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一座男性化的古都,上海则是一座女性化的新城——正如男性越沧桑越有成熟的魅力,女性越青春越有骄傲的资本。北京与上海,都可以说是性别特征明显的城市——当然,这种特征更多地表现在精神上。北京人的政治情怀和上海人的生意头脑,都可以说是发挥到极致了。北京以政治为中心,上海则以经济为根本——自近代以来,北京的黄钟大吕,和上海的风花雪月,一直形成鲜明的对比。它们也就分别成为中国的北方文化与南方文化的最佳代表。在客观形态上,北京是精神的天堂,适合男人胸怀远志、建功立业;上海则是物质的乐园,适宜于女人消费、购物,玩味一番小布尔乔亚的情调,如果说北京的雕梁玉砌间洋溢着英雄主义的空气,令有志者俯仰之间欲闻鸡起舞、拔剑四顾,那么上海的灯红酒绿里则洒满浪漫主义的香水味,在霓虹灯下做个冷静的哨兵都很难的,会叫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的……
表现在文学上也是如此。20世纪上半叶,北京出了个老舍,属于土生土长的京味作家;上海也不甘落后,推出了张爱玲,文字的肌理光滑圆润,而又柔若无骨。这是两座城市当时分别推出的文学偶像。男人爱看老舍,女人爱看张爱玲——老舍是粗砺的,符合北方人的欣赏趣味,张爱玲则是细腻的,迎合了南方人的审美观点。至于当代,写上海写得最好的还是女作家(甚至给我这样的错觉:上海搞文学的大多是女人,至少在男女比例上是如此)。譬如王安忆,专门为上海的繁华梦写了一阕《长恨歌》,有贵妃伤逝之感。譬如颇与此地风水吻合的所谓“小女人散文”。又譬如以新人类自命的卫慧(代表作就叫《上海宝贝》),还有棉棉……在北京文学则一直是男人的霸业,继王蒙、刘心武之后,独领风骚的要算是王朔了,以北京痞子自称,作品也有地域特色,如《顽主》、《动物凶猛》等。上海人的小说太像轻音乐,受鸳鸯蝴蝶派毒害太深,北京人的小说一向以口语化取胜,很容易改编成电视剧或话剧什么的。仔细比较还能发现:上海制造的小说大都笼罩着悲剧的氛围,北京生产的小说则涂抹喜剧的色彩——连苦难的岁月在记忆中都会变成阳光灿烂的日子。上海总是在怀旧,蹙眉捧心作怨妇状,顾影自怜。北京人最关注的则是现实(几朝的富贵对于他们都是不屑于继承的遗产),因为他们憧憬未来。这或许就是悲观主义者与乐观主义者的区别。在上海,只有一百年历史的名宅、教堂、老饭店,似乎都值得当地文人们去凭吊、徘徊、抚今思昔、涕泪交错。而北京有那么多货真价实的名胜古迹,主要是用来吸引外地游客的,本地人没事很少去闲逛或伤怀的。北京,连女人都有点大大咧咧的,落落大方,心直口快,一切全写在脸上,爽朗有余,含蓄不足,继承了太阳的性格。至于上海,则充满了月亮的特点,阴晴圆缺,云笼雾罩——连男人都难以避免这种影响,他们温和细致,礼貌文雅,习惯在咖啡厅角落绵绵私语,不太胜任在大庭广众之中慷慨陈词;当然,涉及到利益的问题他们又帐目清晰、纤毫不乱,绝对算称职的商人……
北京人和上海人,都是天之骄子,也各有千秋。上海人身上,也不无值得北京人学习的地方。商界的一位高手对我说,他喜欢跟上海人做生意,跟北京人做朋友。跟上海人签合同特赞助,讨价还价至少要好几回合,经常为小数点后面的数字争吵得面红耳赤,像家庭妇女买菜时所为,斤斤计较。但有个好处:一旦双方达成了协议,就不用担心了,一定会兑现。上海人轻易不承诺,而兑现承诺时的认真态度——不比讨价还价时逊色。他们真正继承了商人的传统:重信誉。北京人重的则是信义——因为他们讲的是江湖义气。他们意气用事时乐于助人,喜欢承诺——而不考虑兑现的难度。即使谈买卖,营造出的也是朋友的氛围,而不愿分清合作伙伴的关系。经常感情用事:“咱俩谁跟谁呀?”或“你还信不过我吗?”但冲动时说的大话,有些酒醒后就忘了,有些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你可千万别当真呀。否则你会有某种受骗的感觉:这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呀,口口声声是朋友,这也太不够朋友了。其实他并不是存心骗你的。他就是这么个马马虎虎、咋咋呼呼的性格。跟北京人做朋友有乐趣,总能感到人间自有真情在,江湖大一统,像守着个火炉似的。跟上海人做生意则很清爽,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径渭分明,不容易产生不必要的纠纷。上海人做生意,时刻遵守游戏规则。北京人的生意,则容易演变成无规则游戏。所以北京出热血的政治家,上海出冷静的生意人。城市对人的影响,有时是不可逆转或违抗的。但如果能把两者的优势结合起来,则是更大的胜利。关于这一点,鲁迅早就说过:“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所以某先生曾经指出缺点道:北方人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南方人是‘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就有闲阶级而言,我以为大体是正确的。缺点可以改正,优点可以相师。相书上有一条说,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贵。北人南相者,是厚重而又机灵,南人北人相者,不消说是机灵而又能厚重。北人之所谓‘贵’,不过是当时的成功,在现在,那就是做成有益的事业了。这是中国人一种小小的自新之路。”在美学上也是如此:阳刚之气与阴柔之美,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京派与海派之争,久矣。在鲁迅的时代就沸沸扬扬地闹过。北京人与上海人,堪称北人与南人的典型,也是其成功者,但一直似乎都有点互相看不顺眼的意思。或许,双方都过于自尊了。在当代也是如此。这似乎就不太顺应潮流了。幸亏上海的王安忆评点得好,未带什么偏见:“上海和北京的区别首先在于小和大。北京的马路、楼房、天空和风沙,体积都是上海的数倍……即便是上海的寺庙也是人间烟火,而北京人的民宅俚巷都有着庄严肃穆之感……京和上海相比更富于艺术感,后者则更具实用精神。”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让北京变成另一个上海,或让上海变成第二个北京——都会有遗憾。差别中才有美,才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