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在我出世之前十年离开人世的,算来也有近四十年了。四十年,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我祖居的小城里,来来往往的人群,反反复复的表情,构成了一幕幕惊天动地或平淡无奇的悲喜剧。这些剧情,无讹发生的当时激起的涟漪有多大,在时间的长河中,却很快消失殆尽了,独爷爷的故事,却被人们传了下来,而且越传越神,越来越有趣……。
爷爷的出名,是和一支烟有关的。
这烟并不是什么稀罕物,白杆,无嘴,浑身上下打着困难时期的烙印……简陋、粗糙。但这玩意是要凭票供应的,于是就有了些身价。
那是一九五九年早春,上些岁数的人都知道那时烟的贵重。但凭一支烟发家致富,听来也的确有些玄。不过你先别怀疑,听我慢慢道来。那年,爷爷从外地回四川,在成都转车时,身上已分文全无,不吃饭可以,但没车钱却不行。爷爷拿了烟,舍不得抽,决定走路回家。过梁家巷时,见那儿有人卖散口烟,所谓散口烟,就是用笔将烟划成几段,抽一口五分钱。这样,那些手中没烟票,钱又少的瘾哥可以花很少的钱过一次瘾。爷爷灵机一动,也找来一截木炭,将烟画成四等份。不出十分钟,烟就变成了两角钱。又往前走,有商店卖盐,省城的盐不凭票供应。爷爷赶紧买了一斤,装在口袋中,心想总算给家里带了点东西,心情稍好些,走得也快了。过天回镇,在一个老婆婆家里歇脚,闲聊时谈起生活情况,老人叹息说连盐也没吃的,爷爷于是分出一小撮给老人,以感谢她的开水,才人乐颠颠收了,千恩万谢。临走时,不好意思地说:同志,我看你那么大一包,可不可以换一点给我,我给你蛋。
于是,爷爷的一支烟,从成都到天回镇,便变成了八只鸡蛋。蛋在那时是稀罕物,带回家舍不得吃,煮熟了到火车站卖,一元一个。那时,由于物资供应匮乏,物价奇贵,有的干部一月的工资只能买到一只鸡或鸭,故而,被人戏称为“鸡干部”“鸭干部”。爷爷偷偷摸摸去了四晚上,居然把蛋全卖完了,共得了八元钱。
一支烟在短短几天之内变成八元钱,这似乎使爷爷看到一些门道,于是,揣上八元钱上成都,东一斤西一斤地又买了十几斤盐。又沿路换鸡蛋,换了鸡蛋又煮熟卖,这样下来,居然又积下小小一笔钱。
这时,中国的饥饿时期来了。钱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乡间的鸡也一天天少了,鸡屎也少得可怜,更甭说蛋了。爷爷眼见换蛋不成,就将就卖蛋的钱作本钱,跑阿坝,买牛羊肉干,伪装成炭,运回家乡,偷偷摸摸卖给别人,很多人就靠吃这种牛肉干磨成了粉活了下来。到被人揭发,他被捕那天为止,几乎可以买半条街。
关于这笔钱怎么被发现的,也还有个小故事。抄家那天,人们翻箱倒柜,掘地三尺,也没找到钱,叫爷爷交待,也不说,万般无奈,就要撤退,不想这时,领队的人发觉奶奶老是坐在一个满是油腻的烂枕头上,一个烂枕头有什么好护的,显然有名堂。夺下来撕开,满地钞票……
爷爷就是因为这堆钞票而出名的,当然这堆钞票也送了他的命。
事隔多年,奶奶仍心有余悸,就连当年领头抄家的人也成了万元户,她还宣称,独生女们凡是谁想做生意,先要和她脱离母子关系。而爷爷的故事一直在小城流传着。有人甚至对我说:你爷爷那脑瓜子,若是在现在的政策下,不当大款才怪呢。我说对!因为现在政策好了,允许大家富裕了。但又不完全对,因为他那一套,在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好用,如今,供应丰富了,他那一套还灵不,便说不清楚了。不管怎样,爷爷已经成了故事,与小城的历史融在一起了,小城的人们一提起往事将提起,并一代代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