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子被呛了一句,话头也止住了。一面对伶牙俐齿的肖依,她一般都会语无伦次、结结巴巴,舌头短了半截似的。的确,管天管地,也管不住人家来!城晒日光哦。腿在人家的身上,你是警察又能怎样?肖依却浑然未觉伤了人,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大堆路上的事情。姜雪子逐渐听明白了,他们早就出外旅游了,只不过恰好到了!市。元旦前夜,肖依给局里挂电话,想给姜雪子拜个年,结果是老胡接听的。怕是老谋深算的老胡也未料到肖依竟身在南方,于是脱口说了姜雪子开会的地点。
这等于给一只猫指明了鱼的方位。
姜雪子转念一想,并不打算在新年里给肖依一个下不了台。于是她堆起笑来,扯着肖依说话,故意将臧毅晾在了一边。肖依嗅见了姜雪子态度的软化,欢天喜地说:“嫂子,我俩租了快艇来的,在码头上候着哪。我们一起出岛,回到岸上去,然后打的去市区。今晚就好好地庆祝一下,成不?”
“什么?回到市区去?”姜雪子讶异地问。
“爸爸,过来帮忙。”肖依扭身,冲着臧毅吆喝了一声。臧毅应声奔了过来,与肖依架住了姜雪子的胳膊,往门外挪去。下坡的台阶上,姜雪子听见臧毅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着,煞是亲热。到了码头,臧毅跑过去找船夫。姜雪子纳闷地问:
“喂,你刚才叫他什么来着?”
肖依灿烂地笑着,“爸爸呀!”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呀?”姜雪子急了。
“切!”肖依压根儿就不在乎地说,“还能怎么回事?你不会是土佬帽吧,顶多是恋人之间的昵称嘛,大惊小怪呀?难道以前你和肖铁两人之间就没有昵称?”
“那也不能像你这么恶心,喊一声爸爸吧?”
肖依偎上前,掐了掐姜雪子的脸蛋,神秘地问:“嫂子,这么说你招供了?那告诉我,你和我哥的昵称是什么?我也好抓住你俩的把柄。嫂子,可别让我也肉麻哦。”“肖依,我有个想法,”姜雪子忽然正襟威严了,很认真地说,“肖依,这事我想了好久了,一直没对你讲,怕你多心。我觉得,往后你叫我姐姐是最恰当的。我成不了你嫂子了,事情都这样了,喊我一声姐姐,我会蛮高兴的。”
“你成别人的喽?有下家了?”
“别胡思乱想了。叫姐姐比嫂子还亲切,是不是?”姜雪子望着翻卷在脚下的水,拍碎在岸边,仿佛一棵棵被打开的包心菜。暮色苍茫的水面上,透出一层层蓝色的微芒来,蓝到了紫黑。姜雪子忽地觉得被夜色一掩护,自己也不怎么怕水了。她心有所动地说,“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该走的也都走了。又是新的一年,生活还在继续,让我做你的姐姐,我们也能够相依为命,互相取暖了。”
“真的,姐姐?”肖依雀然一跳。
“当然,我捡了你这么个宝贝。哪有不开心的!”
肖依也俯耳过来,悄悄地说:“那你一定会做我的家长,去臧毅家里,跟他的父母亲为我们订婚了?来找你,我本来就抱着这个目的哦。姐姐。”
“怎么会呀?你!”姜雪子愕然道。
是夜,姜雪子像游神一般,跟着肖依和臧毅,在!城的大街小巷里梦游了一圈。她出了餐厅,进了量贩X房,又出人了几家酒吧,后来困倦地躺在了一家五星级宾馆的客房里。下弦月升了起来,照临窗口,很薄,亦很洁净。
第一天就这么消失了。
据说,这里是亚洲面积最大的竹种园,几百亩的园林里竟分布了上千种竹子,颜色、形状及高矮各有不同,郁郁葱葱,气势浩荡。北国鲜有竹子,就算有的话,也是人家屋里头盆栽的文竹,弱不禁风。姜雪子进了园林,便欢喜得不得了。她踅开了鹅卵石的小径,在竹海里游逛。当然,更多的原因是她不愿意与肖依和臧毅为伴。她一听见肖依撒娇地称臧毅为“爸爸”时,恶心就不由自主地泛出了胃。
但看着看着,姜雪子就觉出了破绽,煞是扫兴。她的兴趣陡减。
姜雪子记得看过李安《卧虎藏龙》的光碟,也在不久前奇迹般地进了一回电影院,看了张艺谋的《十面埋伏》。在她的记忆里,竹海就应该是画面里的那个样子,密密匝匝如海底的藻类植物,密不透风才对。也只有在浩荡起伏、如烟似海的竹林里,人才能飘来飘去,演绎一些爱恨情仇的细节。
可眼前的竹海算什么呀?
大多是一些人工种植的品种,包括间距、行距和形状〔被剪子修饰过的羸弱样)都被规定死了,一棵棵的中规中矩,没一丝生气。就连地上落满的枯叶,也被清洁工及时清理出去了。一方田畦里,顶多是一个品种,四四方方的,如军营里整齐划一叠出来的被子,切削得同一副嘴脸。
有了此种印象,姜雪子便对一块块直立在林海边的讲解牌失了兴趣,包括上头正人君子般讲述的传说和历史。什么香妃竹(泪迹斑斑的爱情〕,什么紫竹(近听笛声远听箫,一支紫箫怎么想象?〕,什么龟背竹(病菌缠身后产生的变异!〕的,统统丧失了光泽。一根根修竹,在她的眼中都弯下了细腰,仿佛对春天犯下了错误的孩子。
后来,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吆喝几声,呵斥姜雪子出来,说竹林里有蛇。姜雪子吓得狂奔而出,气喘吁吁地坐在园林外的椅子上,心跳不止,晒起了日光。
她的这一举动,恰好给了臧毅一个趋前讨好的机会。园林深处有几家专卖竹工艺品的商店,游客们挤成了一团,像不要钱似的。肖依也趁机钻了进去,大呼小叫地采买起来。姜雪子瞥见臧毅走了过来,心头的怨怼鼓胀异常。她不想让一双藏在墨镜后的眼睛端详,更不想与其同沐日光,坏了自己的兴致。
虽说前一夜姜雪子随着肖依和臧毅游神般地逛了一夜,都是臧毅阔绰地出手埋的单,但她并不买这个人情。念及前一夜的所作所为,姜雪子竟心生悔意,要不是肖依在侧,她是决计不会抛下会议,白痴似的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东游西逛的。吃了人家的嘴软!此刻,她的屁股像焊在了椅子上。
要命的是她早上还给会务组挂了电话,说去竹种园玩。好在会议继续放羊,没什么议程。看来,所谓开会是个借口,天南海北地赶来休假实施候鸟主义才是目的。
竹林上空的风强劲吹袭,撕下一片片叶子来,飘在视野中。姜雪子接起一枚黄叶,居然是三角形的,犹如一柄飞刀,刃口凌厉,刀尖无情。或许,古人说的“飞叶伤人”就是这个意思吧。
“姐,我想和你谈谈,开诚布公地。”臧毅开门见山道。
“谈什么?”
姜雪子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口气冷冷地说:“该谈的都谈过了。你不是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吗?给我打匿名电话、恐吓电话时,你怎么不开口喊姐呢?你也跟踪过,盯梢过,现在又想出了更毒的方法一在肖依身上下手。对不对?”
“这哪儿跟哪儿呀?”
既然捅破了这一层窗户纸,姜雪子就没再想手下留情。几个月来积攒在心头的怒火,使她正视着臧毅,劈头盖脸地说:“你是在替你哥臧刚报仇丨你的下半生只有这一个目标,早就计划周密地一步一步替臧刚报仇了。上次在火葬场,对你哥臧刚执行注射死刑时,我就从你的脸上看出了你的心计。你打匿名电话来恐吓我,想制造一种恐怖气氛,进而折磨我的神经,想摧毁我的意志。但你失算了。所以你就迂回包抄,对准了肖依。你知道肖依那一阶段的弱点:自私、虚荣、无助,想找一个对她体贴的小伙子。”
臧毅泄气地摇摇头,将墨镜推至头箍里,眼里含着无辜的神情,无可奈何地展了展手,说:“姐,你总不能株连九族吧?是我哥犯了死罪,死有余辜哦。我不能一辈子背着我哥的骂名生活吧?”
“谁是你姐?我只是办你哥死罪的警察之一。”
“好!好!姜警官,”臧毅的青头皮在日光下发亮,气焰也被打了回去,“可我是清白的。我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商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也是共和国的良民,你总不能血口喷人吧?爱上两个警察的妹妹,不会是触犯了王法吧?”
姜雪子起先有点懵懂,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继而一想,臧毅是指她和肖铁二人’心气一下子降了半截。她重新酝酿了一番,极不客气地说:
“别忘了,侦查你哥臧刚的案子时,我们早就摸过你的底细了。靠着你哥的关系,你在各家银行里都有十数笔不良的贷款,你清楚其中猫手猫脚的勾当,但你们做得天衣无缝,一时遮人耳目。现在臧刚死了,可债还背在你身上,案发也就是迟早的事喽。你的公司也不干净,手下的人都有或多或少的案底,有的还是坐过牢的杀手打手。再说了,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自你第一次离异后,你就以谈恋爱的名义’风花雪月、追腥猎艳,上至名媛闺秀、电视台的漂亮主持人、模特、刚出道的演员,下至街边路头偶遇的靓女美妇。只要人了你的法眼,你是千方百计都要拿下的,等玩弄够了,就一弃了之。别在我面前装君子圣人了。记着我的话:不是不报,时间未到!”
“嘿嘿,照你的话,我够枪毙十回的啦!”
“可现在,你忽然玩起了纯情,似乎是改邪归正、放下屠刀了?”姜雪子冷笑地揶揄,“有谁相信你的这一套把戏呢?除了被你甜言蜜语迷惑住的肖依,现在还蒙在鼓里,自以为是找到了幸福呐。没猜错的话,肖依也只是你计划当中的一个工具,一枚无辜的棋子,你就是想通过她,找个机会靠近我,讨好我,接着替你哥臧刚报仇。你记着,是法律判了他的死刑,不是警察嫁祸给臧刚身上的,这是你的误区。”
臧毅的脸红一阵青一阵,垂头丧气地说:“我发誓,我是真爱肖依的!”
“对谎言发誓?”
“我要骗你,我出门就让大卡车给撞死算了丨”臧毅来了精神,让姜雪子觉得他开始反攻倒算了。“我承认,我以前太滥,我也做过些伤天害理的事儿,但那时候我也幼稚,以为有我哥罩着我哪,没摆不不的道理。其实,天下太大了,能人和高人也太多了,再牛逼的蛤蟆,也蹦达不到天上去。我哥臧刚就这样鬼迷心窍了,自负得要死,结果犯了天大的死罪。他死成一捧土了,可我干嘛要忍受别人的指指戳戳呢?那天,在火葬场里给他收尸,我忽然间幡然悔悟了,我跟过去一刀两断,想好好地生活,珍惜现在的每一天。我是真心的。姐,我都想挖出心脏来,给你瞧瞧。”
姜雪子一时哑口了。锣鼓听声,听话听音。的确,臧毅急切的表白不像是伪装出来的,更无做作,倒是有一股男子汉慷慨拍胸脯的豪气。姜雪子蓦地收回了声,暗自想到了肖铁的死:何尝不是呢?人同一理,死神接纳了他们,可活下来的人不都是勉为其难地挣扎着,去磕磕碰碰地度过短短的几十年吗?她忽地产生了一种温情,以一种感同身受的体验望着臧毅。臧毅说:
“我想把自己洗清,轻轻松松地去活。”
姜雪子催逼了一句,问:“那说明你现在还不干净,还有污点?”
“下半生,我只能将功赎罪啦。”
“那你想拉着肖依,给你陪葬?你也太自私了吧?”
臧毅的话显得很由衷,眼神也由飘忽转至一种分外的坚定。他说:“姐,我哥臧刚的罪孽,给我们家带来了灭顶之灾啊,一家人几乎是从死亡线上挣扎活过来的。尤其是我父母。他们都是解放前的老革命,一辈子快奉献完了,本想着含饴弄孙、儿女绕膝,有一个理想的晚年。但一切都被臧刚给毁了。执行死刑的那天,我父母花钱,特地在《晨报》上登了一则启事,宣布和我哥臧刚脱离父子、母子关系。老两口不想让一个不肖之子玷污他们的一生,更没计划收留他的骨灰,命令我全都撒进了河里,喂了鱼……”
一听河,姜雪子犹如耳畔出现了幻听,水流的声音哗哗而至,搅扰不止。她定了定神,才发觉是竹海在风中波动,弱似水声。她不再疑惧,笃信臧毅在这一点上不会虚构,也不会扯谎。同时,她很惊讶臧毅的口才,有一股以理服人的文绉绉劲儿。
“……半个月后,我父亲就患了癌症,巳到了晚期。我母亲也好不到哪儿去,听到我哥的一审判决下来,她几乎在一夜之间白了头,苍老了许多,人也偏瘫在床。姐,我喜欢肖依,一是自己的决定;二是想带到我父母的病榻前,让他们瞧瞧,要他们老两口多少有点儿精神的慰藉。这总不过分吧?”
姜雪子冷不丁地说:“那你还游山玩水,不去病榻前做孝子?”
“是肖依的主意。元旦了,我不想扫她兴,就答应了她。”臧毅的逻辑很严密,瞧不出一丝破绽来,“这不,一听说姐在!城,我们就马不停蹄地投奔你了。想请你出山,替肖依去我父母那里张罗一番嘛。”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扛得住的理由。姜雪子沉吟着,并未作答。
“怎么样?姐!”
“哦!”姜雪子思忖着,字斟句酌地说:“我不能见风使舵,立马就收回刚才的话。你真诚,我也必须坦率,我的怀疑也没因你的话有所打消。我想,你和肖依之间太快了,认识才多久,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我想,你们还需要时间。尤其是肖依。”
“时间?”
“给肖依一个爱的时间,别过早地将她拽进围城里去。你当然明白,她哥哥也死了,她是在无助的情形下,在旁人的冷眼冷语里认识你的,她或许是身不由己,一条道儿走到黑,对自己的感情从没掂量过。所以,你得叫她感受一下才是……”
正说着话的工夫,肖依从竹林中的一条小径里蹒跚出来了,嘴里嚷嚷着,怀里还抱着大大小小的十几件竹器和竹工艺品。臧毅见状,赶忙奔了过去,替她取下了东西。肖依的脸上都是汗,粉嘟嘟地喘息不停。姜雪子心生怜爱,替她要了一瓶康师傅红茶;
肖依翻检着一堆东西,一一递给姜雪子瞧。
姜雪子却不明白有什么妙处:不是竹片上抄录了一首首唐诗宋词,就是一幅幅仕女图。笔画粗糙、字形别扭不说,上头还刷了一层恶劣的清漆,明晃晃的,全然没有绿竹的翠绿和生气。另一些是竹蔑拧成的玩偶,也大同小异,手工简单。姜雪子顺从着肖依的喜兴,也啧啧称许了一番。这一来,肖依便更来劲了。
“爸爸,掏钱!我还要再去挑一些。”
闻听此话,姜雪子厌倦地撇过了脑袋,不想去瞧这一幕。不用问,臧毅乖乖地掏了腰包,肖依兴高采烈地走远了。老半天,姜雪子窒息似的反应不过来,吞了一只绿头苍蝇样的。臧毅瞧出了她的爱答不理,忐忑不安地问:
“姐,刚才你的意思是说,你拒绝我?”
“反正,我个人不看好你们的关系,也对你们的以后不抱什么幻想。我只是一个名义上的姐姐,但最终的决定权,当然还在肖依的手里。你听听,肖依喊你什么来着?爸爸!恶心得我的牙都快崩掉了。要是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叫她正常一点儿,别疯疯癫癫的了。她是当局者迷,还未破局呐!”姜雪子一通炮放得山响,蓦地觉得自己放弃了,有一种天高云淡的轻松感。
“姐,你凭什么?”
“一个女人的直觉!”
臧毅沉下脸来,半是控诉半是起誓地说:“姐,我会叫你相信我的丨肖依说过,你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为了她,我也会证明给你瞧的。”
“我有耐心。”
此后,姜雪子对臧毅的话充耳不闻了。她目光高举,盯视着南方湿润的天空,望见麇集的云朵如一箱箱棉花,悬吊在澄澈的视线尽头。
这是多么熟悉的景象啊。不知怎么,姜雪子的心里涌出了一股浓浓的诗意。她想:无论北方或南方,其实都是同一本书。内容相差无几,迥异的只是封面和封底。而无论身在南方,抑或置身于北方的人,他们怀揣的爱恨与情仇也都是同一个主题罢了。
人在辽阔的世上活着,都脱不开类似的宿命。
她为自己的抒情兴奋起来,目光里也无视臧毅在一旁哼哼唧唧的辩白。这么久了,自己从未像南方的云朵般,如此汁液饱满,情趣盎然,充满了精气神过。细一追究,自己真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头一次独自走下了病榻,推开了门。
但一阵急遽的警笛声劲袭而来,越迫越近,惊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