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年世界的全方位拓展
翻开金曾豪的小说,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五彩缤纷的少年世界。他们当中,既有《秘方秘方秘方》中生活在晚清年代传统社会的阿亮、玉龙、金龙,也有《石头里的哥哥》中充满了浓郁的当下时代气息的奔奔、小虎、童家立,还有生活年代不明的《魔树》中那个怪异的少年阿木;既有活泼开朗的盛双豆、大吉(《迷人的追捕》)、鞠天平、郑康儿(《青春口哨》)等都市少年,也有生活在江南水乡的阿芒(《小巷木屐声》)、大弟弟(《绿墙》)、马丁(《马丁的绝招》)、阿生(《笠帽渡》)、文儿(《书香门第》)等淳朴可爱的乡村少年。金曾豪写倔犟机灵、调皮勇敢的小男子汉,也写富有青春活力、生气勃勃、靓丽可爱的少女,比如《穿过小城,很累》中那个化装成六十一岁老太太的十六岁少女刘小佳,《青春口哨》中那个美丽泼辣的冬青,《白皮箱》中那个不忍心听从父母劝诱(打香港回来的姨婆的主意)的善良少女小凤……尽管这些少年人生活的时代不同——有古代的也有现代的,成长的环境不同——有都市的也有乡村的,家庭背景不同——有书香门第的也有普通农家的,但是他们都拥有那个年龄段少年的共性精神——富有青春的活力和朝气,用心地感受着周围的人和事物,用心地体悟着扑面而来的生活。他们热情、真诚、任性、倔犟,他们渴望长大,渴望早日进入成人世界,像男子汉一样生活。所以盛双豆讨厌脸上的酒窝,大吉明明不会吃辣却偏要像大人一样地在臭豆腐里放肆地放辣……同时,他们又是那样地容不得成人世界中那些虚假的和丑陋的东西。摆渡少年阿生,得知卖冰棍的阿发无故提高冰棍的售价后,便一反常态,对前来渡河的阿发不理不睬——尽管阿发每次渡船时都给自己好处(《笠帽渡》);而鞠天平得知阿麦在那场车祸中做了手脚后,对心目中的偶像阿麦便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但我总觉得这件事中多了一点儿什么,又少了一点儿什么。”(《青春口哨》)少的是什么呢?也许就是对阿麦单纯的崇拜,多的又是什么呢?或许是对社会和人生的认识,或许是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纷繁斑斓、闪烁难辨的世界。但不管怎么说,少年总是在这样的一些事件中慢慢地领悟了社会的复杂性、生活的多样性、人生的丰富性。而这个过程就是少年的成长过程,他的《秘方秘方秘方》《石头里的哥哥》《迷人的追捕》《马丁的绝招》等,讲述的无一不是这样的故事。金曾豪正是这样向我们展示了少年成长的原生态。这个过程是艰难的,有时甚至是痛苦的,它就像《青春口哨》中所描写的蛇的蜕皮一样,然而这又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金曾豪正视了这个话题,并把它转化为生动的故事叙述和富于个性色彩的表达方式,因而他笔下的少年形象又充满着鲜活独特的个性,将对少年精神世界的体验渗透到字里行间,使我们从少男少女生命的自由舒展中获得了青春的意境与成长的快意,并折射出时代发展的七彩强光。
每个人都有过快乐懵懂的童年,也有过惆怅迷茫的少年,然后才健步走向青年,走向人生越来越迷人和丰富的季节。金曾豪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应该是在江南水乡度过的吧,那时的生活肯定在他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印记,要不然,他怎么会对江南少年的生活世界和心灵世界有如此清晰和熟稔的把握呢?金曾豪的少年小说属于江南少年,自然也属于整个少年世界。
当然,金曾豪少年小说的成功除了他对少年世界的深刻理解与热爱,对江南文化的敏锐感觉与体验,还源于他在创作手法上的多方探索。
三.创作手法的全方位探索
中国的少年小说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那场探索运动以来,所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金曾豪虽然不是其中的主要干将,却也是热烈的参与者。
他的《魔树》无疑是一部标志性的探索作品。《魔树》是小说,同时又是寓言。作品运用象征的模式,在阿木的成长过程中,在阿木和爷爷的生活过程中,在小说的整体中暗示了生存和生命的哲理;同时,作品还通篇运用魔幻手法,荒僻的小岛、长了水草的湖泊、忘忧草的块茎组成的怪球、半枯的老皂荚树、阿木的红短裤……这一切都充满了神秘色彩。这些意象贯穿小说的始终,便使小说有了一种奇异的氛围,增添了小说的神秘感和可读性。除了《魔树》这部通篇运用象征和魔幻的小说外,金曾豪还在另一些小说中运用局部的象征。比如《青春口哨》就用那条蛇皮象征了成长过程的艰辛和不易。
但是,金曾豪毕竟属于一个“传统型”的作家,因而他的小说创作从不放弃故事和人物形象。《魔树》尽管通篇运用了魔幻和象征,但作者似乎更注意构建在荒岛上发生的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叙述,而且在大故事中又套着小故事,使得小说一波三折,格外引人入胜。在《魔树》中,作者先是极力渲染阿木红短裤的神秘性:外公吩咐阿木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脱;在读者猜度不定到底是什么原因的时候终于挑明阿木长尾巴的真相,并由外公讲明了尾巴的来历和阿木的身世,以及他们来到荒岛的缘由;正当外公为阿木的尾巴发愁时,阿木的尾巴却因祸得福地摔断了;读者本以为这回阿木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地生活了,谁知阿木却已经因为那条尾巴而形成了乖戾的性格,最终酿成了悲剧。
当然,金曾豪除了从不放弃故事以外,还总是根据小说主题内容的需要变幻小说的写作手法。比如写乡村题材的小说时,他多用写实的手法以体现现实的社会人生和乡村少年在生存困境中的韧性,比如《笠帽渡》;在写都市的时候,他又采用浪漫主义的笔触反映都市少年亮丽热闹的人生,比如《穿过小城,很累》;当然,这种手法也不是绝对的,有时在同一部小说中既有写实的笔触又有浪漫的抒情,比如《马丁的绝招》,就是现实社会世相的展示和浪漫传奇故事的合二为一。
除此之外,金曾豪的一些短篇小说还借用了散文的手法。比如《小巷木屐声》《老蛇》《河廊下,一条小船》《青青桑》《鬼谷野梵花》……充满了浓郁的江南乡土气息和温暖的人情味、人性美。
金曾豪似乎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探索者,因之,在他的笔下便呈现出五彩缤纷的小说景观。这种探索是可贵的,但是我们也衷心地祝愿金曾豪在经过多方探索之后能形成自己的鲜明风格——金曾豪式的少年小说风格。
非常希望将来的某一天,当我们再次相聚讨论金曾豪的创作时,我的论题会是“金曾豪少年小说风格论”。
原载《常熟文化研究》2001年卷
文化的精灵与水乡的少年们
金燕玉
打开金曾豪的少年小说,“水”的气息扑面而来,生在水乡、长在水乡、始终在水乡生活着的金曾豪,为孩子们建造了一个描述水乡少年的文学世界。水乡常熟的城镇和田野是金曾豪创作记忆的闸门,从中涌现出来的创作灵感就如他笔下所描绘的“七月豪雨”那样:
一层层、一排排波浪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奔来,一下一下撞在我们的胸脯上。波浪的节奏似乎在和我们的心律相和谐。我觉得我单薄的胸膛慢慢在展开,在坚实。
那么,从水乡所吸取到的从远处而来的使得金曾豪的创作开阔、坚实起来的创作资源到底是什么呢?是文化。常熟位于吴文化的核心地区,有着深厚的文化内涵,自古以来出贤人、出状元、出画家、出中医,人文荟萃,绵绵不息。出生于中医世家的金曾豪,与吴文化之间有着先天的联系纽带,文化馆的工作经历又向他源源不断地输送后天的营养,使他同时兼有着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的深厚根基,金曾豪生活的厚度和心灵的深度就来源于此。而帮助他打开记忆闸门的则是文化自觉的意识,能够自觉地意识到优秀的文化积累应该传给下一代,他在短篇小说《书香门第》中写道:“不是可以把这些不断散失、不断充实的藏书看作一个代代相承的象征吗?”金曾豪把藏书的价值和意义定位于文化的传承,表明他非常重视传统的文化资源,不但已经建立起自身的文化认同,而且自然而然地使自己的创作成为文化传承的一环。
文化是历史和现实的交汇处,文化犹如一条悠悠长长、永不间断的河流,从历史的深处流过来,与现实相连接,金曾豪在这个历史的交汇处捕捉当代水乡少年的身影,正是文化的精灵使他塑造出了凸显于水乡的独树一帜的少年群像,他们几乎个个神采飞扬,有血有肉,饱满生动。例如捕鱼高手赛龙,他随着“渔家祖传”的鼓舞鱼鹰捕鱼的“嘭嘭”声出场:“船队里有一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浑身上下黝黑发亮,像涂过一层油,水泼上去只能湿了他白色的裤衩。那身手从容奔放,气度不凡;那喊声虽还稚嫩,却另有一种动人的激情。他,本身就是一只机敏的鱼鹰!”(《河廊下,有一只小船》)
再如那皮蛋老四的传人白妹,她坐在水乡古镇特有的过街廊棚里加工皮蛋:“白妹用左手拿起鸭蛋在耳朵边摇摇——听听是否散了黄,戴了布手套的右手抓一团泥糊,捻啊捻啊就裹住了鸭蛋,团团结实;往砻糠里一滚,泥团上便粘了一层砻糠……白妹的手艺很熟练,看来早训练有素。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有固定的节奏,像有音乐在伴奏似的。白妹坐的小绷凳后放着她的书包。”(《橄榄串》)
还有在爷爷取名为笠帽渡的河边摆渡的好手阿生:“孩子一翻身上了船,抹抹脸,脚一勾,篙子到了手里,一点一划,船掉过头来;又放了篙子,摇起橹来。小船活灵灵的,瞬时有了灵性,就像一只鸭子。‘吃草啰!’孩子朗声喊一句,船恰在快撞岸头时稳稳停了。”(《笠帽渡》)
还有已经学会爷爷的绝活“生肖十二虾”的烹饪高手马丁:“如果你面前有一篓子刚起水的虾,你敢把手插进去吗?我从小就敢这么干。虾在受到惊吓时有的会屈起腹部往后弹跳,有的会舞蝥挥钳挺身抵抗。篓子里就大乱了,乱如飞蝗。你就会觉得手上臂上着了无数微型醉弹似的痛苦又愉快,忍不住要叫一声,喊一声,笑一声。”(《马丁的绝招》)
这些少年形象的共同特征是术有所长、业有所攻,小小年纪就精通一门技艺,来之于家传,出之于世家,他们是能工巧匠的后代,吴地精湛文化的传人。那些出色的技艺都与水有关,都与手有关,在他们的周围萦绕着浓浓的水文化和手工文化的氛围,他们也折射出吴地水文化和手工文化的光华,自身的活动与外在环境达到了文化上的契合。许多已经成为地域文化表征的景物和事物伴随着他们的身影出现,以湖水为主调的自然景色,以翠绿为底色的田园风光,以小桥小船为标志的乡镇风貌,以鲜鱼活虾臭豆腐为原料的美食小吃,以澍德堂为名的古老中药店;还有那到北京去给皇帝做老师的先贤翁同龢,在阳澄湖畔为抗日牺牲的先烈们,活了一百岁还在编蒲鞋的长寿老人芦花公公,等等,都与水乡少年们充满活力和情趣的快乐和健康的劳动生活交融在一起,构成富有水乡地域文化色彩的美妙的艺术世界。而且这个世界有当代的色彩,是开放的,接纳外来文化的,水乡的少年们会把开满槐花的小路戏称为“香榭丽大街”,会把河湾边的小土墩戏称为“曼哈顿”,他们欣赏米开朗琪罗的雕塑、现代派的画、萨克斯管的乐曲、《与狼共舞》的电影,等等,他们也喜欢“阿迪达斯”的足球鞋,他们订阅的杂志有《兵器知识》《航空知识》《飞碟探索》《中学生知识》《少男少女》等等,在他们的“青春口哨”中,水乡的悠扬旋律融合着各种各样的变奏。
在这个舞动着文化精灵的水乡少年们的文学世界里,所蕴涵的审美内涵是十分丰厚和深邃的,金曾豪所表现出来的所肯定的价值观对营造孩子们的精神家园十分有益。他对精湛的劳动技艺的激赏,使“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古老谚语焕发出新的光彩。除此以外,他用“善良的人在一起就是一支美丽的歌”的观念贯穿于作品,始终不渝地唱出一支又一支美丽的歌来歌唱具有永恒价值的无价的“和乐亲仁”式的古道热肠,挖掘少年成长过程中获益匪浅的情谊的珍宝,以及他们自身的高尚感情、行为和人格。他笔下那温暖的小阁楼、小巷木屐声、绿墙、橄榄串、笠帽渡、澍德堂、洁白的百叶箱、青春口哨,等等,都已经成为美好人情的象征,构成同一个精神系统。在金曾豪的笔下,大自然也是少年灵魂栖息的充满诗意的精神家园,他几乎怀着感激的心情去描写大自然的美及其为少年精神所带来的无价食粮,被他描绘得千姿百态、美不胜收的水乡的水就是大自然的具象:“河面开阔了,风里有了水腥味。水腥味是什么?是水草的气息,是河流的气息,是鱼虾的气息……一句话,是大自然的气息。”他认为大山是有生命的,大河大湖是有生命的。“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人总是把美好的东西从心中掏出来。”(《七月豪雨》)与自然的亲近,与自然的沟通,都能使人的世界开阔,精神升华,这是少年读者们可以从金曾豪对水乡的山山水水、天空彩虹的描绘中充分得到的感受。
文学,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成长的伴侣,意味着心灵的雨露,意味着精神的家园,意味着美的存在,意味着笑的源泉,意味着第二个生命。金曾豪的少年小说不正是这样的作品吗?
原载《中国儿童文学》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