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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点评(4)

每一篇小说,都是江南小镇的细致展现。地理位置、经济特点、风味小吃、家居生活等,都是他表现的对象。作家在小镇上漫步,回味着曾经在这里感受到的一切。一种感情和怀想在文字中慢慢浸染开来。这种氛围最后固定为了一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的背景,在以后作家的创作中屡屡出现。所有的人物就在这个背景上活动着。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金曾豪有一种强烈的道德责任感,他追求纯粹美的创造,又有积极干预生活、介入生活的愿望。这种愿望使他笔下的人物具有超功利的价值观,具有自然的天性,鄙弃世俗、功利和务实。这种诗意人格与势力人格的冲突,使他笔下的人物具有一定的时代意义。茶馆里,有爱穿青衣,人称“一丈青扈”的三娘。三娘柔中有刚,有着慈母般的胸怀。她的善良与热情让处于为难中的青年艺人摆脱了困境,她的理解与煞费苦心的安排让亮亮恢复了自尊,让皮子走上了正道。她对自己唯一的孩子因为救一个小乞丐被淹死感到安慰和自豪。在孩子们的心里建造起了一个个“温暖的小阁楼”。(《有一个小阁楼》)

捕鱼人家的孩子小三子喜欢别人叫他的学名赛龙。赛龙身体健壮,各门功课都能拿到好成绩,却有遗尿症。他的耿直与倔犟使之不能接受任何功利的行为。(《河廊下,一条小船》)

芦花公公因为编了几十年芦花蒲鞋的缘故被称为芦花公公。夏天,他养鸭子,专门从孩子手里收购鸭食。他出的价钱比集市上要高。秋天,他向孩子们收购芦花,价格定得随心所欲。谁家经济困难,给那家孩子的价就高。他用不伤自尊心的方式资助着贫困的孩子们。因为他的心里还有一杆秤。(《芦花公公》)

白妹是这本集子里唯一的女孩。她坚强、能干。在父亲被雷公劈死、母亲卧病在床的情况下,她不接受“我”爸爸对她的照顾。而在“我”需要帮助时毫不犹豫。她还改良了父亲的传统制作方法,虽然没有成功,却因此解开了两家的宿仇。(《三角形的橄榄串》)

还有《小巷木屐声》里乐于助人的阿芒,《笠帽渡》里倔犟、重情义的阿生。作家在作品中赞美寻常百姓中美好的人性,无论是群体的还是个体的,这些人物具有儒家的人格理想,“多情重义、温柔敦厚的仁义精神、忧患意识和安贫乐道的人生态度”。他们的精神现象和特定时代的生存方式成为作家创作的主体。人物的生活方式、动机行为解释了江南,表达了江南,使读者在阅读中经验着江南,也经验着质朴浑厚的民风,接受着诗意的启蒙。

金曾豪从小常常和姑妈一起去听苏州评弹,环境的熏陶使他也善于讲故事。在这部作品中,很少有较大的事件冲突,作家把日常平庸凡俗的琐事叙述得津津有味。这种叙述不是简单的对现实生活的复原,而是从中寻找人物和生命的意义。因而在情节的设置上,作家将生活场景和生活体验共同构筑其中,借以反映生活状态,传达审美情调。叙事节奏有着散文般的舒缓和悠然。

作家还注重细节的安排,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精巧细致,流露出作家对故乡生活的诗意回想。三娘用簪子从格子窗上拔掉三块豆腐干大的透明的蚌壳片,让我可以听到说书。(《有一个小阁楼》)

新鲜桑叶包裹的烘山芋,桑叶上还刺着一个奖字。(《小巷木屐声》)

芦花公公称鸭食总是捏住了砣绳。眯着眼,把秤杆滚来滚去地看秤星。(《芦花公公》)

《小巷木屐声》是作家以后小说创作的生长点。童年的深刻记忆往往是构成一个人的基本思维类型的重要因素。童年记忆不仅是情感的延续,还是作家创作灵感的源泉,更是创作思维走向的路标。然而,因为所有的描写都是一种诗意的想象,是否会掩盖了现实中的许多风雨和磨难?尽管作品没让人感到过分的矫饰,许多注脚式的议论却影响了作品整体的美感。

文化意象的挖掘与营造

创作中期,作家的创作已经不是为了怀旧,金曾豪面对都市文明的扩张和传统文化的失落,试图从对故乡充满风俗的水乡风土人情中挖掘出那份古典的诗意。这就使他的作品具有了另一种人间情怀。他调动自己对传统诗情的积蓄,营造出了一种古典的文化意象,拉开叙事的距离,冷静地观察,“那么一种人是怎么经历那么一种状况”,从审美的领域去感受和发现乡村的精神和理念。如果说,创作初期是对本土文化的诗意表现,这一阶段,是对地域文化进行更深层和更为理性的挖掘,对生存状态和形成这种状态的不可见的力量的寻找和探问,力图展示的是人在乡村的生存状态以及决定这种状态的乡村精神和乡村理念。

其代表作品为《魔树》和《秘方秘方秘方》。

《魔树》具有一些原型意味。故事发生在一个小岛上,“岛”在文学作品中常常具有一定的特定含义。孤立、围困、相对稳定的秩序,是包含其中的隐喻意。作家有意让故事发生在这个名为“棺材岛”的小岛上,选择这种相对封闭的叙述环境,小岛也就成了故事中的一个角色。

小岛险恶的外部环境让它与世隔绝,因而它成为老森头保守那个三代人秘密的理想处所。乡村的习俗和世俗的观念有着不可动摇、不可怀疑的地位,老森头只能选择远远地逃遁。他以为,在这里他只需面对小岛带给他的生存压力。殊不知古老的世俗力量隐蔽在乡村的每一个角落,荒无一人的小岛也不能幸免。

小岛的环境描写具有象征意味。荒僻的小岛虽然充满野趣,但耸人听闻的传说使人不敢靠近。重重芦苇危机四伏,美丽的滩涂下是一个个致命的陷阱。在金黄的忘忧草花和通体长刺的枸桔李棘灌木丛中还有一棵“孤零零、黑乎乎的老树”。“那是一棵很老的、半枯的皂荚树。它出人意料地兀立在灌木丛中,逆光看去,活脱脱似恐龙昂起的头顶。深更半夜,时有猫头鹰阴沉地哭叫。清晨和黄昏,却时有喜鹊在树梢上跳跃。”枯树是一个普通的意象,其描写流露出古代散文的风韵。扭曲、悲壮的忧郁,营造出了一种诗意。既有中国传统文化积淀而成的诗意韵味,又有某种现代艺术的神秘与蒙眬。作家以此来传达生命的韵味,唤起读者想象空间里的个人体验,在对世界独特感知把握中体悟生存。

这是一棵经历不凡的老树。几经磨难,仍然坚强地挺立着。在爷孙俩登上小岛前,老树枯朽的树干里落入了一颗枸杞的种子。这棵种子利用有限的空间和养分不仅发了芽,而且茁壮地成长起来。

在这个开满忘忧草花的小岛,没有世俗的生活,少年和那棵枸杞苗一起长大。作家有意将阿木和枸杞苗的成长都放在一个具有封闭性的环境中,在这一极端的空间里,一个精力充沛的少年,由单纯变为野蛮,善良变为了凶残,没有希望,敏感多疑……最终走向了毁灭。而那株同样缺乏正常生存条件的枸杞苗,却凭着一种本能向上的愿望终于成功地长成了一株大树。

爷爷只知道为少年造半个天堂,不愁吃穿。却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启发过他的心智。爷爷压抑着少年向往繁华热闹生活的欲望,而少年的愿望因此而更加蓬勃。这就是悲剧的原因所在。少年有一种走向人群的本能,但先天的畸形使这种本能变为对生命的威胁。

在并行的几个故事中,阿木与枯树中的那棵枸杞苗构成了一组颇有意味的对比关系。同样在困难的生存环境中,阿木一步步走向了颓丧与绝望,枸杞苗却一天天成长繁荣。支持枸杞苗的是不息的生命力与顽强的斗志。将阿木推向绝境的是人类的狭隘、贪婪与惰性。阿木缺少的正是一种人生意义的诗意启迪。

同时,作家细致描绘了野鸭、刺猬和老鼠在小岛上的生存经历,一次次与阿木的成长形成对照。动物本能的生存能力和生存智慧使小说的悲剧意味更具有超越传统理性的特征。

文明和野蛮的冲突是永恒的。作家用大量笔墨书写着小岛的富庶和美丽。与此相对立的是小岛日常生活的单调乏味。人在自然面前,更多表现出的是自己的弱点。最终吞噬少年的是世俗文化而不是自然条件的恶劣。

世俗的力量吞噬了少年,世俗力量中的某种意志和信念,却又可以包容一切。《秘方秘方秘方》所表现的就是这一主题。

这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少年阿亮的父亲死于无人医治的怪病。他发誓要寻找有真本事的郎中为师,将来给人治病。蛇医郭双井与像爷爷一样的方先生不仅教给他医术,还将自己理解的为人处世之道教授给他。为了争夺方家的秘方,黄御医设计杀死了郭双井和方家的孙子玉龙。在秘方面前,每个人都表现出不同的态度。郭双井的八字真言是“该诈就诈,别太认真”。方先生的却是“踏踏实实,有滋有味”。阿亮在两个师傅的言传身教中,终于悟出了处世“秘方”,带着郭师傅的秘方,继续自己的人生之路。

郭双井和方先生两个人物形象是世俗功利人格与诗意人格的对照。郭双井的狡猾善变源于自己的生活经验和传统市民文化的熏陶。在下层社会的卖药生活中,他必须用一些不甚光明磊落的手段来保护自己。同时,他又用这些手段来获取生活所需的财富。但他的世俗与功利是因为生活所迫,并非与生俱来,因此在临终前,他不仅把秘方传授给了阿亮,还告诫他要学习方先生的为人。

方先生的豁达善良则是优秀文化的承续。他不仅医术精湛、医德高尚,而且机智过人。在黄御医以两个孙子的性命要挟他交出秘方时,他仍能忍住心里的伤痛给病人治病。然而,善良没有救活服下毒药的孙子,方先生最终在遗憾中去世了,而他拼死留下的秘方也被孙子金龙付之一炬。这一形象虽然是作家认可的诗意人格的具体表现,但作品并未将人物简单化。在复杂多变的现实生活中,诗意人格和世俗人格的冲突往往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在少年小说中,这样的人物形象并不多见。由此可见作家对生活敏锐的感受与把握。

三个少年形象中,金龙胆小懦弱,最终以销毁秘方的方式保护自己。玉龙胆大心细,聪明勇敢,却在秘方的争夺中被毒药害死。阿亮是一个质朴的乡下少年,在他的身上集中了较多优秀的品质。与两个师傅的相处过程中,他一直苦苦地思索着秘方与做人的道理。在故事的起伏中,他起先崇拜秘方,后来又仇恨秘方,最终不再简单地看待秘方,悟出了真正的处世“秘方”。他“会像方先生那样去拥抱善良和美好,也会像郭师傅那样去直面凶恶和艰险”。

这部小说沿袭了作家的另一个创作特点,着意营造美的氛围。所有的故事都是在优美的环境中展开的,同时又将风俗民情、历史典故自然地融入了情节之中,着重写印象、写意境。自然景色与人物心境,人与物,都是默契相通的。这就强化了作品的抒情意味,带有很强的诗意和情调。

金曾豪的乡村题材少年小说是作家的创作理念和审美追求的集中表现。作家笔下所描绘的诗意人格和诗意环境给现代少年读者所带来的诗意启蒙,正是金曾豪作品成功的奥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