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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蛋糕

从菜市场回来,福嫂觉得浑身上下只有酸胀的腰是自己的了。

自从下岗以来,她便每天到菜市场上帮人杀鸡鸭,赚一些内脏和毛之类的杂物,分类卖给火锅店和废品收购站,一月下来也能赚几百元钱,钱虽不多,帮补家用倒是能应应急,就是人太吃亏,太阳晒,水气蒸,人声扰耳,一天下来,人就像要散架了一般。

屋里照例没人,女儿小兰正读高三,这岁数的孩子,日子比劳改犯也好不到哪去,课内温习课外复习早晨预习晚上补习,整个儿一个读书机器。有时,看着女儿目光空洞的样子,她真有些于心不忍。但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老一辈吃了没文化的亏,还能让她也接着吃?

小兰爸厂子的效果也不好,为了预备培养家族里第一位大学生,不惜一切代价,拼命地攒钱。白天在厂子里上班,下了班还去租别人的三轮上火车站拉客,一家人日里夜里很难有个照面。

她放下菜篮子,感觉屋里的空气有些异样。

有什么异样呢?

沙发上,小兰的课本乱翻翻的仰躺着,桌上没来得及洗的脏碗筷几年如一日地在那里勾引苍蝇。

但她觉得的确有异样,并很快发现了它——一块生日大蛋糕,粉红的塑料外壳把阳光反射成满屋红晕。

她感到有些诧异:这种看来华而不实的奢侈品在家中已绝迹多年了,今天是怎么了?她本能地掐指算来:今天是小兰的生日么?小兰是春天生的,早过了。那该是小兰爸的?不,也不对,他该是在冬天,那……?

她于是跑到挂历前,努力地想确定今天是几月几号,但面对挂历上红红绿绿的数字,她确实有些茫然且笨拙。许久以来,日子是三月五月或八月,是一号十号二十号,对她来说几乎是一样,她判定日子,都是以季节为单位,春天的鸭子嫩,扒毛不费力,夏天的鸭子老气,扯起来费劲。

小小日历今天却的确把她给难住了。

她判定时间,还有另一个经验:一般,星期天她的生意很好,而星期一最差。她捶了捶腰,想判定今天的劳累程度。然而,她的努力又失败了,由于近来风湿病的发作,她杀一只鸭和杀十只鸭的劳累程度几乎一样。

就在她的努力濒于失败的时候,窗外的广播响了,新闻节目福音一般将答案送入窗来:今天是八月十六日,农历七月十五。她一听,乐了:这东扑西扑整天忙活,怎么把自己的生日忘了,农历七月十五,关鬼门这天不是自己的生日么?

夕阳在窗边,把微笑样的霞光抛进屋子。也抛在她的脸上,她忽然觉得屋里有一股暖洋洋的香味从某个角落里升起,这味已阔别小屋许久了,她知道,那是幸福。

在酒一样的幸福感怂恿下,她决定好好地炒几个菜,为自己,为家庭,也为这一个蛋糕,她要置办一顿丰盛的晚宴。在她看来,这蛋糕早已不是一个蛋糕了。

从洗锅开始,她便开始猜测蛋糕的来历,她首先想到的便是他,她记得结婚前,每年的这天,她都会带着白糖花生之类紧俏东西到厂子里来看她,对她说些比糖和花生更甜更香的话。一晃二十年转眼就过去了,这二十年里,回想起那些话,依旧是那么甜蜜而温馨。

只可惜,婚后的他逐渐变得粗枝大叶起来,很难再有当初那份兴致,送送小礼物或说说心里话之类兴致逐渐被生活中琐碎的争端代替了。这有时引起她的嗟怪,每当这个时候,他脸上都会闪过不可理喻的表情:要买什么钱都在抽屉里,见着什么可心买什么,又没人拦你,还用我送?你们女人家,咋就喜欢在半空里过活?两口子过日子,要那么多好听的干什么?每当这种时候,她便不言语了,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特别是近两年,她下岗,他的单位效益不景气,两人的话就更少了。

今天,亏他还记着呢。

她开始洗菜,水唱着欢快的歌从笼头里奔涌出来,在菜叶和她的指间绕濯着、舞蹈着,像一群调皮的精灵。她忍不住想抓住他们,他们却顽皮地从她指缝中溜脱了,空气中充满了孩子笑声般的水音,这使她想起她的小兰。买蛋糕肯定也该有她的份,她分明记得小兰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说过的那句话:妈妈,你真好!每年生日都给我买蛋糕,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买个好大好大的蛋糕……

总之,不管他也好,小兰也好,有蛋糕就好,最好是他们两人都想到了并合伙买来的,那样就最好了。她甚至还想出爷俩瞒着她密谋时神秘兮兮的场景,不觉笑出声来。

油在锅里唱了起来,引得她也想唱两嗓子,可唱来唱去只会两句:谢谢你,给我的爱。油烟一冲,满天满地香气汹涌,一下子把歌声呛回她的肚里。

她炒了丈夫最爱吃的鸭肠,女儿最爱吃的鱼香肉丝,还凉拌了全家最爱吃的萝卜丝,并且还把原本打算送到火锅店去的一堆鸭爪用来炖了一锅花生鸭爪汤。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里,她置办了以往五天也置办不了的一桌菜。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冲击着,推搡着,支使她干每一件事,还怂恿她把柜里珍藏了很久的一瓶全兴大曲拿出来。

一切都办妥之后,她像一个刚画完巨作的画家一般疲惫而愉悦地审神着自己的作品,室内的温度很高,汗水落在嘴里咸咸的。

像风景画少了山和水一样,她总觉得桌上少了些什么。这才想起:忘了蛋糕。她讪笑着:唉,瞧这通忙,差点把主角给忘了。于是腾出位置,把蛋糕放到正中央,像祥林嫂端着祝福的用的猪头,小心翼翼,害怕有什么闪失。

几只蝙蝠像抹布一样把窗外的天空抹得漆黑。从玻璃上,福嫂看到一个胖女人的影子,蓬乱的头发像政见不同的政客一般各自骄傲地分立着,彼此不相理会。这是自己么?她举举手,玻璃里的胖女人也举举手,她知道,那是自己。这时,她才想起:自己不照镜子已经很久了。

她急急忙忙跑进女儿的卧室,从瓶里挤出些摩丝,使头发暂时和平相处了,又从抽屉中拿出唇膏,很笨拙地往自己嘴上抹。她很想涂得好一点,但手却老不听使唤,轻一笔,重一笔,使她看起来像个刚吃过人血的僵尸。她左看右看不满意,干脆用纸擦了。残留的红一下子变得自然了,这才放下镜子,换上一件久已不穿的蓝绸裙,以往很合身的裙子像紧箍咒一样勒得她难受,她努力屏住气,挺胸,收腹,感觉才稍有好转。

这时,门铃响了,她如同一颗石子从弹弓中飞出一般扑向门口,她要和他们一样,给对方一个惊喜。

门开了,不是小兰,也不是小兰爸,而是邻居郑大妈,郑大妈满头大汗,笑着说:福嫂,中午我钥匙锁在家里了,寄放了一块蛋糕在你家,我来取。

蛋糕?

对对对!生日蛋糕,红皮。

福嫂觉得空气中“咚”的一声闷响,随后有一只小虫从她的左耳一直穿到右耳,而后飞得无影无踪。

她的头一下子昏沉沉的:蛋糕,蛋糕,怎么会?怎么会?

她提起桌上的蛋糕问:是……是……这个么?

对对对!

郑大妈接了蛋糕道谢走了。福嫂觉得自己心里像有一包马蜂,被郑大妈一捅,乱哄哄地炸了窝。

郑大妈走了几步,回头说:差点忘了,小兰让我告诉你,晚上她同学过生日,不回来吃饭了,你家那口子说今天生意不好,要迟些回来吃饭……

福嫂点点头,轻轻地关上门,门在很远的地方重重地响了一声。

拿走蛋糕的桌上,留下很大很大一块空档。

这时,黑夜从四面八方漫入屋来,福嫂觉得,浑身上下,除了酸痛的腰之外,她一无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