪子边听着,边惊叹孩子们的记忆力。与成年人的讲述不同,孩子们记下的多半是一些细枝末节。可往往是这些细枝末节的琐碎,才有助于铅笔的表达。姜雪子勾描着画像上的发丛,一使劲,铅笔“咯嘣”断了。没等她缓过神来,七八个孩子早巳从书包里掏出铅笔,踊跃地递给她。
“女坏蛋。”
“越来越像那个女坏蛋了,太像了。”
“就是她吧?”
孩子们用简单的爱憎评判着,驱使姜雪子的笔触逐渐接近了真容。这时,下课的铃声大作,操场上跑进来鱼群般的孩子。这么天真晴朗的校园,一个孩子却被谋害了,永远地走了,像森林里丢了一片叶子,像大海丢了一滴水,似乎谁也不在意似的。姜雪子心情沉重,唏嘘不巳。后来,姜雪子吹了吹纸上残留的橡皮粉末,将画板举至眼前,斜着目光订正着,修改着细部。
好奇的学生们纷纷围拢而来,不明白阿姨在做什么。画家!画家在画画呐!消息在操场上游走着。姜雪子仿佛一只蜂巢,吸引着蜜蜂般的脑袋们伸进来,屏声静气地眨巴着眸子。气氛静悄悄的。姜雪子凝神思考着,想给画像上的那双眼睛灌注上一种特有的神情,使“她”活起来,生动起来。是的,姜雪子终于找到了。她运起了笔,腕下生风,给那双眼睛扩大了一圈余光。让它警惕地四处探看着,游移着,仿佛盯视着湍急的大街上所有的风吹草动。当然,那双眼睛深处也有一种提心吊胆的惊颤,可惊颤之下却是铤而走险的冲动。停下最后一笔后,姜雪子把画像递给孩子们看。孩子们一瞬间哑然了。
“就是她!”孩子们纷纷指认说。
“是这个人!”
几辆刷着“公安”二字的车,停在校门口。灼目的日光下,它们泛出肃杀的蓝黑色。姜雪子穿过操场时,风吹起了裙子的一角。她手里拎着夹板。那个带着铅笔颜色的女人被日光一照,纸上的脸霎时惨白透顶。
老胡窝在车里抽烟。远远瞧见姜雪子时,他摇下了车窗。
命案必破!自从周永康坐上部里的一把手后,整顿的力度和深度都是空前的。一些陈年旧账似的死案旧案和疑案,都通通被搜腾了出来,而且均被列人了必破的行列。破案限期跟一只紧箍咒似的,谁的头都大,更别说孩子被撕了票这样的恶性案件了。《晨报》巳将这一案件捅了出去,奢侈地用了整整三个版面的篇幅。一时间,社会舆论沸腾,刑警支队内的空气凝重,压力也层层加码。老胡没有不头疼的道理。他冲着姜雪子慰问般地一笑,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块发紫的酱菜。
姜雪子刚走近车旁,一个戴着红领巾、梳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女孩追了过来,拽了拽姜雪子的胳膊,喊了声:“阿姨!”
“囡囡?怎么是你,你也在船桥小学呀?”
姜雪子摸了摸囡囡的头,整理了一下孩子的衣裙。囡囡的脸晒得发红,嘴唇也起了皮,撅嘴点了点头。姜雪子看得出囡囡见了自己后的那份由衷的欣喜。姜雪子将夹板递给老胡,对了对眼神,所有的回答都蕴涵其间。老胡脸上酱菜的颜色亮了亮。他摇上车窗的一瞬,指了一下腕子,示意姜雪子任务巳毕,叫她回家。姜雪子取下囡囡肩上挺沉的书包,自己挎上,领着囡囡出了校门。
“你爸爸不来接你吗?”
囡囡不情愿地说:“他巳经好几个礼拜都不接我了,天天是我拿X卡回家,在楼下的餐厅里买盒饭吃。我都吃腻了,一闻见那个味道就想吐的。”
“阿姨今天送你,带你去吃肯德基怎么样?想吃什么?”
“黄金蝴蝶虾,外加一个大可,大杯的可乐。”囡囡兴奋地说。
姜雪子拿着一截断铅,手心被染黑了一片。她随手一掷,断铅被抛进了路边的灌木丛里。她解开了囡囡的红领巾,想起了什么,说:“最近还在家里画画吗?阿姨忙得晕头转向,好些日子没给你辅导了,你进步了没?”
“哦,我天天晚上都画碟子和洋葱,洋葱都蔫了巴唧的啦。”
姜雪子一乐,说:“那我今晚上教你。”
《晨报》的消息激起了千层浪,让满城的家长们惊悚无比,提心吊胆。麇集在校门口的家长比学生还多,个个像仙鹤般伸长了脖颈,瞅来瞅去的。姜雪子拽紧了囡囡的肩膀。或许是职业的缘故吧,她的目光在一张张陌生的脸上扫过,搜寻着、记忆着。
一个同事拎着矿泉水迎面过来,见了姜雪子的样子,戏谑地问:“是你女儿吗?”姜雪子骄傲了一下:“是的!”同事更进一步笑话说:“硬没瞧出来哦,你未婚,可享受着巳婚的待遇啊。私生子吧?什么时候作的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