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三年前看了一片《秋刀鱼之味》。那时候DVD还不像现在这样通行,买到的是一张装在牛皮纸袋里的刻录盘。有一天下午,安安静静地看完了。——觉得真好。——后来把那个故事差不多都忘了,那些画面也差不多忘了。还是记得它的好。他的好。
小津的好,只在两个字。礼和真。对外待之以礼对内课之以真。他也是一步步地删繁就简,最后走到至礼至真的。总说,真是“天真”,无修无饰才真。但小津的真是一丝不苟的、举案齐眉的。他的真不在于狂狷中,而在和敬中。
小津的洁净整饬的世界有他的规则。他的仰拍角度,他的固定机位,他的拟态布局,他的窗帘镜头,等等。这些规则拆一个出来用一次,未免要觉得过于胶滞,过于拘束。但是组合起来,贯彻始终,这些规则就成了“礼”。他的影像语言有一套严谨语法——镜头是词法,剪辑是句法。他不移动,不叠影。他找到一个“美”的角度后,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护持。他不允许出现一点瑕疵与模糊。因此,这种美谦谨到极致时,又近乎是严厉的。菊与刀是日本文化洁净与凌厉的象征,可菊之洁何曾不肃杀,刀之厉何尝不静穆。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小津是用律宗的修法修禅宗。他的规条是他自己的,并不顾有什么旧规条。他从来都跳轴。《东京物语》中两位老人家在温泉旅馆过夜。并头而卧。他是一会儿从左侧拍,一会儿从右侧拍,从画面上看上去——他们一会儿向着这一头睡,一会儿向着那一头睡。这也罢了。单拍一个人时,也是一会儿从左侧拍,一会儿从右侧拍,从画面看上去——有时这两人简直不是并头睡。小津的空间有时让人怀疑。他一个镜头一个镜头的清晰极了,但最后形成的空间关系有些让人恍惚——他们的坐卧行止像是不太“自然”,我们看他们的角度也像是不太“自然”。
这是事实。为了构图中的和谐之美,小津常常让两人同向而坐,即便是对话的两个人,也不相向而坐,宁可转头过去说话。于是在画面中,最常见的是一人半侧着身,正面向着镜头,娓娓说来。小津的仰拍镜头是以礼待他的角色的,他的角色也总是正面的、微笑着,以礼待他的观众。这非常形式主义了——形式主义到从整体上说,可以超越人物,超越情节,因敬生和,以礼成美,成就一个小津的世界。
因此跳轴对于小津的世界是不可或缺的,360度的摄影角度,形成了一个圆的,涵盖性的视角,而不是侧的,有限性的视角。这种可能性是违背个体的视觉可能性的。于是这种镜语方式,超越人的有限的视觉“自然”,而是无所不知的“自然”,是天意。
小津的形式,可以成就“礼”,那就肯定,不单单只有形式。礼是伦理的美学凝结,伦理指的是关系。——从影像上说,是镜头内部的关系,镜头与镜头的关系,是形式上的伦理;从故事上说,是人物内心的矛盾与和谐,是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是内容上的伦理。这两者结合得如此和谐,就达成了一种时空的和谐,从而又形成了节奏。——这种节奏就不是纯形式了,它带上了人的呼吸与哀乐。小津的节奏是和静的、和缓的、和谐的。但静是需要动来衬的,人世总有变故。缓是需要急来衬的,人生总有所求。和谐的底子是寂寞,寂寞而可以美,是因为忍耐。
小津的形式达到了极致,最后倒又像是忘了形式,没有形式——就好比我们在伦理中生活,遵循着各种伦理,平时倒像忘了,自己一贯循规蹈矩。看的人融到他的故事里头去——其实他只有一个故事,嫁女儿的故事。融到他的世界里去。我们如此熟悉:笠智众演的父亲,原节子演的女儿,叫“若松”的料理店,叫“露娜”的小酒馆。婚礼。葬礼。同学会。
人世与人生就是这样铺展的。有幽默、温暖,有计较、凉薄。得是个体的、桩桩件件的,失是总体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小津保持着他的态度:谦和而坚持。他一生未婚,拍了五十余部电影,他用影像来造就一个生活,一个世界。他尽力保持着这个世界的洁净与周全,虽然他也承认其中的无力与无奈。
在《东京物语》的结尾,一切都被谅恕了,包括不对父母尽心的二女儿繁。原节子是小津的理想的形象吧,她的美丽、温柔、宽和。她连繁都能体会,都能谅恕。为什么呢?因为她自己是一个人的。在电影里头,她的丈夫在战争中去世了,她一个人工作,一个人生活,在一个“无”的背景中,她体会得出任何的“有”的好,就算是繁那样的,也有她的好。这是一个在极其虚无的底色中,生出的对人世的爱。这样的爱已经达到一个相当高的程度了。几乎让人虔敬了。但小津又还是让它落回到人世间来——他终究要的不是形而上的救赎,而是在现世里的亲和的观照与静默的忍耐。原节子在笠智众的面前掩面而哭的一个镜头是一个破解:“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很狡猾,我不像父亲母亲想的那样总是怀念昌二。”小津把向着圣境而去的原节子还原为一个人,但这句话,更成就一个人的高度。她不单单那么美、好,而且有人的理解、痛苦、自省与升华。原节子是一个年轻女人,她虽然是一个人,但她还有着漫长的“人生”,“生”使她的光华是人的光华。而影片中的母亲,在近结尾时去世的,因为连“生”都要结束了,真正在“空”的背景中,发出圣光。两位老人家在热海的水边看风景,她一下站不起来了,慢慢地撑持起来。那个镜头是要让人凝息低眉的——面向着“死”,天地之间,有着慈悲与忍耐的光。
“我们生存的这个无序的世界,就被这种死者的目光包裹着,守望着,所以才能和平安宁,这是给予人类的惟一一个秩序。”——在一篇解读《东京物语》的文章中,吉田喜重如此作结。母亲去世了。父亲对邻居说:“一个人度过一天,像是特别漫长。”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做人真寂寞。”
于是回过头再去看开头。父亲与母亲要去东京,收拾行李。
妻:气枕是在这里面吗?
夫:在肯定是在的,只是得找找罢了(边说边发现就在自己的行李中)。啊,找到了。
妻:找到了?
夫:找到了。这是人生的着落吧。小津安二郎,1903年12月12日生,1963年12月12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