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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悬凶的镜照(上)

【康焕龙】

Δ一

“这是在我县境内出土的唐代古铜镜。”

县文化宫四楼,约四百平方米的展厅,沿中轴线两边精心摆放的玻璃柜内,陈列着这一区域出土的各种文物。这等最为普通的布置虽远远不能与大型博物馆展出的讲究与豪华相比,但在淡淡光晕的映衬下,整个布局显得简约、明快,给人一种风格迥异的感觉。

县文管所所长田佳介正在向以省文化厅周厅长为首的特意前来视察参观的宾客介绍展出的文物。“众所周知,我县地域原属草原文化地带,一直是鲜卑、契丹、突厥、匈奴等少数民族相互争夺的地方,直至清朝有了走西口的人口迁居,并伴随着农耕文明向北延伸,才使这里形成了农耕文化与草原文化的过渡带,所以在这里能够发掘出原属中原文化的古铜镜,足以说明少数民族的游牧文化与内地文化相互交融的源远流长,由此可见这枚铜镜的弥足珍贵。”他随后又认真讲解了一些有关铜镜的基本知识,并提高嗓音格外强调道,“这枚唐朝制作的铜镜图案极其精美,工艺相当精湛,可说是我们的镇馆之宝,2006年,一块与此相当的铜镜由嘉德拍卖行拍出五十万元的价格。”

田佳介讲到这里,所有参观者都不由得俯下身来,齐刷刷地向这枚铜镜看去。

橱窗里的古铜镜,被架在一个底托上。由于年代久远,表面略见微量淡绿铜锈,整个镜体也已经发黑,形成了所谓的黑漆背,但栩栩如生的图纹却跃然镜上,令人叹为观止。

“很好,很好,”周厅长直起腰连声赞叹道,”能在这一带出土如此文物,不仅说明我省文化的多元性,还进一步证明中华文化的统一性和融合性,实属难得。”他扶扶眼镜转向田佳介,”小田,这个展览办得不错,据我所知你们县经济还是比较落后的,但在这种境况下你们将文化工作干得如此有声有色,很是不易,希望你们再接再厉,争取更上一层楼。”

听到省领导的认可与赞赏,田佳介心头禁不住一颤,一股炽灼的激流瞬息传向四肢八脉。他竭力掩抑住兴奋,微笑的脸上浮泛出一副淡定的神态。“谢谢领导表扬,我们一定继续努力。”

“周厅长,他们确实不易,”见厅长给出肯定的结论,市主管文化的副市长也赶紧补充道,“每年经费不多,所有成果全凭用辛苦的汗水换取,”他说着转向市、县文化局局长,“你们说是吧?”

“是啊,这几年我们投入的经费是不够多!”市文化局长附和着说。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和田佳介有着一样心情的县局长甄彦赶忙谦谨地表态道,“正如周厅长所言,我们一定将全县的文化工作搞上去,争取有一个跨越式的发展。”

“说得好,”周厅长感喟道,“有了你们这样一批人,我们的文化事业不愁搞不上去,特别是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没有科技实力,一打就败,而没有文化实力,不打就败,所以我们一定要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改变我们的落后面貌,来推动整个社会发展。”

周厅长一席高屋建瓴的话,让所有人受益匪浅。大家一边讨论着文化事业的发展,一边在田佳介的带领下继续往下参观其他文物。显然后面已再没什么有价值的物品了,除了几件铁器、木器和几枚箭镞之外,就是一些石头瓦块了。周厅长虽不如看唐代铜镜那样悉心,但还是饶有兴趣地参观完,在走出展厅的同时,不仅向陪同他的市县领导提出增加文化投入的意见,还要求他们一定要考虑基层文化工作者的生活与待遇问题,除了帮助他们解决一些困难,还要提升他们的地位,把有能力的人才放到重要岗位上去。田佳介虽然跟在最后面,但他却一直竖起耳朵专注地听着厅长的每一句话,并且牢牢铭记在心中……

“肖寒,这回说不准我可真是有戏了。”接待完周厅长一行人的当天下午,田佳介怀着一种昂奋不已的心情,将他的老同学、现任县人大办公室副主任肖寒约到饭馆,眸子炯炯发光地朝他说。说句老实话,他眼看着快要奔四十的人了,可在这个小县城混到现在仍然是个股级干部。原本中等艺术专业学校毕业的他,其音美技艺可以说超群出众。可当社会将学历作为一个硬指标来要求时,他在升迁路上却无奈地屡屡败下阵来。后来他好不容易完成了成人本科学历,可为时已晚,现在也只能委曲求全地任了个文化局下属的文管所所长之职罢了。所以当今天周厅长那么一说,他立时就像被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仿佛一下看到一片蒸蔚的霞光,几年来一直翔腾在胸襟中的若干理想的晶片,倏地凝结成为一体,全然变成光彩夺目的憧憬。

“有什么戏了?”肖寒冷静地问,”看你这份高兴劲。”

“文化局副局长呀!”田佳介直言不讳道。

“提拔你?”肖寒两眼探询地注视着田佳介,”愿闻其详!”

田佳介毫无保留地将接待周厅长参观文物展览以及他临走时所说的一番话详细地向肖寒描述了一遍,”有省厅长的表扬和交代,该提拔我当这个副局长了吧。”

“嘁,”肖寒不屑一顾地从田佳介脸上移开目光,“你是不是有点儿太幼稚了,”深谙官场哲学的他不无讥诮道,”在过去的年代,人在一生中必须自始至终守住一个角色,才能有被看准和提拔的机会,可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是一人必须扮演多种角色的时代,所以,当官与干工作是两回事,仅凭厅长说了那么几句官腔,县里就能提拔你?”

“今天县里的主管领导可都在场,”田佳介坚信不疑,“县里的文物工作是我这几年一手发展起来的,应该说每一件文物的搜集和遗址发掘都浸透着我的心血和汗水,并经我将其推向市、省乃至全国,故吸引了周厅长的光顾,所以提拔我无论怎么说都应该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

“是啊,你说得没错,”肖寒慨然抬起眉宇,“无论是你的才情还是技艺,非但当个县文化局副局长,就是出任局长都绰绰有余,可现实是怎样的?”他说着摊开双手,“厅长应该算是省级领导吧,但他只能是提个建议,再说他仅是站在文化工作角度上说话,而提拔你的权力则在县里,除了综合考虑外,无疑还有其他因素,在县里政界混了这么多年,我想这一点你还是应该明白的吧。”

“这个当然我清楚,但我的工作成绩领导们总还是有目共睹的吧,”田佳介固执一途,“我想这次他们一定会有所考虑的,你信不信?”

“你呀……”肖寒有些悲哀,“那我可就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他说着将菜单塞进田佳介手里,“快点菜吧。”

人们常言,人走时气马走膘。县文管所的文物展能将省厅厅长吸引而至,确实在小小的县城产生了一定影响。而作为文管所的负责人田佳介也就此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的运气就此还真是来了。就在周厅长走后没几天,首先是文化局局长甄彦将他叫到了办公室。

“小田,你的这个文物展办得很有价值,”甄彦让田佳介坐下实事求是地说,“能够引起周厅长的关注,对我们文化局来说实在是太有意义了,有了这块招牌,不仅文物保护经费不用愁,其他方面肯定也错不了,因此可以说你给咱们文化局立了一大功。”

见甄局长这般褒赏,田佳介不好意思地有些坐不住了,“甄局长,你过奖了,这些工作还不都是在你的领导下干出来的,所以……”

“小田,你不要太谦虚了,”甄彦打住田佳介的话,语重心长道,“关于你的职务问题,我和刘副局长碰过头,目前咱们局还有一个领导职数,如果不外派就从咱们局里提拔,我推荐的是你,希望你再活动活动,借这次周厅长光顾的东风,我看不成问题。”

听到甄彦这番话,田佳介不禁从沙发上霍地一下站起,“实在是太感谢甄局长了,我一定将工作干得更好,决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

“关于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要和别人去说,”甄局长喝了口茶水叮嘱道,“咱们这个破文化局要钱没钱,可这个官位还是有人觊觎的,你要抓紧时间,我有机会再给你沟通沟通。”

“是,我知道了,”田佳介频频点头,“我一定听你的话。”

甄彦与田佳介谈完话的第三天,主管文化的张副县长将他找了去,和他商量如何落实周厅长视察时提出关于本县文化发展的意见。

“关于文化发展规划,你组织人由省市相关机构帮助编写,这是花钱的事,好办,”张副县长拿出一盒玉溪烟放到甄彦面前,“而文化项目可涉及经费问题,你们需好好下点儿工夫才是。”

“是的,”甄彦打开手中的笔记本,“我们的两项非物质文化遗产已申报到省里,周厅长说一项属省级遗产,一项属国家遗产,将会很快批复,文化广场和乡镇文化站建设项目都已提出立项申请,剩下就是延宏城的挖掘以及文物保护方面的项目了。”

“很好,”张副县长点燃一支烟,“这次周厅长看完我们的文物展,对这方面很感兴趣,你们要尽快以此内容整理出两个项目,趁热直接报到省里,我想延宏城的考古经费也就不用愁了。”

“对对,”甄彦将张副县长的意见记下。“我回去就告诉田佳介,让他从这方面编写两个项目报告,然后请你过目。”

张副县长满意地颔首,“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关于选拔人才的事,我看这个田佳介还算不错,这次要不是他把文物展搞得如此像模像样,周厅长也不一定能来。”

“田佳介是有些才能,只是他的学历偏低,所以……”甄彦欲言又止。

“是啊,提拔干部的权力不在我们手里,我们确实有点儿无能为力,”张副县长也颇为慨然,“我看这样,我亲自去向组织部推荐,你们给予应有的配合,我们争取将这样一个人才选到领导岗位,以期推动我县文化事业的发展,你看如何?”

见张副县长这样说,甄彦垂下眼睑,“我没意见,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一定配合。”他表态说。

“这是我们的工作,也是我们的责任,”张副县长一本正经道,“不过你先别告诉他,等八字有了一撇再说。”

“哎,我知道了。”

Δ二

有了张副县长的亲自荐举,按照程序,组织部门决定派出专人到文化局对田佳介进行考察。这一消息在县里一经传出,随即引起不少人的议论。一些本着推动文化事业发展的人认为就凭田佳介的专业水准,早该是副局长了,根本用不着等到什么厅长来了才想起他。则另一些了解社会生态的人却都缄口不语,而是静观事态发展。虽然他们十分清楚官场的潜规则,但事物发展的辩证关系他们还是懂得的,当然也就没必要去说三道四。所以就其总体舆论而言,基本趋向一致。而组织部门考察所进行的民主测评也充分印证了这一点。由此可见田佳介升任副局长一职正如他自己所言是有戏了,前途光明一片。然而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如果人的运气来了,有时你挡也挡不住,可当倒霉降临,同样令你措手不及。就在田佳介过五关斩六将就其任文化局副局长一职经组织部门正式向文化局和社会进行公示的第二天,一位六十出头的名叫佐世勤的老汉来到文化局。他经过东找西问,终于找到了主管文物的田佳介。他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字据放到他的面前。

“听说你是文物部门的负责人,我是来要我那块铜镜的。”佐世勤说。

“要你的铜镜?”一听这句话,田佳介的脑袋“嗡”地一下涨了起来。

“当年你们拿走了俺的铜镜,还给俺留下了这一字据,”佐世勤抹了把嘴上的胡茬说,“俺曾来要过几回,可你们就是不给,这次我非得要回去不可。”

田佳介看着眼前的这张字据,上面清楚地写着县文化馆在征集文物活动中征得铜镜一块,时间为198×年10月16日。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随之而至的阵阵冲击波不住地摇撼着他的心胸,让他两眼死死盯在字据上,直至上面的字迹模糊成一团,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去。因为他知道这枚铜镜对他的命运是何等的重要,特别是在这个关键当口,一旦被别人拿走,其后果……他实在是不敢再想下去。他慢慢抬起头望向站在他面前的佐世勤,不知该向他说什么才是。

“你们到底是给不给,不然俺就到法院告你们去。”佐世勤摆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面对这突兀而至的危情,田佳介要做的无疑就是必须扞卫这块铜镜,不能让它被任何人拿走。他思忖了一阵冲佐世勤道:“老佐,关于铜镜的事非经我之手,所以铜镜肯定是不能给你的,退一步讲,这么多年了,究竟当时是怎么回事,经手人是谁,我们还需进一步了解才能确定,再说铜镜早已登统上册,进入国家文物名细目录,不是说你想拿走就能随便拿走的。”

“你说什么?”佐世勤瞪大眼睛,“那是我的东西,凭什么我就不能拿走?”

“我告诉你,这枚铜镜现在已成为国家文物,决非你说是你的就可以归你。”田佳介口气决绝。

“你……”佐世勤气得嘴唇有些哆嗦,“我没想到你们一个国家部门竟然会这样不讲理,我可是有字据的,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那我只好到法院告你们了。”

“你到哪里都可以,随你的便,可铜镜就是不能给你。”田佳介斩钉截铁地说。

“好好……”佐世勤愠怒地指着田佳介,一起一伏地鼓动着胸腔,“既然这样,那咱们法庭上见。”他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望着佐世勤愤愤离去的背影,田佳介好像猛然间被人掏空五脏六腑,心绪茫茫地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劲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充斥了他的整个身心。毋庸置疑,这个突然出现的佐世勤犹如一柄利剑直直砍向了他正在向上攀爬的维系他生命的绳索。因为他知道,彰显全县整个文物工作亮点靠的是这枚铜镜;证明农耕文化与草原游牧文化相互融合的史据也依赖于这枚铜镜;将周厅长吸引到这里当然更是这枚铜镜的功劳。正是有了它,才让他有了今天的政绩,也才在艰难中猎获了这次提升的机会。原本想继续用铜镜来做点儿文章,可没料到……真他妈的倒霉。他忍不住暗自骂了句,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口前。好不容易争到一丝运气,谁知背兴却紧随而至,难道上苍的天平总是这样平衡吗?他两眼望着窗外空中上下随风飘动翻飞犹如自己命运样的塑料袋,计穷力衰地不知该怎么办。如果这个佐世勤真要告到法院,且不说最终结果如何,就其所引起的争议足以说明铜镜不一定属县文管所所有。而文管所一旦失去这一镇馆之宝,其整体影响就会大打折扣,可以说黯淡失色,再无任何光彩炫耀。而靠铜镜打造两种文化融合起家的田佳介,也就不存在提升的资本与条件了。面对这一危机,他无论怎么思想都不得要领,只好找来老同学肖寒商量对策了。

“我这个副局长都已经公示了,眼看着就要到手的鸭子,可没想到……”田佳介将佐世勤索要铜镜的事告诉了他。

肖寒听完没吭声,紧抿双唇思索半晌才深沉地开口:“政治阴谋!”

“什么?”田佳介愕然地挑起眉毛,“政治阴谋?”

“差不多,”肖寒若有所思,“你想想,铜镜被文化馆征集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个姓佐的为什么迟不来早不来,却偏偏在你公示时和你来理论这件事情,我觉得这不是偶尔的巧合。”

“你是说有人在背后唆使,让他来借机找我的麻烦,从而达到阻止我提升的目的?”田佳介顺着肖寒的思路推断道。

“你说呢?”肖寒反问道。

“这……”田佳介眩惑的眼神滑向空间,“我觉得不大可能吧,有谁会如此龌龊,竟在……”

“你呀……”肖寒惋叹地拉长声音,“怪不得这些年没长进,关键就在于政治上的不成熟!”

“好了好了,”田佳介转下头,“你先别说这些没用的话,就现在的情况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能有什么办法,”肖寒用手搓搓太阳穴,“遇到这种早已预谋好而背后冷不防射出的暗箭,谁也无能为力。”

见肖寒这样说,田佳介也奈何不得,只好用商量的口气道:“你看给这家伙几个钱,先将他稳住,等我的事完了再说。”

“给钱我估计行是行,可这个钱你给多少?”肖寒指出问题的实质,“他如果非要个十万八万的,你怎么办?”

“这……他不会一下要这么多吧,给个两三千还不行?”

“两三千?”肖寒冷笑了声,”你以为打发要饭的呀,在这个收藏发烧的年代,这么点儿钱他能和你罢休吗?”

“给钱不行你说怎么办?”田佳介急切道,“你倒是给我拿个主意呀!”

肖寒掏出支烟,燃着后重重地抽了口,“让我看最好是先了解下幕后策划者,也就是找到病根,如果真有,你就去有针对性地想办法通融化解,这不失为最佳选择。当然,若没有,你不妨用钱去铺垫一下,他要多少你都先答应下,等过了这个节骨眼再说。另外,就是看看能有什么招在这个时期支走这个家伙,比如给他找份高薪水的工作将他诱惑而去,不就解决问题了?”

田佳介听后思谋着肖寒的话。关于了解幕后策划者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再说知道是谁其工作难度也一定不会小。而拿钱去铺垫倒可以试试,真要成功是最好不过了。但最让他动心的还是支走佐世勤,想办法让他离开这里应该是上策,显然要是他彻底消失了……他未敢再想下去,与肖寒分手回去后,立即着手按这一思路操作起来。

经过与农行一位朋友联系,他在相邻的另一县城为佐世勤找到了一份月薪两千元的看传达室的工作,然后经人推荐给佐世勤。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佐世勤竟然以离家太远一口拒绝了。这让他的计划铩羽受挫。如此的引诱他都不上钩,最好的解释就是他很可能被人幕后操纵了。循着这一逻辑,田佳介调动所有关系暗中进行了多方了解,结果并没有寻到根源。他不无奇怪的茫然若失。看来他这时要铜镜确实存有偶然巧合的因素。既然是这样的,那事情就好办了。他决定用稍多一点儿的钱去铺垫,争取一举摆平。当他拿着钱找到佐世勤,他竟然非常明确地告诉他,给多少钱他都不要,唯一的要求就是拿回自己的铜镜。佐世勤如此这般软硬不吃,终使田佳介黔驴技穷无计可施。当他正准备再次去找肖寒讨教对策时,突然由法院传来消息,佐世勤已正式向法院起诉了文化局和文管所,要求他们无条件地归还本属于他的铜镜。他听到后整个心脏突兀地一阵紧缩,完了,全完了!瞬时掠过的意念让他大脑缺血一阵眩晕,两眼发黑一屁股跌坐了下去……

按一般提拔干部的程序和规律,只要进行了公示,且在公示后一个星期的日期结束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任命文件很快就会下达。可提拔田佳介副局长的公示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而正式任命文件却迟迟未见下发。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毫无疑问是佐世勤索要铜镜一案影响所致。因为一旦这枚铜镜被人要走,且不说县文物馆再无镇馆之物而失去独特的亮点和价值,特别是本县引以骄傲的农耕与游牧文化交融之地的起源不能自圆其说,由此在对外宣传上也就难以有当地特色支撑,无法招揽和吸引项目投资,最终导致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沦为一句空话。这不仅会让县里的领导没脸面,也无法向刚刚离去的周厅长有所交代。所以这等重要的问题为何事先不搞清楚,到了现在才闹出铜镜原是私人物品之说,这不是负责此项工作的人员之过还再有谁?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时社会上也传出种种说法,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说文管所特别是指田佳介无理侵占个人文物,企图达到个人升迁的目的。正当田佳介想为此争辩几句时,甄彦将他叫去,向他正式传达了上级的精神,关于任命他副局长一事由于有人告文管所的状,暂时缓一缓,等弄清问题再说。一方面是等待法院的审理结果,另一方面县里也准备成立一个调查组就铜镜的事进行调查,以便澄清事实,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避免再次出现这种戏谑的尴尬与被动现象。

“他妈的,这个老东西,毁了我的一切!”从甄彦办公室出来,田佳介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地恨恨骂道,“我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得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院外,天色阴沉,腾滚的乌云正从西北方涌来,随着一道道闪电不时划过,沉闷的雷声接踵而至,须臾震颤了整个天地。

Δ三

有关佐世勤诉讼文管所归还文物铜镜一案,县法院民事庭给予了正式审理。佐世勤除了手上持有当年文化馆所打的字据,还用文字材料对铜镜的形状、花纹、铭文进行了详尽的描述。法院根据佐世勤所述案情进行了调查,认定县文化馆及文化局当年从当事人手中征得铜镜一枚的事实,并遵照原告人对铜镜描述的材料与文管所那枚铜镜相核实,结果完全一致。有了上述确认,关于铜镜的所有权问题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只等法院一锤定音的宣判了。谁知就在人们等待案情水落石出之时,田佳介居然发起了绝地反击。他首先向法院提出当年向社会征集文物是无偿行为。因为当时还没“收藏”与“文物拍卖”这些概念,所征文物就是文物持有者一种向国家捐赠的自愿行为。所以文物应属国家所有,但可根据有关依据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其次,田佳介甩出了最后一招杀手锏,那就是要求法院彻底查清铜镜的来历。其目的旨在明确追问居住在这个塞外偏远之县农村的佐世勤是从哪里得到这枚古铜镜的?根据他这几年对全县文物的普查、考证,他推断铜镜完全有可能出自于这里。因为从考古学知道,铜镜基本没有传世之作,一般都是出土之物。而佐世勤家就住在离这里不过十华里的地方。依据《文物法》凡是地下文物应属国家所有等相关条例,不用问铜镜归属问题一目了然。尽管当时延宏城仅存几处残垣断壁,且大部分已拓垦为农田,但古墓却有被盗过的痕迹。所以持有此地出土的古铜镜者显然具有盗掘之嫌。田佳介的这两条反诉意见一经提出,即刻受到法院重视,他们再次梳理了整个案件,并就此展开进一步调查。

时间一晃三个多月过去了。由于当时的文物征集人早已去世,再加上近三十年文化局的变迁与人事调动,不仅说不清当年文物征集时的基本情况,就连谁给佐世勤留下的字据都找不到人头。至于铜镜的来历,佐世勤说是由他父亲留下,家里一直就有,但究竟来自何处,他说不清楚。鉴于以上情况,法院的调查再难进行下去,所以一时也就无法有所结论,直至案件拖延至今。对于田佳介而言,仅是想澄清事实,还自己一个清白,并希望谋得那个本属于自己但实际上已是渐行渐远的副局长职位。而佐世勤不然,他说他非得要回铜镜不可,还搬出《物权法》等多种法律条文,并扬言如果县法院不给出正确判决结果,他将聘请律师向上级法院提起诉讼。

佐世勤强硬地非要一告到底,再加上县调查组的介入,田佳介提拔副局长被搁置倒是小事,而县文化局弄虚作假则成了核心问题。面对此种景况,甄彦承受着巨大压力,几次和两个副手开会商量,结果都一筹莫展。窘困之下,他只好找来田佳介,因为这件事关系到他的切身利益,看他能有什么办法没有。

“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些天一直为此殚精竭虑的田佳介神思不属地说,长长头发下消瘦了不少的脸颊裸露出难以掩饰的萧索与焦虑,“这个老东西,真他……难缠。”在局长面前,他虽没有把那句骂人的话说出来,但愤懑的口气可以说到了极点。

“这个老汉,实在是把我们害苦了,你的事不仅没有了希望,就连局里也被闹得难以安宁,说不准……”甄彦忧心忡忡地说,“得想些办法来解决问题才是啊!”

田佳介无言以对。因为这件事是以前的遗留问题,过去没有处理好,现在不好去怪谁。所以在佐世勤软硬不吃的态度下,谁也无法应对,“真是个死老汉,六十多岁的人了,你说他就……”现在除了诅咒还能再有什么招数。

“他要真的死了倒好了,”甄彦半开玩笑地实话实说道,“现在是他没有死,而将我们害得却快要死了呀。”

田佳介非常清楚,甄局长所言绝非危言耸听。佐世勤的存在,不仅断送了他的仕途前程,还让他的名声大受贬损。这对于在政治上希望有所作为的他来说,无异于扼住了血脉,掐死了命门。是啊,这个家伙可真是害死了他呀。田佳介默默咀嚼着甄彦的话,越琢磨越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抑或说者无心,而听者却有意,原本潜藏在他心底的仅是恼怒而已,此时一下像被添加了催化剂般蓦地膨胀成为注满胸膺的仇恨,瞬间转换成一片黑色粒子漫泛着吞噬了他的心肌与灵魂。他忍不住伸出手,“咚”的一拳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

见田佳介如此动作,甄彦一怔:“怎么,你有办法了?”

田佳介一挺身奋袖而起,目光冷森硬直,“你等着瞧吧!”他说完连头也没回,转身径直向外大步迈去。

对于铜镜归属一案的审理,由于种种难以廓清的因素存在,所以法院依然迟迟未能给出判决。而县里的调查组虽然查明了当年征集文物时留给佐世勤的字据是谁,并对一任任的县局领导以及主管人员关于铜镜的交接进行了梳理,但由于法院没有给出判决结果,他们也难以确定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责任究竟归咎于谁。由此可见,这桩说不清道不明的案件大有拖下去的可能。如果继续维持现时这种状况,铜镜仍旧放在文展馆,丝毫不影响县里的文化形象和对外宣传。只不过是由此风波让田佳介的提升全然化为泡影罢了。然而,作为打官司的佐世勤可不会就此收手。他见法院到现在还不能给予判决,除了准备向市法院进行申诉外,还决定到有关部门上访,以这种双管齐下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权益。谁知正值此时,一个突发的意外,不仅改变了整个事件的性质,也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佐世勤死了!他是昨天傍晚八点多从县城干完活返回距城区六公里外住地的路上,因摩托车在一处交叉路口的拐弯处侧翻而摔在地上死亡的。由于昨晚下了一夜的雨,他的尸体是今天早晨天亮后才被人发现的。他是进城务工者,为了便宜租住在这里的农家房屋,所以村里没有几个人认识他。早起外出干活的人发现他死亡后,通过村委会才告诉了公安局。公安局的刑侦人员不久便赶到现场。经过一番勘查,他们发现尽管昨晚下了一夜雨,将路上所有的痕迹冲刷全无,但在地上的泥沙中还是发现了微小的漆粉屑,这与摩托车车把上的划痕颜色基本一致。因此他们认为这很可能是一起交通肇事逃逸事故。但车把上的划痕是新撞击的还是旧时遗留,仍需进一步甄别。当然也不排除是其本人骑行拐弯时由于速度过快翻车而摔死。为了弄清事实真相,刑警队副队长卓伟派人一方面展开社会走访调查,看能否找到目击者,另一方面就是对佐世勤本人进行了解,从而来确定死者有关信息,以便有利于下一步的处理。谁知不调查不知道,一调查却令刑警队所有人惊了一跳。关于前者由于当时天色已黑且正是山雨欲来之际,何况又是在野外,也就未能发现目击者一类的人与相关情况。可这后者的信息着实让人不敢简单地认为这仅仅是一起意外或是一般普通肇事逃逸案件。因为佐世勤正在与文化局和文管所打官司,他索要的铜镜不仅引发县文化形象的颠覆与振荡,还涉及一个人的升迁和名誉问题。具有如此的背景,无论是谁都会自然联想到他的死是否与这件事有关?倘若真是如此,那可绝非一般案件,说不准还是蓄意谋杀!为此,卓伟不敢怠慢,立刻将事态报告到局里,建议成立专案组,展开全面侦查。局里经过认真研究,认为目前还没有足够证据证明佐世勤的死与铜镜事件有关并导致了一起蓄意谋杀案。为了慎重起见,局里决定先派几个人以卓伟为主继续展开调查,一旦发现有确凿证据,立即立案侦破。

卓伟将调查重点依旧放在走访上,他们几个人分成三组,在事发周边地区进行逐村逐户详细了解。几天下来,由于当时的时间和环境,存有目击者的几率几乎等于零,他们同样难以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就在卓伟对佐世勤的死与铜镜事件是否有关而存有疑惑时,一个年轻女子走进刑警队找到了他。

“我是佐世勤的干女儿,叫苏娟。”年轻女子自我介绍说。

“佐世勤的干女儿?”卓伟打量着眼前这位丽质不俗而不乏干练的女子。

“是的,”苏娟礼貌地点点头,“我干爹因心理问题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后来将我这个父亲早逝母亲改嫁而寄养在外婆家的孩子认作了干女儿,并用微薄的积蓄给予我生活上的资助,现在我在省城一家外贸公司供职,”她进一步说明了与佐世勤的关系,“今天到这里来就是想为干爹讨个说法,到底是谁杀了他?”

“这个嘛……”卓伟让苏娟坐下,“我们现在正在调查,还没有发现充分证据证明他是被人谋杀的。”

“这不可能,”苏娟脱口否定道,“干爹是个利索的人,一般决不会那样轻易摔倒在地,而且还重到摔死,这种情况绝对是外力所致。”

“我们也没有排除这种可能,只是……”卓伟一时间想不出应对之辞。

苏娟并没理会卓伟的表示,继续道:“无疑他是被谋杀致死的,只是现在需要弄清到底是谁杀了他?因为有‘铜镜门’这一背景,可以说动机是再充分不过了,你说是不是?”

“呃……”卓伟侧首避开苏娟直视的目光。

“所以我认为嫌疑人就存在于与铜镜事件相关的人之中,你们应该从他们中间找出凶手!”苏娟如此一番话语,仿佛她是警察一样。

“从他们中间找到凶手……”卓伟重复着苏娟的这句话,“你的意思……谁的嫌疑最大?”他若有所思地问。

“文管所的田佳介。”苏娟明确地点击道。

“田佳介?”卓伟蹙起眉宇,“何以见得?”

“他是‘铜镜门’的主角,应该说受到的冲击与损失最大,因此为了报复而不择手段。”苏娟简单地道明因果关系。

“看来你对这件事知道得非常详尽,”卓伟研判地看着苏娟,“只是很可惜,这仅是你的一相情愿,因为我们现在还没有找到确定你干爹死于谋杀的证据,也就没必要去作多余的怀疑,你说是不是?”

“是,你说得非常对,是应该先确定他是怎样死的,”苏娟听出卓伟对她这种说话方式的反感,随即改口附和道,“但凭我的直觉,我认为他的死绝非是意外或偶然,一枚铜镜涉及县里文化方方面面的问题,何以平息,大概这是最好和最简捷的方法,”说到此,她清清嗓子,“不过这件事并不会因干爹的死而结束,我会用法律的武器来替他维护权益和惩罚凶手。”

尽管卓伟对苏娟盛气凌人的口气实难接受,但在送走她后,还是不得不认真考虑她的意见。关于铜镜事件,或是苏娟称谓的“铜镜门”,他早就觉得这绝非仅是个简单的归属问题,特别是在这种特殊而复杂的背景下,佐世勤突然而亡,无疑这其中必定隐匿着某种蹊跷,只是她说重点怀疑对象就是田佳介,关于这一问题他还真没考虑得如此具体,“田佳介……”卓伟一边在嘴上念着这个名字一边在地上踱来踱去,“看来自己还真需在他身上多下些工夫了!”

晦暗的暮色拢来,淹蚀去屋里最后的一缕昼光,冥冥四合中,一切飘忽得犹如幻影般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