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如果您想做一次假日旅行,最好能到我的家乡来看一看,这里有着独特的美丽风光,峰林叠翠、山峦起伏,变化多样的四季,是真正的桃花源,你来过一定不会后悔的。不过你得走过好几座蓝色的大山,穿过一条又深又长的河才行,河叫做牦牛河,记住,那可不是一条随便让人游泳的河,它很凶的。
这里是一个不到二百户的小村子,公路与这里不通,只有绕盘山路走一天才能出去,或者走很远到河边过筏子才行。这就决定了我们平时很少出门,很多很多年,我们像田鼠一样生活在这里,所以等我出生时就有了这个名字:小田鼠。
听着,我不求你们能够喜欢我们、爱我们的生活,但至少应该在感情上尊重我们,所以,当你来到这里,在美景之外,如果看见一些贫穷的人时,不要像有些人那样耻笑我们。
我们是很穷,但过得淳朴、简单、快乐,我们的父辈一生别无所求,只求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在上面耕种。他们很辛苦,一辈子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没上过楼梯,没打过“的士”,没进过电影院,日出前上山干活,日落后回家,每天都是如此。
我的爸爸妈妈也一样,我和哥每早送他们上山,晚上就去村口的树下迎他们回家,有时会迎到很远的地方去。月色格外的明亮,连地上的蚂蚁都能看得很清楚,微风吹到脸上,我走着走着都打盹儿了。再过一个半月我就十二岁了,我还长了两颗后牙——你也许会说,这么平淡的生活是不值得在这儿浪费口水的,我要说的是就在我长新牙的这年,我们的生活不再平淡了:我哥变了。其实我要说的事情和我的哥哥有关,请你准备好听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吧。
哥自从中学毕业后就变了,每天都有一种新的东西,一抹亮光,一个令人惊讶的变化,反映在他身上。
他个子长高了,声音也粗了,还长出了喉结,他们管这叫长大。他变得爱打扮,不再带我出去玩,不再和我打水仗,也不再让我随便骑跨到他背上去,他只跟他的同学在一起,这使我感到孤独;我有点怀念过去的生活,我们俩经常为了争什么东西头顶头地干起来,每次妈妈用粘着米饭的勺子,或是用鞋子、笤帚痛打哥哥一顿,他才住手。
所有这些变化都不算,有一点我最不能容忍:他简直就是个十六岁的爹。
像山里的许多孩子一样,我把学习看成是讨厌的枷锁,无望的前程,总是愿意把时间和精力花在广阔自由的天地里。可有了哥,我就不能再逃学了、不能打架,路上也不得不放弃许多诱惑,尽快回家做作业,如果做不对,还挨他的脖拐,我常常是敢怒不敢言。
“你要是再考个六十分,我就踢你个屁滚尿流。”他说。
“你不也考过吗?”我回了一句。
为了这句话他足足追了我二里地。我感到恼火又毫无办法,这时候我就盼着哥去吹他的笛子,这样他就没时间理我了。
哥很爱吹一支竹笛,山里人见他认真,就夸他吹得好,哥就更入迷了,时常一个人到林子里去练。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做什么事都非常专注和投入。
发现他躲在这里学吹笛子,我就跟着,陪在他旁边,也找根棍子弄到嘴上,模仿他吹笛子的动作。接下来我说的话真是昧着良心,可是你也会和我一样做的:
“你吹得真好。”我说。
“这是天分。”他用袖子小心地擦了擦笛子。
我感到没趣,只好走开。
当然,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可干。我的任务是找到那些乱下蛋的母鸡,或者去喂我的牛犊,更多时候我到处闲逛,从一片山林逛到另一片山林,拿弹弓去打鸟。我熟悉那里的每一棵树,几乎把它们都爬遍了。
在秋日的山林里漫步,真是其乐无穷。最棒的是整片林子都充满了鸟语,婉转动听而且响亮,从4月到10月我从不需要妈妈来叫醒我去上学。听到鸟叫声我就起床,带上书包和饭盒,沿着林中小路去上学了。
我们的学校就坐落在树林外端,掩映在绿树之中,可美了!
哥每天很晚才回家,我从窗子能看到他。哥坚定地握着他的笛子,不慌不忙走回来。
我的房间有着非常好的视野,能一览院外草地上的羊群和青葱的山脉。
这个季节真是生机勃勃,一派明媚,篱笆墙上更是春花烂漫,蜂飞蝶舞。外面的美景总是让我分神,我写着写着就凝望起外面来了。
看见哥从外面回来,我连忙写起来。
在哥哥看着我写作业的时候,我的一绺头发不知为什么总是垂下来挡住眼睛,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去撩它,简直没法写了,因为紧张,题也老是算错。
哥一把将我推倒在地。我马上就哭开了。
“别哭,一会儿妈打他,啊!”妈在外屋狠狠地喊道。
我喜欢哭,还喜欢找点事情告哥的黑状,让他挨妈妈的骂我感到很好玩。但是哥偷着抽烟的事我可没敢告诉妈。
哥用拇指和食指夹着烟,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然后用手指着我:“记住,你要是说出去,就要你好看了。”
“知道,你就狠揍我一顿呗。”
“对了。”
“那得给我一根。”
于是我们俩并肩坐在树墩上,抽着烟,咳嗽着,望着远处的山谷。
从山谷望过去,落日正放着红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巍巍山林被夕阳的光线照射着,有一种异常的寂静和某种模糊的预兆和象征。
我们看着远山,看着纯净的微风,也没有许多话要说。
这时哥哥又拿出竹笛来,动听的声音便在寂静中传出老远老远。
我发现,哥的笛子吹得越来越好了,真的。
瞧吧,我们面前的山冈上郁郁葱葱,每个小山丘上都点缀着黄色、红色的野花,在这样的笛子声音里,人的心里面不由得会产生出一种美好的愿望:你希望大地上总是有那么一种纯洁善良美好的事物,美得让人叹气,让人陶醉,让人感动,甚至让人流泪……吃完晚饭,哥躺在麦草上,愣愣地望着天空。
哥的这个变化是最明显的,他总在想心事,我总想知道哥在想些什么,所以总爱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他走我也走,他坐下我也贴近他坐下,边打量着他的肚子。我觉得哥那一肚子的心事,就像老母鸡有一肚子没下出来的蛋一样。
“怎么办呢?小田鼠,你说。”哥叼着一根草,头枕着手望着天空。
“不知道。”我低声嘟囔了一句。
最近我的学校开学要不少学费,爸爸拿不出,我也被弄得挺愁的。
我折了根树枝,在地上乱画着。我爱走神儿,不久我就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要不我就不念了,去地里干活?”我问。
哥歪过头看了我一眼:“没出息!”
“那怎么办,要不就去抢银行。”我说。
哥又看了我一眼,又去望远山,青春有力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接下来就进入了一种奇怪而漫长沉默,这沉默似乎笼罩了整座树林,没有什么声音来打破它,只有几只乌鸦不祥的叫声。
我起身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爸和妈:“我哥想抢银行呢!”
爸和妈都怀疑地看了我一眼。
“不信拉倒。”我用树枝抽打着地面说。
有意思的是,从那以后,爸妈开始盯哥的梢了。
有一天哥待在屋子里时间长了点,爸妈就不放心了,他们放下手里的活计,朝房子走去,一齐俯在窗口朝里探头张望,桌子上摆着哥从柜子掏出的衣物。
“他在干什么?”妈妈在爸爸耳边低声问道。忽然间哥的脑袋从窗下升上来,他们三个的头砰地一声撞在一起。我开心地大笑起来。
这是一个宁静的夏夜,有许多萤火虫在飞舞,月亮升起在山谷之上,照出了山冈黑黝黝的巨大轮廓,照亮了村子的每个角落,也照亮了我们家的房子,使我家屋里的各样东西都变成了浅蓝色。
爸在抽烟,妈在干活,大家全都一言不发。
“你找出那些衣服想干啥?”爸问。
“去打工赚钱。”哥说。
“去打工?”爸和妈异口同声。
“小田鼠快要交学费了。”
这个说法让只上过小学的爸爸发了好一会儿呆。
“交不起咱就不上了,认识俩字会算个账就得了,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
“说了你们也不懂。”哥的口气开始不够好了。过去哥从来不这么说话。他真的是变了。
“你看他那个熊样儿,像是有出息的人吗?”爸用下巴指指我。我连忙垂下眼睛。
“出息不出息是他的事,供不供是咱们的事!”哥生硬地说。
爸深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地呼出来,我明显地感觉到他在强抑怒火。
“我就不明白了,在咱这个家,到底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
屋里寂静得可怕,当时我在写作业,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有些刺耳,于是我一个字也不敢写了,偷偷地离开了屋子。
我很擅于让自己变得不引人注意,也很擅于无声无息地消失。我让自己相信,只要我不待在他们旁边,他们就不会吵起来。
我到牛棚去玩。我把我的小牛犊当做最亲爱的朋友,几乎天天跟它在一起。它吃草的样子可好玩了,舌头一卷,沙拉沙拉,就把草料给卷到嘴里了,你想学都学不来;它的嘴里老有嚼不完的东西,有时我扒开它的嘴想看看它在嚼什么,但它把头扭过去不让我看。它的眼睛在幽暗的牛棚中变成了两盏奇异的蓝色小灯,可美了。
我抚摸着它,亲它的湿鼻子,小牛也伸出长长的舌头舔我。我感到十分宽慰。
我一直在它身边待了很久,然后又到闲屋去,在那里找到一根锹把,我把它当成剑在月光下抡来抡去,捅破了两张蜘蛛网。无意中还有了一个令人惊喜的发现:在潮湿的柱脚下长了一棵模样挺逗的细腿蘑菇,我琢磨了它好久。顺着柱脚往上看,发现房梁更好玩,于是我爬上了房梁。梁上积年的灰尘被我一碰,像瀑布似的倾泻下去。
我在梁上盘腿坐着,任头发垂下来挡住眼睛。房顶上的鸽子咕咕直叫。
“我不冲你们要一分钱路费!”我听到哥吼,“我就是要去!谁想管我,没门!”
他这个人很犟,一旦下了决心,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你去地里的活谁干?你去给我看?我打断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