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亚坤】
Δ死亡仪式
“我只睡一下下……一下下就好……千万不要被发现……我好累……好累……”唐冰琳一边默念着,一边闭上眼睛,靠在K房的沙发上,很快睡着了。
昏黄的灯光投射下来,令她那咖啡色的眼影变成了珍珠色,桃红色的唇彩变成了淡粉色。尽管这间K房因为没有闭路设备,早在三个月前就被停用了,但唐冰琳还是非常担心。她就在自己的担忧和喃喃自语中睡着了。这时的唐冰琳并不知道,当她从短暂的小憩中醒来时,灾难就会降临。
这一天,是2010年9月25日。
唐冰琳感到有人用手指在她的鼻子前探了探,紧接着,她听到有人说:“没死,她还活着。”唐冰琳努力睁开眼睛,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面前,而酒店的客服经理则捂着嘴巴躲在高大男人的身后,用满是惊恐的双眼望着她。
唐冰琳心中一沉,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觉自己的右脚动弹不得。唐冰琳懊恼地低下头去看,这一看,令她的瞳孔瞬间收缩,她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啊——”
在唐冰琳脚边,一个肥胖的男性身躯趴在地上,他的白衬衫已被猩红的液体染红了。地板上凝结着大片粘稠的血液,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这个男人已经死了,但死去的男人却紧紧抓着唐冰琳穿着白色长靴的右脚腕。
高大男人向前一步,对唐冰琳说:“唐小姐,我是市公安局刑警队队长高伟成。根据这起命案现场的情况,我需要你跟我们回一趟公安局。”
唐冰琳还未从惊恐中恢复,吃惊地望着高伟成:“你们怀疑我……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是谁啊……不关我的事……”唐冰琳的睡意完全没有了,并且意识到事态严重。
女警郑咏莉走上前来紧紧扣住唐冰琳的手腕:“是否和你有关我们会调查。现在麻烦你跟我们到公安局去录口供!还有,你把靴子脱下来。”
唐冰琳打着赤脚被推出了K房,边走边为自己辩解:“高警官,我真的没有杀人,我只是来这里睡觉的,我也不认识那个人……真的不是我杀的啊……”
高伟成锐利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唐冰琳,直到郑咏莉把唐冰琳交给门外穿制服的警察。刑警任晓龙走进K房,“高队!我向KTV相关人员了解过,他们都不认识唐冰琳,但你也看到了,唐冰琳刚才就穿着这家KTV的制服。”
这时,法医从尸体旁站起来:“高队,死者身上没有身份证、手机和钱包,无法确认身份。不过从穿着看,死者生前应该比较富有,但手指粗糙,估计曾经从事过较重的体力劳动。”
Δ我是谁
高伟成坐在唐冰琳对面,开门见山:“唐小姐,根据法医的报告,天堂KTV那间长久没有人使用的房间就是案发第一现场。而在8点至9点半,也就是死者死亡的时间段里,只有你留下了指纹和脚印。”
唐冰琳皱了皱眉头:“高警官,我说过了,我根本不认识死者,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况且,如果我是凶手,我怎么会蠢到把自己留在现场?”
高伟成笑了笑,打开身后的一部DVD,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天堂KTV303号房外走廊的监控录像——穿着白衬衣的胖男人搂着一个身着白绿相间制服、白色长靴的年轻女人穿过走廊,女孩用嘴唇摩擦着男人的耳垂,男人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欲,他把女孩扑在墙上,两人就在热烈的拥吻中,撞开了303的房门……
录像播放完毕。唐冰琳呆呆地望着屏幕上已定格的画面——那个身穿白绿相间制服的女人,那柔顺的直发,直挺的鼻梁,丰满的上围……那分明就是自己!我什么时候跟那个男人亲热过?难道……难道我真的杀了人?
一瞬间,就连唐冰琳本人也动摇了。不对!唐冰琳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贴着墙壁在走廊里挪动,然后快速闪进了K房,头顶的摄像头根本不可能拍到自己的影像……
“不!那不是我!”唐冰琳大叫。
“事实摆在眼前,你还想抵赖?”郑咏莉生气地站了起来。
“不,那不是事实!录像上的女孩儿虽然跟我很像,但绝不是我!”
就在这时,任晓龙开门走进来。他看了唐冰琳一眼,低声对高伟成说道:“高队,有个香港记者来保释她,同行的律师也是香港人……”
高伟成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回答:“带她去办手续。”
“为什么?”唐冰琳离开后,郑咏莉一肚子疑问。
“唐冰琳的验血报告显示,她的血液里有少量安眠药成分。这就是说,当时在案发现场,一定还有除了唐冰琳和死者之外的第三个人。唐冰琳就是因为服了安眠药,才会睡得那么沉,以致有人在她面前杀了人她都不知道。你们记得吗?当时我们接到报案到达现场,这么多人进了包房她还没有醒,我们甚至误以为她也死了。”
任晓龙点了点头:“对!没错!唐冰琳是在我探她的鼻息时醒过来的。”
“还有……”高伟成转身打开监控录像,“你们看,录像中的女人全程都是侧脸面对镜头,她的正面我们根本没有看到,只能从衣着、发型和脸型上判断她与唐冰琳相似。但是,她穿的制服,裙子非常短,刚刚盖住臀部。而刚才唐冰琳在这里的时候,她的制服裙摆已经快到膝盖了。所以说,凶手并不是唐冰琳,而是画面上的这个神秘女人。唐冰琳是被她利用的一颗棋子。不过,天堂KTV里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她却穿着天堂KTV的制服,而且,她的身份证是假的。”
唐冰琳回到出租屋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柚子叶水洗澡。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没有睡,她感到饥饿和疲倦,但她的大脑却异常清醒。
“昨晚我怎么突然想睡觉呢?有人给我吃了安眠药吗?”唐冰琳猜测着。
预计昨晚7点钟到达天堂KTV的唐冰琳,直到8点才匆匆忙忙赶到,不过好在房间内的客人还没有下单,穿着网上订购的制服的唐冰琳大方地推开房门,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们的啤酒陪侍……
“十有八九是那两个客人在酒里下了药,想趁我不省人事带我出场……”
这是一个宁静的秋日午后。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墙边的梳妆台上。唐冰琳望着梳妆台上的加菲猫闹钟——4点25分,2010年9月26日4点25分……渐渐地,唐冰琳的眼皮越来越重,她缓缓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沉睡的唐冰琳的身体忽然颤了一下,她被惊醒了。怪异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唐冰琳定了定神,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隔壁的呻吟声越来越大,对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大,但这根本无法掩盖什么。唐冰琳听得很清楚,那介乎痛苦与享受之间的呻吟,来自一个男人。
男人的叫声并没有持续很久,几分钟之后,隔壁房间又恢复了安静。但很快,异动又响起,唐冰琳听到男人趿拉着拖鞋走进浴室,浴室内“哗哗”的水声在静夜里尤其喧嚣。男人清理完毕回到隔壁房间后,唐冰琳听到男人在道别:“下次我早点儿过来……不过你这里是跟人合租的,不是很方便……”
唐冰琳好奇心起,她穿上睡袍,打开房门,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男人走了出来。唐冰琳看见一个穿着橙色T恤、灰白休闲裤的胖子,四十岁左右,满脸横肉,面带凶相。唐冰琳想起刚才的声音,再结合男人的相貌,她空洞的胃开始痉挛。
男人也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唐冰琳,停下脚步细细打量这个秀色可餐的女孩儿。唐冰琳察觉到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男人出门后,唐冰琳懊恼地回到房间,她后悔不该好奇这个男人的长相。
高伟成看着唐冰琳的保释记录:“你上次说有个香港记者来保释唐冰琳,就是这个诸葛明?”
任晓龙点点头:“诸葛明是香港《东方日报》驻京办事处的负责人……”
“高队!”郑咏莉走进来,“死者的身份查清了!今天上午,辖区派出所的民警接到一个香港女人的报案,说她的丈夫在25日晚上就失去了联系。报案人描述的失踪者特征与死者大体一致,所以我们安排了认尸,果然,死者就是那女人的丈夫。”
“死者是香港人?”高伟成问道。
郑咏莉点点头:“死者叫霍文辉,是香港纤体美容业第一代代理人,后来又开了两家激光美容诊所,2002年将业务扩展到内地。他有过两次婚姻,据他太太说,霍文辉经常出没于娱乐场所……”郑咏莉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们化验了血样……他的HIV抗体是阳性……”
任晓龙一惊:“他是艾滋病毒携带者?”
郑咏莉和任晓龙同时望向高伟成。高伟成沉默着,他额前的“川”字在加深。
任晓龙清了清嗓子,继续刚才被打断的陈述:“除了诸葛明,唐冰琳的户籍也在香港。她的真名叫唐诗颖,同样隶属于《东方日报》。”
高伟成点了点头:“继续说。”
“唐诗颖生于1984年,从她出生时起,生父就不知去向,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小时候她家的经济环境很差,唐母到处打散工挣钱,但始终入不敷出,后来不得不申请政府救济。由于生活困顿,唐诗颖十六岁便辍学到奇拿酒店做援助交际。据香港警方说,奇拿曾是一家十分出名的专向城中富豪提供特殊服务的酒店。唐诗颖一度是奇拿酒店最红的援交妹。一年之后,唐诗颖回到学校读书。2002年,唐诗颖考入香港大学大众传播系,毕业后供职于《苹果日报》。六个月前,她与搭档诸葛明加入《东方日报》,其后便北上进京,成为该报驻京办的核心力量。而唐诗颖在《苹果日报》和《东方日报》上的署名均为唐冰琳……”
这时,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化验员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任晓龙的陈述再次被打断了。化验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高队,我们把死者和唐冰琳的血样做了比对,双方的基因有99%的相似,也就是说,他们是如假包换的父女!”
Δ“激进富豪”之死
茫茫夜色中,唐冰琳的视线有些模糊,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她抬起腕表,23点08分。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用一种别扭的姿势,在狭窄的窗台上蹲了两个半小时了。
摄像机一直在运转着,但是一个小时之前庄明浩进入卧室之后,他便躺在床上侧身睡着了。唐冰琳所期待的——庄明浩与二奶之间的床戏始终没有上演。
“阿颖,下来吃点儿东西吧。”诸葛明开门进来,对蜷缩在窗台上的唐冰琳说道。
唐冰琳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腰肢,从窗台上爬下来。“明明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个庄明浩却睡得像死猪一样,弄得我们整晚什么都没拍到。”唐冰琳把望远镜递给诸葛明,“阿明,你看着啊,有什么事叫我。”说着,她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三明治。
诸葛明爬上窗台,望着对面别墅的三楼,“这个管家赵婶,收了我们那么多钱才把窗帘开了这么小的一条缝……”
唐冰琳笑了:“缝隙再大庄明浩就发现了。”
一周之前,唐冰琳看中了庄明浩别墅正对面的这套三居室,三居室中最小的一间有一扇位于屋顶四分之一处的小窗,从小窗望出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庄明浩的卧室。唐冰琳送给地产中介一张千元港币,顺利地从他手里拿到这套空置三居室的钥匙。而今天,是唐冰琳将摄像头对准庄明浩卧室的第一晚……
“喂!阿颖,不对路啊!”诸葛明的声音带着惊讶。“警察……庄明浩卧室里有警察!”
唐冰琳转身爬上窗台,接过诸葛明手里的望远镜。果然,高伟成带着任晓龙和郑咏莉出现在庄明浩的卧室里,而庄明浩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忽然,高伟成掀开盖在庄明浩身上的棉被……
“啊——”唐冰琳惊叫一声。
诸葛明也从摄像机里看到了下半身被鲜血浸染的庄明浩,他的手臂随之颤抖了一下。“庄明浩死了?”忽然,诸葛明把摄像机塞给唐冰琳,“阿颖,快!你先回去上传视频,我留在这里拍照片,庄明浩这个‘激进富豪’的死讯,今晚我们一定要第一个传出去。”
唐冰琳抱着微型摄像机匆匆忙忙赶回家,她顾不得脱鞋换衣服,就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推向一边,把笔记本电脑放在上面,迅速联络香港总部……
庄明浩死了。这个被港岛居民称作“激进富豪”的着名牙医,一年前包养了一名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女学生林佩,而刚刚加入《东方日报》的唐冰琳计划将庄明浩的隐私作为自己加盟之后的第一场战役,但她没有想到,庄明浩竟然死了……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了唐冰琳的思路。唐冰琳抬起头来,是住在隔壁房间的女孩儿章月影。
“出了什么事吗?”章月影指着地上破碎的化妆水瓶。
唐冰琳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忘记关上房门,她开始担心刚才与香港总部的对话已经被这位邻居听到了,但转念一想,自己说的是粤语,她断定对方听不懂粤语。唐冰琳挤出笑容:“这个化妆水……是我刚才放电脑时不小心推下去打碎的。吓到你了吗?”
章月影走了进来:“没事……我帮你收拾吧……”章月影蹲下身去,但就在她接触到碎片的一刹那,她惊叫出声,“啊——”
唐冰琳看到章月影的食指已经被碎片割破,她急忙站起身,想查看章月影的伤口。章月影却忽地转向唐冰琳,大叫道:“不要过来!”
唐冰琳愣在原地。
“你站在那儿!站在那儿啊!不要动!千万不要动!我马上回来!”章月影神色慌张,她匆匆忙忙地跑进厨房,拿出扫把,将带血的碎片收进垃圾筐里。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儿,唐冰琳心想。她把不同的男人带到家里来上床;把洗手间和厨房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而且,在许多不适当的情况下表现出极度的惊慌。
但此时此刻,唐冰琳没有心情深究章月影的各种怪异行为。她手里的摄像机记录了庄明浩从回到别墅到死亡期间的活动情况,唐冰琳意识到,自己有必要去一趟公安局。而同时,唐冰琳也明白,再次面对人民公安的时刻,也是揭示自己真正身份的时刻。
Δ偷窥无罪
庄明浩的验尸报告很快放在了高伟成的桌面上——庄明浩是被人割断股动脉而死。而且,现场除了庄明浩和他的情妇林佩、管家赵婶的痕迹之外,找不到任何可疑的脚印和指纹。
郑咏莉说:“别墅管家赵婶说,庄明浩的情妇林佩喜欢吃港式双皮奶,于是庄明浩就特意请了一位师傅在别墅内为她烹制,但案发当晚来了一位女师傅,说是原来的师傅身体不舒服,她来代班。案发后,技术部门做过非常仔细的痕迹提取,根本找不到这位女师傅的脚印和指纹。根据赵婶的描述,这位女师傅的身高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之间,年龄在四十五岁上下,容貌拼图已经做好了。”郑咏莉从文件夹内拿出一张画像,放在高伟成面前。
任晓龙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口中喃喃道:“好像在哪里见过呀……”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的值班民警小跑进来:“高队,唐冰琳来了。她说她是来报案的。”
高伟成大致浏览了一下唐冰琳拍摄的内容之后,不动声色地说:“唐小姐,你是香港《东方日报》的记者?”
唐冰琳笑了笑:“高警官,我不是记者,准确地说,我是一名狗仔。”
“那不就是记者吗?”郑咏莉插嘴道。
唐冰琳摇了摇头:“不,我们的职业与专业记者有很大区别。我从来不写文章,只做跟踪和偷拍,主要目标通常是明星、富商和达官政要。所有的照片和视频除了提供给我所供职的《东方日报》之外,我还会卖给其他媒体,当然,内容越劲爆,价钱也就越高。我们这一行与所谓的新闻精神和新闻自由毫无关系,我们唯一的目的,就是钱。”
高伟成嘴角微微上扬,继续问道:“那么偷拍庄明浩对你来说有什么经济价值?”
“庄明浩曾是香港着名的牙科权威。2003年,他因在香港媒体上公开抨击低学历企业经营者,被香港市民称作‘激进富豪’。一年前,已有家室的庄明浩包养了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的学生林佩。9月25日晚,我得到消息,庄明浩会与林佩一起到天堂KTV。我假扮成啤酒妹走进他们所在的K房,希望能近距离拍些照片,但没想到林佩整晚都没有出现,反而是庄明浩对我纠缠不休。那天晚上我陪庄明浩喝了两杯酒之后就开始头晕,我想,是他在我的酒杯里放了安眠药。”
高伟成点了点头:“我们的确在你的血液里发现了少量安眠药的成分。”
“我在感到头晕目眩之后,立即离开了庄明浩的K房。由于我事先了解过天堂KTV的K房情况和摄像头位置,所以,我躲开摄像头溜进了空置已久的303,但当我醒来的时候……你们已经在场了。”
“天堂KTV的制服是谁给你的?”任晓龙始终没有忘记这个细节。
“网上订购的。人民币八十七元。”
“那今晚呢?你们在庄明浩别墅外拍些什么?”
“原本我们是想拍他与林佩的床照,但我们从晚上7点52分开始拍摄,一直到11点都毫无斩获。这期间,林佩洗完澡之后曾在10点34分进入卧室,但不知为何,她只在床上停留了几分钟就离开了卧室……直到庄明浩的别墅去了很多警察,我们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高伟成点点头,站起身来,向唐冰琳伸出右手:“非常感谢唐小姐为我们的侦破工作提供的线索——”高伟成瞄了一眼双皮奶师傅的容貌拼图,突然改口,“不过请唐小姐稍等一下,我们还有一件事请您帮忙。”
唐冰琳被带到对面的办公室休息,趁这个空当,专案组成员加紧研究她带来的影像资料。
“怎么样,唐冰琳带来的影像资料跟我们现场调查得到的信息有出入吗?”高伟成问。
郑咏莉说:“基本上没有出入。110在10点43分接到林佩的报案,说庄明浩死在了卧室里。我们赶到时,林佩正坐在楼下的沙发上,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念叨:不关我的事,我好怕……林佩说,她进入卧室之后原本想钻进被窝与庄明浩亲热,但她却摸到一片粘稠的液体,还没等林佩掀开被子,就看到沿着丝绸被单流淌到地毯上的鲜血。她吓得冲下楼,准备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手机报警,但慌乱中没摸到电话,只好用别墅里的座机拨打110……这跟唐冰琳提供的录像资料的时间比较吻合。”
任晓龙也补充道:“唐冰琳在对面楼房里拍摄了近三个小时,她一直误以为已经被杀的庄明浩是在睡觉。这很可能是因为卧室窗帘的缝隙过于狭窄,她在拍摄地点只能看到庄明浩躺在床上,却看不到床外侧的血迹……哦,对了,唐冰琳说,庄明浩卧室的窗帘,是管家赵婶收了她的钱帮她拉开一条缝的。”
“那唐冰琳提供的关于林佩的信息呢?”高伟成问道。
“与我们的调查基本一致——中戏表演系三年级学生,兼职模特,签了一家演艺经纪公司,是个没什么名气的三流明星。”
“那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唐冰琳对我们还没有什么隐瞒。但无可否认的是,她与我们手上的两起命案都有关。”高伟成说,“首先,两名死者都是香港人,而且都是具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富商,又都有不同程度的婚外性行为。其次,两名死者都是被人一刀割断大动脉失血过多致死。而且在两起案件的案发现场都找不到凶手留下的脚印和指纹。第三,今天技术部门送来一份鉴定报告——他们在天堂KTV303房窗外的水管上发现了半枚鞋印,这枚鞋印出自一款白色女式长靴,也就是案发时唐冰琳穿的那款,但根据鞋印的大小和力量分布,穿鞋者的身高应该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之间,体型偏瘦,而庄明浩案中双皮奶师傅的身高也在一米六八到一米七二之间,体型也偏瘦。最后一点,也就是我们刚才讨论过的——这两起案件与唐冰琳的关系。K房谋杀案的被害者是唐冰琳的生父,而死在别墅里的,是唐冰琳的跟踪对象。除此之外,天堂KTV监控录像中拍到的女人,与别墅的双皮奶师傅,她们在外形上都与唐冰琳有相似之处。”
郑咏莉立即明白了高伟成的言下之意:“那就是说,两起案子的凶手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高伟成点点头:“没错。这两起案件很可能是同一人或者同一团伙作案,不过所幸……”高伟成转过头去,望了望独自坐在对面办公室的唐冰琳。“不过所幸唐冰琳的存在,让我们的侦破工作有了切入点。我们可以先从唐冰琳的社会关系和家庭关系入手,应该会有所斩获。但是唐冰琳从出生起生父就不知去向,她的成长经历十分坎坷,如果我们告诉她在天堂KTV里死去的男人就是她的父亲,也许会对她的心理和情感造成沉重的打击……而且霍文辉还是一个腰缠万贯的有钱人,唐冰琳也许会更加难以承受……”
高伟成再次转回头去,望着距离他十几米远的唐冰琳。对方安静地坐在桌前,低垂着头,紧咬下唇。
Δ遥远的亲情
“唐小姐,我们刚才说的要请你帮忙的事……”高伟成坐在唐冰琳对面,继续刚才的话题,“是希望先了解一下您的家庭情况。”
“我的家庭情况?为什么?”唐冰琳一脸疑惑。
“是这样的,唐小姐两次都不幸被卷入命案,我们想大致了解一下您的社会关系,看看是否能找到破获这两起命案的突破点。”
唐冰琳想了想,说道:“我的家庭情况很简单。从我出生时起,就和妈妈居住在香港贫民区。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妈妈到处打工但依然交不起房租、吃不饱饭,最后我们不得不申请救济。我大学毕业之后靠做狗仔赚到一些钱,给妈妈开了一家茶餐厅。现在,我家的生活还不错。”
“那关于你的父亲呢?”
“我妈说,我出生之前爸爸就生病去世了。”
“你相信你妈的话吗?”郑咏莉沉不住气了。
唐冰琳抬起头来,直视着郑咏莉:“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认为我爸没有死?”
郑咏莉急忙摇头:“不是不是……我随便说说——你从来没有尝试过寻找你爸或是了解他的事情吗?”郑咏莉的导向越来越明显。
“你们知道我爸的事?他是不是还活着?”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谁都无法应对唐冰琳这个棘手却合理的问题。
唐冰琳继续问:“我爸真的没有死?他现在在哪儿?我怎么找他?”
坐在对面的三个警察越发尴尬。高伟成承担起了诉说真相的重任:“唐小姐,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你的父亲——霍文辉先生已经离世了。他……他就是在天堂KTV303房的受害人,当时,他握着你的脚腕……”
高伟成看到唐冰琳震惊地张开了嘴,她的眼睛在一瞬间失去了光亮。良久之后,唐冰琳才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你说什么……”
这是一个寻常的北方初秋的日子。由南向北,唐冰琳在刀尖上走过了二十七年的悲春忧夏,但在这一刻,她却恍恍然毫无真实感。淡淡的泪光在唐冰琳眼中闪烁,她说:“我想……看看,看看他……”
高伟成点点头,站起身来:“跟我来吧。”
“轰”的一声,高伟成拉开了停尸间的冰柜,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高伟成拉开拉链,尸体仰面呈现眼前。
唐冰琳的心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看清楚那具握着自己脚腕的尸体,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没错,他就是爸爸。那高挺而笔直的鼻梁,与自己如出一辙。父亲……对唐冰琳来说,这是世界上最为亲切动人也最为遥远陌生的词语。当唐冰琳面对着这具叫做“父亲”的冰冷尸体,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年龄和他生前的经历……此时此刻,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唐冰琳唯一想知道的,是这个名叫“父亲”的人,为什么在自己漫长的二十七年人生里都没有出现……
“吧嗒”……唐冰琳的一滴眼泪落在了尸体冰冻的脸上。高伟成急忙拉开她,并将冷柜关了起来。
“案发后,我们把你和被害人的血液做了比对,才发现你们是父女关系,这个结果,我们也想不到……”
高伟成将唐冰琳带离了寒气逼人的停尸间。忽然,一阵女人的吵闹声吸引了两人的视线——楼梯口,一个五十岁出头的女人带着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用蹩脚的普通话粗鲁地质问值班民警:“你们警察都是吃草的?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杀我老公的凶手,害得我们拿不到遗产!我们两母子怎么生活?”
高伟成低声对唐冰琳说:“她就是你父亲的第二任妻子……那个男孩儿……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
唐冰琳仔细地打量着两人,以她狗仔的敏锐洞察力,她能准确地判断出这两人的生活质量。是啊,爸爸是城中富豪,妻儿自然衣食无忧。没想到同父异母的弟弟已经十几岁了……我唐冰琳十几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妈妈在速食店里打工,彻夜洗牛杂、串鱼丸,而自己,则躺在奇拿酒店的大床上,遭受着不同男人的蹂躏……
想到这里,唐冰琳的视线再一次模糊了。亲情,为何总是距离自己这么近,却又那么遥远……
唐冰琳蜷缩在床上,她的眼皮沉重,思维混沌——在过去的二十七年里,她努力读书、赚钱……牙关都咬出血,就是要摆脱孤苦无依与贫困卑微的阴影。但一个浪头打来,这场悲剧似乎才刚刚开始,从未露面的富豪父亲及其错综复杂的关系,为唐冰琳不堪的过去蒙上了更为浓重的阴影。在无尽的疲惫缓缓延伸时,唐冰琳沉沉睡去了。她紧抱着枕头,双手绞缠在一起——就在睡眠中,她依然显露出无尽的痛苦……
忽然,唐冰琳被电话铃声吵醒了。她在黑暗中摸到手机,一个陌生号码,她眯着眼睛看了看电话上的时钟,23点34分。
“喂——”唐冰琳拖着慵懒的尾音接了电话。
“抱歉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听筒里传来低沉浑厚的男声,唐冰琳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她再一次确认了一下现在的时刻,23点35分,她想不到高伟成会在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
“下午我们和香港警方开视频会议,得到了一些关于你父亲生前的情况,我想,你会想知道……1982年,你父母登记结婚。当时,霍文辉……也就是你的父亲,他还只是工地上的货车司机。据你父亲当年的同事说,你父亲是个头脑很灵活的人,而且非常勤快。你母亲怀孕以后,你爸因承包工地上的车队运输钢筋水泥赚了一笔钱。之后,他就从运输转向了倒卖。当时香港的房地产业正在兴起,钢筋水泥买卖是暴利行业,你爸爸很快就买到了他的第一栋商品房,也就是你出生时的家。”
唐冰琳皱起眉头:“可是从我记事起,我和妈妈就一直住在出租屋里。”
“别急,我还没有说完。1984年,你爸爸认识了水泥厂的女工陈艳丽,很快便与她同居。1987年,你父母正式签字离婚。当时,你母亲曾经要求把房子留给你们母女,但你爸没有答应。同年,你父亲带着房产跟陈艳丽结婚。1995年,香港房地产业异常兴旺,你爸爸在香港半山添置了一栋别墅之后将旧房子以低得出奇的价格卖给了你继母的妹妹。说穿了,就是变相送给了他的妻妹。所以,你和母亲就一直住在出租屋,因为你爸并没有把房子留给你。”
唐冰琳沉默了。此刻,她的胸膛里涌动着强烈的愤怒,记忆中父亲浑身是血躺在KTV地板上的情景令她有种残忍的快感。
高伟成继续说道:“你父亲与陈艳丽结婚后,生活并不美满。今天香港警方提过,那几年,半山附近的警署时不时会接到报案,你父亲和继母在别墅里大打出手,原因是你继母指控你爸在外面拈花惹草。我认为她的指控并非空穴来风,你爸爸在内地的确有很多情妇……不过你弟弟出生以后,他们的关系就有了好转,你弟弟霍筱榕于1993年出生……”
“等一下!”唐冰琳打断了高伟成的话,“1993年?我弟弟不是我爸再婚之后很快就出生的吗?”
“不是,你父亲再婚后的六七年一直都没有生育,直到1992年底,你的继母才怀上霍筱榕。今天,京北分局派出所上报一个案子,陈艳丽和霍筱榕在超市里痛打了林佩,原因是陈艳丽说林佩抢了她的东西。”
“哦?”唐冰琳有些吃惊,“林佩打劫?”
“不,此抢非彼抢,这就是我接下来想跟你说的。我们今天刚刚查到庄明浩生前立过一份遗嘱,遗产继承人中包括了你弟弟霍筱榕。你弟弟原本可以继承庄明浩百分之三十的遗产,但是2010年6月13日,庄明浩带着一个女孩儿到律师事务所修改了遗嘱,你弟弟的继承份额被削减到了百分之十五。”
“那个女孩儿是林佩吗?如果是,那就可以解释我继母为什么打她了。”
“没错,就是林佩。当时林佩流掉了庄明浩的孩子,庄明浩为了补偿她,将遗产的百分之十五送给了她……”
“高警官,你说我弟弟会不会根本不是我弟弟?嗯……”唐冰琳有些词不达意,“我的意思是,我弟弟可能不是爸爸的孩子!也许他是庄明浩的……高警官,你可不可以帮我化验……”说到这里,唐冰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她将自己的幸灾乐祸和报复心理表露无遗。
但高伟成并没有责备她:“我会尽量帮你的……”
唐冰琳愣住了。高伟成的这句“我会尽量帮你的”令她屏住了呼吸。她抬起头望了望梳妆台上的加菲猫时钟,2点47分。他们已经通话三个多小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