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一、弃徒李响
我不会输!
我没有错!
我不相信!
李响向前一抢,双拳捣出,正中两个天山弟子的小腹,两个人长声惨叫,倒飞出去,乒乒乓乓的撞倒了好几个外边的包围的人。可是李响的背上也在这一刹那挨了两剑。剑锋划破肌肤的时候,李响回过力来,向前一滚,背后火辣辣的一疼,血已经浸湿了他的内衣。
李响一咬牙,双手一按,压下面前一人兜面踢来的重脚,整个人被这一脚之力向上带动,顺势站了起来,回肘一击,肘上脆响,撞断了一人的鼻子。
“仓”一声金鸣,他已拔剑出鞘。剑光闪动,天山绝技如天河倒泄般的溅开。“游天隼”李响,本是天山派这一代弟子中的翘楚人物,这时势如疯虎的拼命,登时将一干对手尽数逼开,可是他实在太累了。从天山派逃出来七天,大战小战打了不下五十场。他几乎是在不眠不休的的与师傅、与天山派、与整个江湖进行着车轮战。
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萦绕不去的轰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响,周围那些师兄弟的动手,好像越来越慢,又好像越来越快。李响用力抹了一下眼睛,眼皮上粘乎乎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血……
忽然有人清啸一声,一条人影带着森森寒气与金色碎雪从人群外跃进来。长袖卷处,如鞭如网,猛地将李响长剑夺去。李响猝不及防,身子也给拖动,踉跄之间几乎摔倒。眼前人影晃动,李响突然间清醒了许多。“师傅!”他大叫一声,上步出拳!
这一拳首先打中的是天山寒石老人的鹤袖,柔软的长袖几乎不承受半点力量,只是一圈一圈的绕上李响的手腕,一层一层的裹住他的拳头,他的手臂。
如果是别人,那么长袖上绵绵不绝的缠力早就化掉了他拳上的劲力。但是李响与众不同,他的拳更快、更猛,在自己的力量被化去之前,已经穿过了鹤袖的封锁,到达寒石老人的身前。
“砰”寒石老人以袖中掌硬接下了自己六弟子的一拳。拳掌相交,地上的李响踉跄后退,空中的寒石老人一个空翻向后飞起。
可是两个人中间还有寒石老人的那条袖子。李响退到第四步,袖子已然绷到极限。他再一退,“嚓”的一声,那只长袖被从寒石老人的肩上扯了下来,李响右腿猛地向后一撑,借着这一拉之力,稳住了身形。
半空中的寒石老人却被拉得失去了平衡。半空里的身形猛地一顿,斜着摔了下来,“腾”的一声落地不稳,不仅右膝跪地,就连被扯去袖子的右手也须得在地上一撑,才没有扑倒。
寒石老人唰的抬起头来。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长须银发,道骨仙风,撑在地上赤裸的右臂肤色惨白,因为突然暴露的凉意,起了一层颤栗。他看着李响,这个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年轻人,刚才向他挥拳的弟子,这时站在他面前七步之处,左手还摆着防卫的架势,右手却拖着他的袖子软绵绵垂在腰侧。
方才对拳分袖,那一顶一拉之力已将他的右臂关节拉得脱臼了。
寒石老人站起身来,拍一拍手上的土,冷笑道:“李响,你输了!”
李响咬着牙,腮边的肌肉生硬的突出来,也不知是痛,还是恨,使得他的脸几乎变成了棱角分明的方形,道:“师傅,我没有输。你这样逼我,我永远不会输!”
有弟子脱下自己的长服,寒石老人抖肩穿上。师徒俩四目相对,寒石老人眯着眼,而李响拧着眉,四目相对时,空气中几乎迸出噼啪的火花。
这里是一座破庙,方才打翻了香炉,香灰这时在空气中慢慢沉下来,破庙房顶上混着碎雪漏下来的几柱阳光,灰蒙蒙的似乎是实体一般触手可及。大雪山冷冽刺骨的空气将人的火气一点点刮走,寒石老人终于勉强平复了心绪,沉声道:“李响,跟我回去,面壁一年,对于这件事为师可以既往不咎。”
李响的双眼死死盯住师傅,头慢慢的从左边摆到右边,又从右边摆到左边。寒石老人很熟悉,这李响在非常认真的摇头。
“师傅,如果要我面壁--对不起,我不干!我没有错,我不会回去。”
寒石老人腮边肌肉抽动,恨道:“你不面壁?你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盟主使者,顶撞师伯,反出天山,殴伤同门--你不面壁?你没有错?”
李响咬牙道:“铮剑盟成立七年,于调停江湖纠纷,维护各派利益方面的作用日小,反而成了各门各派争权夺利相互倾轧的绿林官场。如此堕落,我天山派为什么要与之同流合污?”
这弟子向来脾气刚直,寒石老人倒也知道。如今听他这般说来,苦笑道:“李响,且不说铮剑盟气节如何。如今他们人多势众,萧盟主渐有一统江湖之志,他派来使者相邀,我小小的天山派,又岂能抗拒。何况,我们加入铮剑盟,不过是一个名分上的事。天山自安于一隅,铮剑盟以后还真的管得了咱们么?”
李响将头垂下,伸掌按在自己胸前,苦笑道:“师傅,那是他们管与不管的问题么?是我们点不点头的事啊!只要我们在这说一声‘同意’,喊一声‘萧盟主天下无敌,一统江湖’,那么,最清楚的是我们自己:从那一刻起,天山派膝盖着地,再也不是天山派了!”
寒石老人的火气再压不住,喝道:“你这孩子,便是这般不知变通!”
李响闭上嘴,可是眼神中却没有一点退错,他恨恨的从师傅的眼睛望进去,很久才慢慢说道:“嘿,变通……这世上什么都变通得来么?师傅,所谓江湖,若是不能一舟一剑,逍遥来去;反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虽然自负大侠--又有什么味道?”
寒石老人面色瞬息变化,喝道:“好,倒教训开我来了!既然你这么执迷不悟!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弟子,今天就来清理门户!你不再是天山弟子,天山派的功夫,这就留下来吧!”两臂一张,白鹤晾翅般飞身扑上。
李响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右手还是动弹不得,可是他的左手却在这一退中蓄满力量。眼见寒石老人扑到,李响大喝一声道:“开!”一拳便轰了出去。
这一拳,来的正,去得直,正大光明之中颇带着鱼死网破的绝决,携万钧之力直撞寒石老人面门。寒石老人叫道:“好!崩雪拳!”
崩雪拳乃是天山镇派绝学,一拳击出,可柔碎飘雪,刚开冰河,可是也因为太过霸道,往往伤人之前先伤己。所谓“崩雪如飞,拳去不归”,这门拳法习成,于人阴阳二气都有大害,故此,天山派历代愿学、并学成此技者屈指可数。李响天资聪颖,人又傲气,行事一向偏激,性格恰与这拳法对路,因此年纪轻轻的就练到了五成功力。可是这时施展开来,却是摆明了要和师傅斗到底了。
寒石老人白眉斜挑,右手攒如鹤嘴,沿着李响的手臂攀上去,到得臂弯处,猛地一啄,李响的拳劲登时散开。寒石老人的左手早到,在李响的腋窝处猛地一击,右手一压,李响大叫一声,左臂也便给卸掉。
李响向后退去,可是寒石老人的身子就像是一片羽毛一样在他身前三步处逼来。李响退无可退,悍勇之气大盛,猛地足下一定,身子向后一仰!身如绷弓,头如弦箭,一记头锤正待发出,寒石老人的左脚已踏上他的左膝,右膝抬起,正正的撞在李响仰起的下巴上。
李响的身子被寒石老人的这一踏一撞斜斜的拉得笔直,脊柱上“咔”的一响,几乎被拉断,整个人如散了架一般,再用不上一点力,直挺挺的摔了下去。
寒石老人飘然落地。方才这三式“鹤控”乃是天山绝学,专破本门三大刚拳。
李响倒在地上,眼前金星乱闪。寒石老人一脚挑在他的肋下,李响身不由己,半空里翻了个身,“啪”的一声,面朝下又拍在地上。寒石老人伸手一抄,他身后一名弟子的长剑“唰”的脱鞘而出,落在他的手里。
长剑一送,轻轻点在李响的肩胛上。寒石老人森然道:“李响,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跟我回去,向掌门、盟主使者赔罪,然后面壁思过,咱们仍是师徒!”
李响艰难的侧过头来,方才寒石老人那一记膝撞已撞得他口鼻处血肉模糊。只见他伏在地上,轻轻喘息,血沫子嘶嘶喷出,道:“师傅……我小时候……你为什么不教我这些为人处世之道……”
寒石便是一窒。这弟子自幼随他长大,这时回想起来,在他小时候,自己教他的尽都是些“路见不平,把刀相助”、“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之类的教诲,而如今自己却让他来向那滔滔浊世低头服软。为什么,当他还是个柔弱孩童的时候,自己要教他成为一个伟丈夫,而当他身怀绝技的时候,自己却想要让他变回成一个普通人?他对这孩子的疼爱从来未变,可是好心为他指的两条路,为什么分歧会这么大?恍惚间,寒石老人突然怕了起来,这孩子的话,突然间让他心头大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阵迷茫。
李响的大师兄抢上来,伸手托住寒石老人的手臂,叫道:“师傅!”回过头来劝道,“小六,你便认个错又有什么关系?师傅年纪这么大了,你忍心把他气成这样?”
李响咬牙道:“我没气他,我说的是实话!”
寒石老人又惊又怒,勉强在犹豫中重新站稳脚跟。剑在手里漾出一片碧色,终于将牙一咬,喝道:“你让开!这样大逆不道的好徒弟,我没本事教出来!”他终于决定,还是要按照门规办事。只要有规矩在,一切事情都可以变得分外简单。
那大师兄见师傅动了真怒,自己也不由急出了汗。跪下来对李响叫道:“小六!你懂事点行不行?他是你师傅,你是他徒弟!”
李响猛地一咬牙,叫道:“师傅,其实你也知道我没……”
突然间剑光闪动,寒石老人终于借怒下手!长剑一抖,剑光如游龙在李响双腕双踝上一走,血花迸溅,李响大叫一声,身子一挺,又撞倒在地。这一下伏倒后,他便再也没有挣扎,只有浸泡在血中的手脚微微抽搐。寒石老人把剑一抖,一柄长剑寸寸碎裂,叮叮当当的落下,反手摔掉剑柄,道:“从今天开始,天山派再没有你李响这么一个人物!”负手出庙,头也不回的喝道,“走!”
大师兄垂泪叫道:“师傅!”
寒石老人冷笑道:“你干什么?你想留下来?你留下来又能干什么?这位李少侠有通天彻地之能震古烁金之智。你算老几?他的事,你管得起么?还是说,你想和他一样,也来把我这师傅的话,当是耳边风?”
大师兄垂下头来,终于慢慢站起身,来到师傅的身后。寒石老人哼了一声,叹道:“以他的性子,也许身子废了,才活得长久些。”终于率众离开。
孤零零的倒在地上的李响已然失去了知觉,在那一剑的华采中,寒石老人已然已挑断了自己最得意弟子的手筋脚筋。门外寒风呼啸,一众天山弟子渐渐湮没与风雪中,而庙中的李响,曾经的天山派寒枝的六弟子,江湖人称‘游天隼’的李响,从这一刻起,已经是一个废人了。
庙中静静的,时光流淌,庙顶漏下来的光柱已经歪了很多,也净了很多。其中一道光柱静静的照在李响皮开肉破的手腕上。一片雪花落在手腕处的血污处,一半已经融入凝血里,一半兀自晶莹的招摇在阳光下。突然,有一只手探进光柱中,轻轻拾起那只软绵绵的手腕。半晌,有人轻轻叹了口气,又将他的手腕放下。这一下触动伤口,李响身子一抖,疼得醒了过来。
那人道:“现在后悔了吧?”
李响循声望去,他的视线穿过灰色的光柱,看不清光柱后那人的相貌。只见那个人的半个肩膀,一条腿都在光里,丹袖紫靴,红得眩目。李响脑中一阵恍惚,闭目道:“你……你是谁?”
那人的声音听来忽近忽远,让人捉摸不清,道:“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你已不是天山弟子,十几年所学也一并付诸东流,天下间再容不下你--你是谁?”
李响的身子一动,肿胀的脸上虽然满是血污,但那个人还是清清楚楚的看到:李响在笑。李响笑道:“我是谁……我是李响……木子李,响当当……”
那人不料他如此强硬倨傲,微微一愣,笑道:“好!李响--李响!你的事情,我都看见了。这件事,你做的后悔不后悔?”
李响这时候又痛又冷,只觉得天旋地转,闭目道:“你要是来教我做人的,就趁早滚蛋吧!”
他出言不逊,那人倒也不以为忤,赞道:“果然是少年意气,不知好歹。”李响哼了一声,正待反驳,突然间只觉得两肩剧痛,那人不知何时已潜到他的身后,为他接上了关节。接着左臂一麻,已隔着衣服抠住了他的断筋。一麻过后,便是疼痛,这疼痛已非常人所能忍受,李响大叫一声,终于再昏了过去。
忽明忽暗,李响浮身在一片沉沉虚空中,四肢不能动弹,双眼看不到光明,身遭却有一个声音萦绕。那声音仿佛不是他耳朵听到,而是在冥冥中响起,穿透了他的整个身体,道:
“李响,你耳后见腮,脑有反骨,不甘寂寞。注定不能见容于师门。如今你已被逐出天山,人单势孤,虽有大志,不成大事。须得要再寻着六个与你骨相相同的反骨背心之人,以‘七杀’之势上合天命,方可一践你的野心。手脚我帮你接好。天地为炉,万物为炭,你是神兵利器还是顽石残铁,将来能掀起什么样的浪头,你做给我看吧!”
李响奋力睁眼,模模糊糊的,那紫靴人的身影闪出庙门,慢慢融化在门外的白光之中。隐隐约约的外边传来一声悠长马嘶,旋即马蹄声如暴雨从地上涌起。李响心头一松,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二、逃婚叶杏
黄河进入甘肃,峡高水盛,摇摇摆摆的如懒龙翻身,将一路高山劈断,奔腾咆哮。时值初夏,骤雨初歇,但见山洪恣肆,泥沙俱下,一条河又宽又急,浊浪滚滚,吼声隆隆。两岸草木叶绿,一派生机盎然。
距兰州城三百里,有葫芦峪地势平缓,河面宽阔。浊浪至此,微微一歇,已可见有零星的羊皮筏子穿梭两岸。那筏子以羊皮充气,架以木架载人,最是轻巧。黄河中漩涡多,等闲的木船进入,扳不过头,十有八九要人仰船翻,唯有借着皮筏之力,随波行走,方能通行两岸。这时两岸几个手段高明的水手冒险下水,存心卖弄,一声花儿“黄河上渡过了一辈(呀)子,浪尖上要花(呀)子哩”,唱得天地间一片辽阔,直麻到人心里。两岸码头,有等着过河的轰然叫好。
这渡口因为大雨,已经封了两日,到今早天晴,兀自水猛,不能渡人。到了这时,已在两岸各积了百多名的渡客,望着水心焦。兰州本是丝绸之路的重镇,茶马互市的中心。因此上,此处的渡客,也多是惯走远路,风尘仆仆的商贾汉子。其中更是服饰各异,容貌绝迥,更有高鼻深目的异族混杂其中。
六月的天气,上午的阳光正渐渐有了热度,可是给喧腾河水一吸,燥热中又沁着丝丝凉意。北码头旁的柳树下,人们一边张望,一边说些闲话。出门在外跑生意,哪能不和人打交道?可能别人的一句话也能让你发达了呢?
眼看水路渐通,忽然间从北边来了几个青衣后生,七手八脚的将十几棵垂柳全被挂上了喜绸。细枝柔缎,红绿辉映煞是好看。渡客们兀自新奇,已有河里的艄公唱问道:“张小乙!霍大官人家的喜事还是今儿么?”
那叫张小乙的将手拢了个喇叭,答道:“是啊!大爷说,喜事不延期,天晴便是好日,午时便操持拜堂!这就让你们都过去呢!”
渡客们隐隐觉得不妙。果然,两岸的艄公怪叫几声,齐齐撑筏子过来。南码头的开了锅,又叫又骂,可是一众艄公只是嘻哈说笑,陆续来北边上了岸。北码头的渡客慌忙想拦,有艄公道:“各位客官,葫芦口霍大官人家的喜事,既然赏脸招呼了咱们,谁敢不去呀?你们等一会,一两个时辰,咱们自然回来渡大家过河。”
有渡客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道:“霍大官人?霍大官人是什么东西,凭什么不让咱们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