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同时又是一位纵欲主义者,大约因为不相信命,所以敢于极端享乐。他的儿女相当多,二世胡亥是第十八位王子,就可以证明。读李斯的《谏逐客书》,可知在未兼并天下之前,已经有不少的郑、卫的声色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的赵女在他的周围,在既兼并天下以后,大兴土木,在咸阳北阪上仿造各国宫室,“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充满着“帷帐钟鼓美人”。就是在他死后,二世命“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死者甚众”——真也不知道死了多少女子。这只是他纵欲的一项。
其次是李斯所夸口的“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这正是秦始皇的空前的大享乐。“治驰道”一事书于二十七年,但这工程不止是一年的事,其比较详细的情形见《蒙恬传》与贾山《至言》。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百里。(《史记·蒙恬传》)
这条路还没有通成,秦始皇便死了。司马迁自己是走过这一条路的,他在《蒙恬传》后的赞语里说:“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这只是北边的一条直道,大约修筑最迟。此外还有好几条直道,多少替我们留下了这项纪录的,却要感谢汉初的贾山了。他的《至言》——上汉文帝言治乱之道的奏疏是很可宝贵的文献。那里面说:
〔秦〕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濒海之观毕至。道广五十步,三丈而树,厚筑其外,隐(凭)以金椎,树以青松。(《汉书·贾山传》)
这规模的宏大和修筑的合乎近代式,就是现今某些国家的公路都不见得能够赶上。这些直道在地下必然断片地还有留存,我相信将来在田野考古上一定会有发现的希望的。直道的修筑对于交通的沟通上是有了莫大的贡献,后来陈涉、吴广起义,周文的兵长驱直入,很快就到了戏下的,就是取的直道。但始皇筑这直道的动机却完全为的是“游观”,十年之间,五大巡行,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他的宫室的壮丽当然也很惊人:
始皇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庭小。……乃营作朝宫〔于〕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银河)抵营室也。(《本纪》三十五年)
真是堂哉皇哉,前无往古。这在贾山的奏疏上也略有记述:
起咸阳而西至雍,离宫三百,钟鼓帷帐不移而具。又为阿房之殿,殿高数十仞,东西五里,南北千步。从车罗骑,四马骛驰,旌旗不挠。
两书所说的大小度数稍有出入,或者《史记》是据阿房前殿的大小而言,贾山是指朝宫全体而言的吧。《三辅黄图》也有记述,大小与《史记》同,而于内部构造较详。
阿房宫亦曰阿城,惠文王造宫未成而亡,始皇广其宫规,恢三百余里。离宫别馆弥山跨谷,辇道相属。阁道通骊山八十余里。表南山之巅以为阙,络樊川以为池。作阿房前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坐万人,下建五丈旗。以木兰为梁,以磁石为门。周驰为复道,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太极阁道抵营室也。
这“三百余里”的数字是从《史记》“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而来,而更加夸大了一些,概称为“阿房宫”,大约是六朝人的语法吧。这些宫殿,古代劳动人民的伟大创造,建起来固然不容易,烧起来却也太容易了。后来楚霸王入咸阳,一火而焚,三月不灭,想见当时四处放火的壮观。前有秦始皇,后有楚霸王,短期间便出了这么两位大豪杰,实在也只好说是天生一对了。但从建设重于毁坏这一点说来,我们是应该宽假秦始皇而痛恨楚霸王的。请注意:楚霸王原本是楚国的一位没落贵族。
阿房宫是毁灭了,但有有名的唐人杜牧的《阿房宫赋》流传。那虽然不免出于文人的幻想(因为阿房宫并未完成),却是把秦始皇穷奢极乐的精神表现得最为酣畅。
像这种极端纵欲的生活,和《吕氏春秋》中所主张的生活态度也真是相反到了极端。吕氏主张卫生,主张节欲,主张不可勉强。
凡生之长也,顺之也。使生不顺者欲也。故圣人必先适欲。(《重己》)
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长也者非短而积之也,毕其数也。毕数之务,在乎去害。何谓去害?大甘、大酸、大辛、大苦、大咸,五者充形则生害矣。大喜、大怒、大忧、大恐、大哀,五者接神则生害矣。大寒、大热、大燥、大湿、大风、大霖、大雾,七者动精则生害矣。故凡养生莫若知本。知本则疾无由至矣。(《尽数》)
凡食无强,厚味无以。烈味重酒,是以谓之疾首。食能以时,身必无灾。凡食之道,无饥无饱,是之谓五藏之葆。口必甘味,和精端容,将之以神气。百节虞欢,咸进受气。饮必小咽,端直无戾。(同上)
像这些关于卫生的教条,就是现在看起来也是很合乎科学的。而对于秦始皇,也俨然就像在耳提面训的一样。但我想那位伟大的独裁者,对于吕氏这书一定是视为眼中钉的。
无形世界的神鬼既有等级,有形世界的生人也当然有等级,古时候“人有十等”的那种观念,在始皇的意识中是根深蒂固的。他是自命不凡的人,“以为自古莫及己”,除了少数的人他认为可以尊敬或利用,如茅焦、尉缭、韩非、王翦、蒙恬等人之外,其它都是亚流,天下的黔首不用说都是该受奴役的。这种不平等的观念也为《吕氏》书中所无有。吕氏不承认圣人是天生,而谓“圣人生于急学”(《勤学》)。人同是太一所造,阴阳所化,有贤有愚主要是由于后天的教养,故又说“成身莫大于学”(《尊师》)。“人与我同耳”(《察今》),这是多么平等的看法!故他主张以众人的勇力为勇力,以众人的耳目为耳目,以众人的智慧为智慧。“以众勇,无畏乎孟贲矣;以众力,无畏乎乌获矣;以众视,无畏乎离娄矣;以众知,无畏乎尧、舜矣。”但在秦始皇那样的大天才根本就看不起这一套。他本来就是贤于尧舜、明过离娄、力超乌获、勇赛孟贲的人,“自古莫及己”,连低级的神鬼都应该向他低头的,谁还要把你庸众当成神圣!
九
秦始皇的政治主张,和吕氏的对立,还要更加明显。
吕氏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而在秦始皇则是:天下一人之天下也,非天下之天下也。他要一至万世而为君,使中国永远是嬴姓的中国。
他是极端****,不让人民有说话的余地的。就连学者们“偶语《诗》、《书》”都要“弃市”,“以古非今者”要夷三族。他的钳民之口,比他的前辈周厉王不知道还要厉害得多少倍。
当然他反对那一套修齐治平的迂腐的理论,因为他自己就不讲什么道德。他逐放母亲,囊杀婴儿,逼死有功的重臣,毒杀有数的学者,如尉缭批评他的“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轻食人”,照史实看来,是一点也不曾过分。吕不韦被他逼死了,单因“窃葬”的原故,更对于他的宾客们大加窜逐,“籍其门”。其实那些“窃葬”的舍人们倒应该是些有良心的人,并不因吕氏的失足而改变他们的情谊。然而这样的人,他那里看得惯呢!他所乐用的是李斯那样的变节汉,出卖朋友的专家;姚贾那样的“梁之大盗,赵之逐臣”;赵高那样的腐刑之余、该受死刑的要犯。
既以尚法为水德,在秦是应天承运来杀人,当然要“专任狱吏,狱吏得亲信”,而“乐以刑杀为威”。秦行监察制度颇为严密,中央有御史大夫,地方各郡有监御史。《本纪》:“二十六年分天下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所谓“监”便是这监御史的省称。守治民,尉典兵,监则担任特种任务。这制度应该是承周而来,周初时对于殷之顽民有三监,金文《仲几父簋》有“诸侯诸监”之语,但其详细的情形不可考。汉初改为临时派遣,到武帝元封五年复经常设置,更名为部刺史。据颜师古《汉书·百官公卿表》注引《汉官典职仪》云:
刺史班宣,周行郡国,省察治状,黜陟能否,断治冤狱。以六条问事,非条所问,即不省。
一条:强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强凌弱,以众暴寡。
二条:二千石不奉诏书,遵承典制,倍(背)公向私,旁诏守利,侵渔百姓,聚敛为奸。
三条:二千石不恤疑狱,风厉杀人,怒则任刑,喜则淫赏,烦扰刻暴,剥截黎元,为百姓所疾。山崩石裂,妖祥讹言。
四条:二千石选署不平,苟阿所受,蔽贤宠顽。
五条:二千石子弟恃怙荣势,请托所监。
六条:二千石违公下比,阿附豪强,通行货赂,割损正令。
官因秦制,职权不必仍沿秦旧,但它的性质是可以想见的。秦时这监察制度似乎一直贯到了地方行政的基层。地方治权,秦分四等,郡、县、乡、亭。“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有秩啬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徼循禁贼盗。县大率方百里,其民稠则减,稀则旷。乡亭亦如之”(《汉书·百官公卿表》)。乡的三职也和守、尉、监相仿佛,有秩啬夫管理刑狱,论理就是属于监的系统了。
天下是一面大刑狱的网,所谓政事,除游观、建筑,南征北伐、东漕西转之外,似乎也只是断狱了。
秦始皇兼吞战国,遂毁先王之法,灭礼仪之官。专任刑罚,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自程决事,日县石之一。而奸邪并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汉书·刑法志》)
这也就是《本纪》所说的“衡石量书,日夜有呈(程)。不中呈,不得休息”。石为一百二十斤,言每日所处理之官文书以一百二十斤为标准,达不到标准不能停止办公。这些“书”在当时大抵是用竹木简,故能积累成那样大的重量。但就是那样,分量已是不小的。
刑的严酷与花样之多,恐怕也是古今无两。单是死刑,据可考见的也就有十二种之多。有弃市,有戮死,有腰斩,有车裂,有阬,有矺(磔),有凿颠、抽胁、釜烹,有戮尸,有枭首,有具五刑。特别是具五刑可谓集刑戮之大成。它是“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此外还要“夷三族”。犯了诽谤詈诅之罪的人是“先断舌”,大率是断舌以代劓或黥吧。
死刑之外有“鬼薪”,“黥为城旦”等奇怪的刑名。鬼薪是三年的有期徒刑。城旦是四年的有期徒刑,“论决为髡钳,输边筑长城,昼日伺寇虏,夜幕筑长城”。长城就是这种徒刑囚筑起来的,可见受刑者之多。还有所谓“籍”,是“籍没其一门皆为徒隶”。所谓“谪”,就是充军。这些怕是永远的无期徒刑吧。“君不见长城下,古来白骨相撑柱”,中国人所以不要地狱,地狱的想象那有这样的森严!然而中国人也不要天堂,天堂的神秘又那有秦始皇那样支配者的生活之玄妙呢!
你以为他不玄妙吗?你看,咸阳二三百里的范围之内都有离宫别馆,而且都有地下的通路所谓“复道甬道”相联系,秦始皇自己便是神仙中人,他的起居真是神出鬼没的。在他的卅五年有这样一段故事:
卢生说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药、仙者,常弗遇,类有物害之者。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避)恶鬼,恶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陵云气,与天地久长。今上治天下,未能恬淡。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5]。
秦始皇也天真得可爱,他公然听信了。他说他高兴真人,便自称为“真人”,不再称“朕”。从此他的生活便愈见秘密化了。他所在的地方有人泄漏便要犯死罪。有一次他行幸梁山宫,从山上望见李斯的车骑很多,不高兴。侍从的人有的去告诉了李斯,李斯便把车骑减少了。始皇明白是有人泄漏,查问不出,便把当时侍从的人通同杀掉了。就因为这样极端的秘密主义,所以他在沙丘死了之后,尸臭可以用鲍鱼臭来掩盖,人也不疑。而他的宝贝儿子二世皇帝继承了他的衣钵,“常居禁中,……公卿希(稀)得朝见”,终竟把皇帝的御碗也打破了。吕不韦就好像早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一样,他在他的书中早就下出了警告:
先王所恶,无恶于不可知。不可知,则君臣父子兄弟朋友夫妻之际败矣。十际皆败,乱莫大焉。……不可知之道,王者行之废,强大行之危,小弱行之灭。(《壹行》)
像这样一位极端的秘密主义者、极权主义者、实行万世一系的人,他当然反对君主无为说,而对于禅让说,论理是尤当反对的。但在《说苑·至公篇》却有一段珍奇的传说,因为它太珍奇了,我要把它整抄在下边:
秦始皇帝既吞天下,乃召群臣而议曰:“古者五帝禅贤,三王世继,孰是?将为之。”博士七十人未对。鲍白令之对曰:“天下官,则让贤是也;天下家,则世继是也。故五帝以天下为官,三王以天下为家。”
秦始皇帝仰天而叹曰:“吾德出乎五帝,吾将官天下,谁可使代我后者?”
鲍白令之对曰:“陛下行桀、纣之道,欲为五帝之禅,非陛下所能行也。”
秦始皇帝大怒曰:“令之前!若(汝)何以言我行桀、纣之道也?趣说之!不解,则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