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再辩解几句,老板猛地不耐烦起来,语气里冒出了火星子。不娃又听见了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心里说,老板还是老板,省城都快被淹了,路途都断了,还能有这份闲情去哄送女人开心一真是搬了油缸倒了醋,事情越大越好做。谁叫我不娃是下苦赶路的命呢。他悻悻地答应下,又涎着脸,问说:
“掌柜的,你手头有电视机吗?”
“有啊。”
“哦,那麻烦你一下子,”不娃抱歉地说,“安徽台正演《亮剑》哪。你帮我看看,前一集李云龙的独立团围了县城,日本鬼子绑了他媳妇在城楼上,要挟独立团退兵。这一集老李究竟下没下命令,炸了他媳妇呀?”
“关你屁事?”
“李云龙像我爹。我爹就那样子。”
关了电话,碎娃昂然地走人群羊当中,顺手摸出来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心想,打发阎王靠命,结交小鬼凭钱。这五十个大毛对付一个瘸子,绝对是绰绰有余,让他牙花子能笑得掉下来。钞票从怀里取出时,带着一丝体温,也带着一股羊毛的膻腥气。像应了那句老话,羊毛出在羊身上。
不娃哟地一声,又拍了拍巴掌,让队伍集合起来,首尾相衔地站成一列,准备往广场深处走去。他刚想喊牛先灯过来,站在前头领队时,却惊愕地发现牛先灯躺在雪地上,像一具尸体。
鼻孔里淌出一摊鲜血,洇湿一片。
秀秀可怜巴巴地兀立一畔,一边咩咩地哀叫,一边伸出舌头,舔食牛先灯脸上的血迹。秀秀身上的积雪更厚了,又添了一件丧服似的,满脸凄苦色。不娃蓦地被一种恐惧攫住了,束手钉在地上,瞠目结舌一思前想后一番,他恍然明白事情准保出在瘸子身上,一定错不了。
“狗日的,要问问你的另一条好腿去。”
他知道自己该亮剑了。
不娃摸出一把保安腰刀来,卸了鞘,三七不问,割断了横在眼前的那条隔离绳,步伐腾空,脚不沾尘地往广场内部走去。群羊昂起头,手拉手,仿佛一列轻骑兵,随在不娃身后头,索索索地往洇涌的风雪中涌人。
广场中央的旗杆下,瘸子在扫雪。
实际上,他没嗅见另一边的动静,更不知道一个陌生的挡羊娃,正领着一哨人马,大踏步地问罪而来。雪虚浮地落下,如一群浪荡公子,将一切声音都混淆扰乱了。他或许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哽咽。很久了,他都没这样伤心过,在空无一人的角落里,美美哭上一顿。伤心和回忆像一口恶痰,时时堵在喉眼里,挥之不去。太冷了,广场变成了一座大冰窖,四肢僵硬麻木得像一个稻草人,随时会被刮倒,让自己散了架。临来时,他本想多带几件衣服,但病房里没多余的。身上的一件绒衣褪了毛,前襟缩水,短了半截,掖在外套里面,根本抵不了寒。牙齿像一台坏掉的车床,机械地硫碰着。
下午时,他接到保卫科长的电话,让他照场子。
放下电话,他甚至有些激动,感念地搓了搓手,认真洗了一次热水脸。父亲看在眼里,忍住痛,却什么都没问。他知道父亲是醒的,闭了眼在听自己。父亲输了三次血,还挂了不少的营养液,人也不再呻唤,夜里也睡得好。隔着玻璃,云是铅黑色的,
低低挂着。风晃来晃去,试图撬开窗框,人室祛寒。临走前,他又给父亲把了尿。当夜壶塞进被子下,将父亲裆里的家什对准时,他仔细摸了摸睾丸的温度,有一种热烈的灼烧感,遂心下一喜。完毕后,他端着夜壶,伸手试了试尿液,喜悦地说:
烫的!
父亲挣了挣,回避说:你多穿点儿,我膝盖酸疼,怕是天气坏了。
果是如此。父亲吃过的盐,比自己吃过的饭多;走过的桥,比自己走的路还长。父亲一辈子的老寒腿,仿佛里头埋了一颗微型的气象卫星,但凡风吹草动、阴晴雨雪,比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还灵。后来上街,今年的第一阵雪花袭下来,行人们雀跃欢呼。一冬无雪天藏玉,老天终于慷慨地开仓赈济了。他也异常喜兴,猜想父亲的脑子还正常,一些生命的征象还在运转。
其实,病房里没有多余的衣物。那件小绒衣,还是父亲身上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的。几天前,父亲起夜时,忽然一头栽倒在客厅里,吐了一地血。现在查过了大小便、血液和钡餐,也做了胃镜和超声波胃镜,却连一个起码的结论都没有,只得慢慢耗着,待医生们回心转意。
但谁都明白医院是咋回事。夹着唢呐丢吨儿哩一把事没当回事。医院一天不确诊,那张床还得用人民币去垫牢。病是用来“养”的,好比伺候一株热带植物,丝毫马虎不得。再说了,若要试人心,害病的年成。他是家里的独子,奔前忙后当然少不了他。
爸,我去去就来。
父亲眼皮耷拉着,不吱声,嘴角却一撇一撇的,有一丝委屈。老人孩子,孩子老人,活上一个轮回,人就打颠打倒,重头再起了。他拍了拍父亲的脸蛋,又揩掉了一星星眼屎,哄着说:
乖,听话!领导来电话了,去去就来,一阵子。
父亲递来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胯,扯住了裤子,不忍他走。他卸下父亲的手,掖严了被角,又给巴掌大的小收音机换了电池,塞在枕头下,让他随时解闷。父亲没什么文化,却偏偏喜好听乱七八糟的节目,连医疗广告和交通信息都不放过,肚子里有一盘棋似的。比如有一次,父亲问说,南极的企鹅不怕冷么?要是怕冷,它们干嘛不像候鸟一样迁徙,照顾自己呀?又比如前几天,萨达姆被一根绳子绞死满周年了,父亲很是伤怀,嘴角抽搐说:
萨达姆和我一个属相,落这么个下场,不该!
还说:我不同意美国人的做法,得饶人处且饶人,哀莫大于心死,他还能活几天呀。咦,美国人么,下坡里追乏兔,柿子捡软的。
出门时,他再掖好父亲身上的被子,打好一壶开水,又削妥一只苹果,支在杯口上。邻床是一个来自郊县的老农,六个儿子开着手扶拖拉机连夜送来的。深度昏迷,据说巳到了胃癌晚期。儿子们不避人,草草商量定了,两人一班,三班倒,安排得井井有条。应了那句古话,儿子要好哩,不要多。可他是孤家寡人,没白没黑地陪护了七八天,连嘴上的胡子也来不及刮。他给值班的俩兄弟一人让了一根烟,还留下了电话号码,央求他们分神盯着点父亲的动静,说等傍晚时,自己会赶来打晚餐。临了,他还支招说:
去租个马扎坐下歇歇吧,站着太累。
他又说:马扎租一个五块钱,靠墙一躺,还能睡上一觉;千万别租躺椅,零件基本坏了,使不成,还二十五元一天哪。
老农的儿子拍了拍他的肩,慨然应允了,说你去忙吧,照一个是照,照一群也是照,不耽搁。其实,两个铁塔状的黑汉子一直在觑他的腿,惜疼他是个残疾人。他也全然没当回事儿,反而爽快地介绍说,我叫周大世,在保险公司的保卫科工作,接到了紧急任务,拜托了。
一接上班,他就在打扫旗杆一侧的落雪。
对此,他有些经验。知道第一层积雪不及时扫净的话,一般会凝成冻冰,再覆上的落雪就很难去清扫了。科长有先见之明,留下了铁锨、强光手电筒、笤帚和防身的家什。但笤帚是塑料的,不像竹条的那样好使,握在手里软绵绵的,把柄还短,一直让他佝偻下腰身,重心也不稳。尤其是那条残掉的腿,拖在地上,像见不得人的一根尾巴。
他需要扫净大约半座广场上的积雪,露出地上的彩色瓷砖来。
恼人的是,天破了,成吨的雪花席卷而至,让他防不胜防,无从去招架。刚开始,他还一溜一溜地横扫,像个书法家在临摹大字。风一紧,雪灌下,他便急出了一身汗,叼来叼去地扫,将落雪集中起来,就近拍成三四个坟堆。幸亏,他想幸亏天寒地冻,没人在广场上散步,否则一踩踏实了,别说笤帚,就是开来一辆铲车也奈何不了啊。
抬望一眼夜空,他明白够戗。
低云垂挂,风雪肆虐,要命的是华灯初上后,时间就被打乱了。人站在广场,被灯光一搅扰,便分不清黑夜与白昼。刚开始,他还不停地掏出手机,盯一盯时间。后来扫完几遍地,意识到午夜将至,才开始牵心父亲的晚饭吃了没吃。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说不上缘故,他对病房里那两个黑铁塔样的汉子,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感。
他真正气恼的是科长。
接了班,科长吩咐完活,便带着一帮子亲信去吃饭了。科长说,周大世你请了好几天的假,也该陪完你父亲了吧?你先照着场子,把雪扫干净,别丢了东西,我们先去打打牙祭,喝顿小酒暖和暖和,再来换你不迟。他清楚地记得,科长连一句问候家父的话也没有,倒是对他的请假颇有微词,脸上稍显不满。他输了理,怔怔地望着一伙健全人疲疲塌塌地走远,有说有笑的。
他们还一直在商量吃什么。一个说去涮鳝鱼火锅,科长耻笑道,火锅是娘儿们吃的,大老爷们儿凑啥热闹。另一个说,草原鄂博的小肥羊不错,料碗够劲,科长又嫌环境差。其实,意见都是幌子,最终还是由科长说了算数。权大一级压死人。科长含了一口涎水,咂吧着嘴说,妈的,我的馋病犯了,好想吃一顿刚开锅的手抓羊肉,再啃一只梅花羊头。
自然,西城楼兰餐厅的手抓肉是首选。这是常识,大家心知肚明。
直到走远了,科长和哈巴狗们上了两辆帕萨特,驶出了广场,也没丢下一句话来,问问他吃了没。思前想后,捋了一遍不时的言行,他也没察觉出哪一点上曾冒犯过领导。他猜想,科长在给他治“病”,当着众人的面为他问诊。病有大有小,一般来说,前期都没什么朕兆。
但是吃了半宿,也没人来替换他,更没一个电话。
刚开始还左顾右望,巴兮兮地盼着。后来,他干脆塌下心,一门心思认真地打扫,只当赎罪似的。希望将半座清清爽爽的广场,当成一份成绩单,博得科长的一丝好感。周遭无人时,他也不再顾忌自己的形象,拖着那条残腿,趔趔趄趄地行进,往笤帚上用力,仿佛考生在一道道地答题,抢时间。
第三遍开始后,他支撑不住了,忙拄住铁锨,心里叫魂。
提了几口气,才勉强站定,没摔在瓷砖地上。眼底里闪过一缕缕的火花,像一把几欲燃烧的焊枪,被弧光刺伤。意识呢,意识也犹如一只离岸的鱼,板着身子,在空气里颠来覆去,喘息未定,不能自禁。他猜可能是低血糖,还归罪于自己没及时吃晚饭,哪怕一只苹果也好,一罐八宝粥也行。半晌,脑际里烁烁闪闪的金星一一幻灭了,待他再次感觉自己置身于偌大的广场中时,他找见了前因。心里迅速地鄙夷一声,将自己看贱。
几天前,他抽过!的血。
是分三次抽的,一次!,共三天。大夫将急救单递给他,他紧着跑了一趟中心血站,却吃了闭门羹。告示牌上说,该种血型的血液巳告罄,恕不接待。没了辙,他绾起袖子,央求大夫抽自己的,还强调说与患者的血型相符,父子关系。大夫疑虑地盯了盯他,问说,方便么?他清楚大夫的意思,慨然鼓了鼓胳膊上的肌肉疙瘩,笑着回说,羊毛出在羊身上,尽管抽!
分离后的血清挂在塑料袋中,一点一滴,从脉管里流下。他捏了捏脉管,掌控着节奏。心里说,哇,这是我的血?透亮,绯红,饱满。他第一次逼真地看见自己身上的血,觉得太不可思议。自小,他就是个乖孩子,甚少让父亲操心,既没流过鼻血,也没打架摔破过脑壳。
输血时,他就俯在父亲的耳畔,发现先是耳垂上有了丝丝红晕,蚯蚓般地蜿蜒漫漶。接着是嘴唇和鼻翼两侧,白里泛红。渐渐的,脸蛋也带上了生气,皮肤一下子润泽起来。他想,整个过程,真像将一滴红墨汁派在水盆里,发生的晕染效果。父亲不静地躺着,白雪雪的头发比枕头还白。直到某一天,父亲从被子下伸出手,攥住了他。他才明白,菩萨开眼,救过来了啊。
他望着父亲羸弱的样子,惜疼不巳,像凝视自己的儿子一般。
一念至此,他便觉得自己真太娇气,不算个爷们儿,心眼也太小,钻不过一根针眼去。父亲的病都好了,给了他底气,给了他一块红色根据地,还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呢。他趔开腿,左右开弓,埋头扫起地上的雪。雪也会欺软怕硬,在他的威势下乖乖归拢,堆起了几座小丘。
他想,等一下科长回来,一见这份成绩单,准保会放他的羊,撵他回家。
真的,半座干干净净的广场,泛出瓷砖特有的冷光。虽说还在下,但都是残兵败将、牛鬼蛇神,不值得手中的铁扫帚一试。他踱了几趟,审视了几番劳动成果,又往西去的方向打望了几眼。
就算吃一头整牛,科长他们也该来换班了吧。边思想,他边走到另一半广场上去,掏出家什,浇了一泡热尿。尿绳缭绕,将厚厚的雪地泚出一幅神秘的花纹和图案来。他猛打了几个激灵,仔细瞅了瞅握着的物件,不由得想起了妻子。好多天了,妻子在家里独自操持着另半壁江山。
清扫完毕的广场上,稀稀拉拉地码了几十张桌椅,左看列成了一条线,右看裁成了一片林,齐齐整整。右桌角上的名签也等级有序,董事长、书记、总经理、工会主席、部门经理等等的,一个萝卜一个坑。桌椅是下午时摆放好的,保险公司租了明日全天的场地,要大张旗鼓地搞宣传活动,向群众派送一些春节的对联和礼品。没承想,天气预报里的小雪,反倒下成了一场红红火火的雪灾,差不多淹了广场。但无人指示要取消,活动照样要搞下去。他也只能按部就班地值守下去,一点也不敢松懈。
想象中,明天雪止息,冬阳高照,全城的群众涌进广场,欢声笑语,人声鼎沸,脚上都洁净无比,连一点烂泥也不沾。为此,他有一种十足的骄傲感。内心浓酽到顶点时,他却忽略了另一种危险正悄悄迫近。让他的这一个值守之夜,有了另一层非凡的意义。
刚直起腰,准备歇缓时,便看见一支破破烂烂的队伍,自广场对岸奔袭过来。他眼角一挑,便明白来者不善。
不用说,他咂摸出了火药味,嗅见了一股挑衅的气息。手一紧,攥住了那把铁锨,横在胸前。他先前击退过一次侵犯,掏出兜里的防身武器,给头羊来了一下子,群羊才惶惶撤返。这次不妙,头羊换成了人,一个粗糙的青皮少年。
咣一,海关大楼上的报时钟响了。仿佛一把天斧,将一块巨铜一劈两半,声播遐迩,震得天空一抖瑟。雪像木匠铺里的刨花,纷纷扬扬。凌晨一点整。
隔了五六米,不娃站定,盯住了周大世。
“你还算不算人?”
铁锨一亮,一是吓唬,二为撑住身体。他太珍惜刚才答完的那份试卷了,绝不允许旁人乱涂乱画,毁了他大半夜的努力。周大世避开问话,叱道:
“滚出去!去别的街上走,此路不通。”
“你守着阳世的道,我走的阴间的路,我们两不耽搁。闪开!”
“小子,你巳经犯规了。告诉你,一跨过那条隔离绳,你就犯规了。我随时能把你撵出去,把你轰进山上,让你也去吃草。”周大世看见了不娃手里的腰刀,却不惊惧。
他也是从少年人过来的,那些莽撞轻薄气,似曾相识。
“咋的,老子跨进来了。”
周大世指出了问题的严重性,胳膊一挥,对着广场上的布置说:“呵呵,那都是国家财产,谁也不敢咋的。有本事你过来抢,试试看。”
“谁抢?”不娃愣住了。
一站在广场内部,不娃险些晕眩过去,抬手遮挡着。
光线比雪粒更锋利,刺人眼底,有一股发胀的酸痛感,如皮肤沾上了戈壁滩上荆柳条的毛刺。停了一阵子,他才望见旗杆上忘了收下来的旗子还在,鲜艳地跳着,仿佛夜空中的心脏。再打量,不娃终于看见了漂漂泊泊的光源一广场四角的方向上,橘红色的灯光落下来,将心脏地带照得亮若白昼。
这是不娃第一次来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