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文字保留在周彝铭中的有好几例。例如,《效父簋》“休王锡效父吕三,用作厥宝尊彝”,在彝字下有字(见《怀米山房吉金图》卷上第二十二叶);《中斿父鼎》“中斿父作宝尊鼎”,在鼎字下有字(见《三代吉金文存》卷六第十八叶);《堇伯簋》“堇伯作旅尊彝”,在彝字下有字(同上,卷三第四十叶)。又宋代出土的《中》之一,是周成王时器,铭末有“臣尚中,臣”六字(见《宣和博古图录》卷二第十九叶)。“尚中”是人名,后二文也必然是人名。
这些刻划文字,很明显地,和彩陶上的刻划符号是一个系统。唐兰认为:“这种文字是用数目字当作字母来组成的……既不是殷文字,也不是周部族先世的文字,但可能是曾经住过现丰镐地域的一个民族的文字。”(见《考古学报》一九五七年第二期《在甲骨金文中所见的一种已经遗失的中国古代文字》)“用数目字当作字母来组成的”说法,据我看来,是难以成立的。原始人的数目概念很有限,三以上就是“众”,现存民族中也还有只能数到七的。唐兰在他的《古文字学导论》中曾经主张“文字的起原是图画”,他否认指事系统的文字,甚至怀疑“古代中国是否有过‘结绳而治’的时期,‘结绳’是否发生在文字之前”。但在他见到卜骨上的刻划文字之后,他的见解似乎有些改变了。尽管他在断定那些刻划文字不是殷、周文字,但他却说“中国文字的数目字里,从一到八,本就是特殊的系统,都是直线条,可能根据刻契来的”。虽然他把它们“特殊”视,来源于契刻也只认为是“可能”,但他已肯定承认契刻是在文字以前。既已承认契刻,则对于结绳,便没有怀疑的必要了。根据种种地下资料、现存民俗和文献记载等参证起来看,中国文字的起源应当归纳为指事与象形两个系统,指事系统应当发生于象形系统之前。至于会意、形声、假借、转注等,是更在其后的。中国的六书,或称为六义,在汉代有两种排列方式。《汉书·艺文志》以“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为序,许慎《说文解字序》则以“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为序。以指事先于象形,许慎的看法是比较正确的。
指事先于象形也就是随意刻划先于图画;从书法观点来说,也就是草书先于正书。
三周代的金文及其他文字
古代的文化到了周代便蓬勃地发展起来了,无论典籍或文物都异常丰富。古人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和周以前的情况比较起来,的确是大有不同。从文字方面来说,周人没有殷人那么迷信,他们是懂得“敬鬼神而远之”的,因此甲骨文字是走下了舞台。在今天所能见到的周代第一手资料以金文为最多。
周代的青铜器,一开始便有长篇大作的铭文出现。例如,成王时代的《令彝》有一百八十七字,康王时代的《大孟鼎》有二百九十一字,直到西周末年宣王时代的《毛公鼎》竟长达四百九十九字。这些数目,和殷代的三两字乃至三二十字比较起来,却可以说是洋洋大观了。
从文字结构上来说,西周初年的金文连同铜器本身的花纹、形式,和殷代是相因袭的。字体比较凝重,丝毫也不苟且。龚王、懿王时代的字体和花纹则比较散漫,有点粗枝大叶的感觉。宣王时代又比较庄重起来,但和周初的庄严体段不同,而有比较自由开放的味道。
西周的铜器,主要是王室的器皿,诸侯和王臣铸器者绝少。东周的情况便完全不同了,王室之器绝迹,差不多都是诸侯和王臣之器。铭文、花纹和形式都有进一步的解放。铭文的字体多种多样。到了春秋末年,特别是在南方的吴、越、蔡、楚诸国,竟出现了与绘画同样的字体,或者在笔划上加些圆点,或者故作波折,或者在应有字划之外附加以鸟形之类以为装饰。这些大抵就是后来的缪篆、鸟篆或者虫篆的起源了。
本来中国的文字,在殷代便具有艺术的风味。殷代的甲骨文和殷、周金文,有好些作品都异常美观。留下这些字迹的人,毫无疑问,都是当时的书家,虽然他们的姓名没有留传下来。但有意识地把文字作为艺术品,或者使文字本身艺术化和装饰化,是春秋时代的末期开始的。这是文字向书法的发展,达到了有意识的阶段。作为书法艺术的文字与作为应用工具的文字,便多少有它们各自的规律。
例如,篆书、隶书随着时代的进展,相继而走下舞台,不为一般所通用,但如果作为艺术品或装饰品,它们依然具有生命力。今天的书家照旧可以写篆书、隶书,或者临摹甲骨文、金文、石鼓文、章草、狂草、历代碑帖,只要具有丰富的艺术性,便可以受到欣赏,发挥使人从疲劳中恢复的作用。这是中国文字所具有的特殊性。这种属于艺术范畴的东西,便不能以文字学的观点来一概而相量了。
作为应用工具的文字,由于社会生活日趋繁剧,不得不追求简易速成。这样的倾向,应该说是民间文字的一般倾向。统治阶级在私下应用乃至在行文起稿的时候也是在采取这种倾向的。这种倾向的文字,即草率急就的文字,属于西周和春秋时代的资料,没有什么留存下来。到了战国时代,留存下来的却是不少。例如,长沙出土的帛书、简书,信阳出土的简书,存世的印玺文、陶文、货币文、兵器上的刻款、铜器上所刻的工名等等,都是比较草率急就的文字,与艺术性的装饰文字固然有别,与一般庄重的钟鼎文也大有不同。
在这里我想把长沙出土的帛书,简单地介绍一下。长沙楚墓中在解放前出土了一张帛书和一张帛画。帛画画了一个中年细腰妇人,侧面向右立,两手合掌似作祈祷状。头上有一夔一凤在搏斗中,凤有威势,夔却垂死。画上没有文字。帛书则既有文字,又有着色的画,字数在九百字以上。可惜这项珍贵的古文物,在一九四六年,被唯利是图的败类盗卖给美国人去了。据说,现秘藏于美国耻鲁大学的图书馆。
帛书略近正方形(上下约33公分,左右约36.5公分),四方配以春(右)、夏(下)、秋(左)、冬(上)四季,每季三个月。值得注意的是画上十二个月的名称和《尔雅·释天》上的“月名”是一致的。
在帛幅的边缘上,每月都配有异样的神怪形象,看来每一个月的“月名”都是职司该月的神名。每个神像的旁边,有三个字表明它的职守,另外又附有一段比较长的说明。便宜上以十一月的“姑”为例,职守三字是“姑分长”(意不明),说明文是“曰姑,利侵伐,可以攻城,可以聚众、会诸侯、刑首事、戮不义”。这是文字最完整的一例,其他各月文字均残缺不全。
季春、季夏、季秋、季冬四个月之神,同时是四时的总管。它们的职守三字是完整的,便是“秉司春”,“司夏”,“玄司秋”,“司冬”。
在帛幅的四角上画了一些藻形的植物,看来是为了补白之用的。
帛幅的中央,有次序相反的两段长文。右边靠春季的一边有十三行文字,每行三十四字(重文、合文不计)。第十三行仅三字。每一小段之末,画一横长方形,占一空格,以表示段落。文尾也画一横长方形,以表示结束。左边靠秋季的一面有八行文字,每行三十六字,第八行只十字。文序要倒过来看。
两大段都有不少的残缺和奇字,很难通读。文字较少的一大段,说到禹和契,治平水土,步定岁时。说到日月为帝俊所生,和《山海经》中的神话是一个系统。也说到“青木、赤木、黄木、白木、墨木之精”,以五色配五方,是战国时代五行说盛行后的产物。
文字较多的一大段则叙述着天象岁时的吉凶。其中有几句话的意义比较明晰。“帝曰:,[戒]之哉,毋或弗敬。惟天作福,神则格之。惟天作灾,神则惠之。恪敬惟永,天象是则。成惟天□,下民之戒,敬之毋忒。”“毋或弗敬”原作“毋弗或敬”,乃误倒,今为乙正。“或”者,有也。“毋或弗敬”即无有不敬。天与神相对,天指上天,神指群神。天福神格,天与神是一致的。天灾神惠,天与神则不一致。惠字当读为违。
看来这两大段文字是采录自已经失传的古代文书,有如今存《管子》书中的《玄宫图》或者《五行篇》。但在这里想提醒人们重视的不是文书的内容,而是抄录这些文书的字体。抄录和作画的人,无疑是当时民间的巫觋。字体虽是篆书,但和青铜器上的铭文字体有别。体式简略,形态扁平,接近于后代的隶书。它们和简书、陶文等比较接近,是所谓民间的“俗书”。但历史昭示我们:它们是富有生命力的,它们将促使贵族化了的文字,走下舞台,并取而代之。
殷代有极少数石刻文字(如《小臣系》断耳铭文与三具石磬上的刻字),西周无所发现,东周以来逐渐增多。最著名的是东周初年的所谓《石鼓文》。那是秦襄公八年,也就是周平王元年(公元前七七〇年),秦襄公送周平王东迁后的纪功石刻。像普通圆桌那么大的十个石馒头,前人说它们像鼓,故称之为“石鼓”。每一石上刻了一首四言诗,是用篆文写成的,故称之为“石鼓文”。《石鼓》原在陕西宝鸡(古之陈仓)三畤原上,经过辗转的迁移,现保存于故宫博物院。由于年久风化或人为的毁损,石上的文字已多残缺,有一石连一个字也没有了。
《石鼓》上的诗,和《大雅》、《小雅》是一个体系。《石鼓》上的文字和周代金文是一个体系,但字体比较扁平,比一般的金文更加规整。值得注意的是,《石鼓》诗中开始使用吾字,而写作,是御字的异体。由于有些字的结构繁复,故唐人疑为“籀文”,而以为是周宣王时代的东西。又由于使用了几个吾宇,这个字在金文中的开始使用在春秋中叶,以或字代替,故近时又有人把《石鼓》的年代看得更晚。我的看法是:“吾”字是民间口语,其用甚古。《尔雅·释诂下》“卬、吾、台、予、朕、身、甫、余、言,我也”。卬字除《国风·匏有苦叶》中曾使用外,不见其他典籍。《国风》是民间诗歌,卬字自然是民间口语,其实即后来的俺字。俺字在文言中是从来不使用的。吾字被列在第二位,虽然在金文中和文言中出现得较迟,但不能说它的本身不古。秦襄公崛起西戎,在《石鼓文》中首先使用吾字,这只是表明秦的统治者首先采用了民间口语而已。当然,除此而外,还有其他的内证,故我考定《石鼓文》为秦襄公八年的东西。我已有《石鼓文研究》一书专门讨论它,在此不再赘述。
石刻文中有《行气玉佩铭》,是在一个十二面体的小玉柱上刻有“行气”铭文,文凡四十五字。每面刻三个字,有九字重文,篆书。文字极为规整,与洛阳金村出土的韩国的《钟》铭文字体极相类似。钟作于周安王二十二年(公元前三八〇年),是战国初年的东西。《玉佩铭》应该和钟同时,说不定也可能是金村韩墓所出土之物。铭文的内容用今天的通用文字译述如下:
行气,深则蓄,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定则固,固则萌,萌则长,长则退,退则天。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顺则生,逆则死。
铭中两个“几”字,可读为其,也可读为机,应以读机为较适。这是深呼吸的一个回合。吸气深入则多其量,使它往下伸,往下伸则定而固;然后呼出,如草木之萌芽,往上长,与深入时的径路相反而退进,退到绝顶。这样,天机便朝上动,地机便朝下动。顺此行之则生,逆此行之则死。
这是古人所说的“道引”,今人所说的气功。《庄子·刻意篇》:“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伸,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可证战国时代,确实有这一派讲究气功的养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