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说的慷慨激烈,当真叫人热血沸腾。舒展豪气上涌,举杯道:“高兄大义,我代天下人先干未敬!”一口将酒倒进口中。常自在、甄猛等大呼痛快,高乱也是酒到杯干。唐璜端起倍来,偏着头想一想,一仰脖,将酒干了。满座推杯换盏,大声说笑。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舒展等人行遍天下,一路上为人误解嘲弄不在少数,这时遇见高乱这般更有反骨更敢做事的人物,如何不喜?这一场酒当真是敞开了胸襟,大醉不息。
二、爱人心
叶杏醒来,已是次日上午。李响眼看她眼皮抖动,慢慢睁眼,整个人都欢喜得要跳起来。待到叶杏眼光渐渐明澈,忽又害怕起来。叶杏转过头来,看到李响在旁边神色古怪,也勉强笑道:“我是怎么了?”
李响干巴巴的说了经过。叶杏闭眼道:“运气不坏。”再睁眼道,“好渴!”李响哆哆嗦嗦的奉上茶来。叶杏又道:“也饿!”李响将头一拍,道:“有!”飞步跑到外边去找饭。
外边阳光好亮,对面房顶上的积雪反射白光晃得李响眼前一黑。他连番苦战,彻夜不眠,这时又累又饿身体虚弱,可是停下脚步,平复一下气血,猛地扩胸伸个懒腰,冷冰冰的空气流进他的身体,周天一转,带走了浊恶之气。眼看蓝天红日,积雪枯枝,但觉精神大振,一时间意气风发。
回过神来,却见满山寨的人来来往往奔走甚急,似是出了什么大事。李响不由好奇,正想抓一个问话,突然旁边转出唐璜,道:“你既然出来,那想必是叶姑娘好了?”
李响微笑点头,道:“多亏有你。”又问,“厨房在哪里?”唐璜笑道:“我和你去!”带着李响前去。说到寨中忙乱,原来是河南省剿匪大军已经到了,有郑州团联史赵东平为帅,统领人马陆续于山下安营扎寨,平天寨中正严阵以待。
虽然外边混乱,但是李响哪还有心多管?和舒展到厨房取了食物回来,急急忙忙便要回去,忽觉唐璜一路跟着,似乎欲言又止。便用肩膀轻轻一撞,问道:“你怎么了?”
唐璜低下头来,道:“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一下,我们想留在这平天寨中,帮寨子度过这一难关。”
李响一愣,道:“报恩?”
唐璜摇头道:“那倒不是,只是这寨中的大王高乱,志存高远……嗯,你还没和他谈过,我想……可能他能帮助我们实现那个……改天换地的野心……此间将有大战,你若是担心叶姑娘……趁现在官军立足未稳,当可趁乱带她下山。”
李响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怪有趣的看着他,道:“我干吗带她逃走?在这养伤不好么?再说,改天换地这种事情,怎么少得了我?”他一手端粥,一手端菜,碎步快走,笑道:“能让你这么寄予厚望的人,想来错不了。待到叶姑娘身子好了,我倒是要好好和他喝两杯。”
唐璜大喜,道:“你也愿意留下来么?”
李响大笑道:“废话!”说话间两人已到叶杏房外,敲门进去,正有寨中婢女服侍叶杏潦草洗漱。唐璜过来为叶杏把把脉,微笑道:“平稳有力,没问题了。”也把高乱的抱负,众人各自的决定说了。叶杏虽然虚弱,但也听得两眼发亮,道:“若是这般有趣,我也不能错过。”
这边李响晾好了粥,连勺端过来,叶杏挣扎起身,来接粥碗,道:“谢了。我自己来吧。”
李响却并不放手,道:“你不方便。”
叶杏一愣,抬起眼来看他。李响舀起一勺,轻轻在碗沿上一刮,递过来。叶杏垂下眼皮,眼珠转动,想了想,将这一勺粥吃了。
唐璜看了,拍拍李响肩膀,似笑非笑的掩门去了。
这一日平安无事,官兵只在山下安营扎寨,埋锅造饭。高乱、甄猛、舒展、常自在、怀恨等人等上寨墙观望,只见官军营帐肃然,往来兵将甲胄鲜明。旗杆上高挑白幡,当是在吊唁龙飞。到了午时,只见道道炊烟杳袅,高乱见了,眉头深锁,凭炊烟估计,此来的官军怕有万人上下。
平天寨中不过喽罗两千之众,虽经过了甄猛的训练,可是哪及得上官军训练有素?更何况人数如此悬殊?舒展见高乱担忧,便安慰道:“高兄不必多虑,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寨中士卒虽然不多,但胜在同心协力。平天寨又易守难攻,我们兄弟欣逢其会,定当戮力而为,相助一臂之力。”
怀恨拍胸脯道:“人多顶个屁用,来一个老子揍一个!”
平天王大喜,说道:“大战将至而几位及时上山,定是天命佑我!有几位相助,我平天寨定可度此难关。”
便召集寨中兄弟,点兵拜将,将舒展、常自在、怀恨、唐璜、李响、叶杏顺次提拔为寨主。舒展为神机军师,掌谋划决断;常自在、怀恨配合甄猛主迎战御敌;唐璜因不愿出战,只负责伤员救治。余下李响叶杏,因心有旁骛,暂不任职。校军场旗帜飞舞,军鼓震天,一众人虽给冻得鼻头通红,可是心中火热,群情激奋。
平天王高乱登高朗声道:“各位兄弟手足!我平天寨高举义旗起事三载,历经风雨,全靠各位兄弟团结一心,方有今日。如今我寨中人强马壮,令天下侧目,便是皇上也视为心腹大患,派了这精兵来剿!来的好!他若不来,我还不知道咱们的分量到底有多重了?
“各位兄弟手足,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便到了扬我平天军威的好时机的了。天命佑我,在这关键时刻,送了六家能文能武的寨主给我们,我们怎么能不赢?将官军击退,我们便可杀出平顶山,攻城略地,逐鹿中原,一成大事!”
士卒高声欢呼,声震寰宇。校军场旁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舒展、甄猛,兴奋得两眼放光,常自在、怀恨嗷嗷乱叫,唐璜虽不以为然,但也为大家情绪感召,稍稍提起精神。
便是不在校军场,仍在房里的李响叶杏,也相顾微笑。
到了第二日,官军开始叫战。一边是士气高昂,一边是哀兵欲胜。两边三通鼓声响处,各出精兵,便在平天寨前的空地摆开阵势。
先是官军旗门中奔出一彪人马,当先一匹黄膘马,马上一人,四十上下年纪,犀牛皮的甲胄,铁骨梁横架关刀,戟指骂道:“呔!天兵在此,平顶山贼寇还不速来送死!昨日那偷袭粮草,害我龙家兄弟性命的恶徒何在?来来来!让爷爷碎尸万断,取你心肝祭他在天之灵!”
那边杀龙飞的李响当然不在,烧粮草的怀恨已听得火冒三丈,听他骂得嚣张,跳出阵来应道:“你家佛爷在此,这便送你与那死鬼团聚!”撒脚如飞,也不带兵已冲至阵前,二话不说,抡起双戒刀便砍。
那皮甲将乃是官军副先锋石天勇。掌中关刀刚猛无畴,本是一员虎将。奈何这怀恨和尚天生的神力,又师出少林,佛经没念到,却给戒棍苦力打熬得铜皮铁骨内外兼修,实在已是江湖高手。那将步下对马上,更是大为吃亏,十几招上便给怀恨展刀砍断马腿,颠下地来,摔了个半死。幸好后边带的兵将一拥而上,抢回阵去。
首阵官军便失了锐气,自然更急,鸾铃声响,又有一个使钩镰枪的飞马赶到。怀恨还待再战,后边常自在拍马赶到,笑道:“和尚!好事分给咱们些!”接下这仗。
二人通报了姓名,原来那人是官军裨将韩威。二人马上对马上,钩镰枪对狼牙棒。二十招上不分胜负,常自在打得心焦,待要换个兵刃,哪知顺手一抛,那韩威正被脱手一棒飞在后心,打得伏鞍吐血,栽下马来。这回常自在也带了兵来,一拥而上,将他生擒活捉了。
两战皆胜,官军中一匹白马如飞奔来,马上一员小将银盔银甲,拍马大喊,道:“留下我家叔父!”原来是韩威的侄儿韩鹏。甄猛拍马迎上,换下常自在。那韩鹏初生牛犊,枪法纯熟,与甄猛大战百十回合不分胜负。斗到分际,韩鹏诈败,甄猛暗道:“他们都赢了,我却不能输!”追时,被韩鹏一箭射中左肩。幸好常自在已瞧出不对,及时赶到。他是关外长大,惯会飞石赶羊,这时一石飞去,正中韩鹏手腕,打得雕弓落地,将甄猛救回。
一日三战,可说平天寨大胜。甄猛伤势不重,唐璜帮他治了,休息个十天半个月自然痊愈。寨中欢欣鼓舞,一片喜乐。平天王在聚义厅设酒,宴请各家寨主。叶杏身子已然能动,有丫环扶出来,也来凑个热闹。谈笑间说到唐璜几人的去留,李响这才将反骨七杀欲成大事的经过说了,笑道:“平天王,我们哥几个虽还没凑齐七个人,可暂时就把宝全押在你身上了,将来成事,你一定不能再让这天下再这般浑浑噩噩了。”
平天王衣袖掩面,笑道:“愧煞小弟了。真能如此,定不负兄望。”
甄猛笑问道:“反骨是什么?”
李响于是又说一遍。高乱、甄猛、怀恨、都是伸手在脑后一阵乱摸。怀恨转过头来道:“咦?我后脑是什么?”众人看时,只见怀恨光秃秃的后脑上肉棱纵横,隐约可见个“公”字。舒展咂舌道:“大和尚,原来你是‘公’不是‘母’哪……”再看甄猛,却脑后平平,常自在大喜,终于找着一个同类,连干了三碗酒。平天王的后脑却端端正正突起,不愧是反骨之相。甄猛颇为郁闷,大家七嘴八舌的安慰。
突然间怀恨跳起来道:“等一下,你说七杀!那就是七个人喽!现在桌上的,不就是七个人么?七杀便是恰好聚成了!”
众人一听,大吃一惊。常自在跳起来便数,道:“不对啊,八个人,多了一个怎么选?”
怀恨怒道:“哪里多了?”指指点点的数起来,数了一圈,道:“七嘛!哪里多?”
众人已笑得前仰后合,道:“大和尚,你自己呢?”
怀恨一愣,脸涨得通红,道:“原来还有我……忘了数我……”
李响叹道:“可惜,七杀之势终究不成……”
突然舒展叫道:“谁说多了一个人?我说,正好是七个!”跳起身来,也来点着数,却见他的手指一一点过众人,数到七,怀恨叫道:“你漏数了人了。”众人却一片沉默。过了良久,李响方道:“原来便是这么回事么?”
唐璜喃喃道:“天意……天意……”
原来舒展方才所点人数,却绕过了高乱。如此一来,变成了七杀成势,拱卫平天王之相。甄猛拱手道:“恭喜平天王,上应天相!”
怀恨和尚这才明白大家所指。只见桌上之人,舒展意气风发,常自在兴高采烈,唐璜微笑不语。李响眼望叶杏,苦笑道:“原来便是这样。”两人相视而笑,眼中颇有阑珊之意。
于是便撤下酒席,设好了香案。七人义结金兰,叙了年龄。以甄猛为长,怀恨次之,以下分别是舒展、唐璜、李响、叶杏,因常自在不知自己年岁,便夹在舒展唐璜中间,成了老四。七杀宣誓,誓要助平天王打出平顶山,改天换地。
平天王仰天大笑,道:“古有刘关长桃园结义,水泊梁山天罡地煞聚会,今有七杀集结,怎不教天地变色,鬼神失惊!”重又换上了酒席,招呼七杀落座。又传令下去,犒赏三军。虽然大敌在侧,但平天寨中所有人都已相信,平天王天命所归,定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酒过三巡,叶杏渐渐不支,李响看在眼里,告退陪叶杏回去歇息。平天王待要安排人服侍,却给舒展嘻嘻哈哈的劝住了。两人走出大厅,外边灯火喧哗,房上残雪给北风吹落,凉津津的撒在二人酒气蒸腾的脸上,分外舒服。
叶杏身子虚弱,裹了一领毛裘。李响这时扶她,左手托着她的肘,右手拢着她的腰。亦步亦趋的行时,只觉怀中的人儿轻得快要被风吹起来一般,鼻中传来阵阵女儿幽香,不由心旌荡漾,拢她腰的手,便又重了些。
叶杏给他拥得脚下一晃,叹息道:“想不到七杀大事,便是奉平天王为主。”
李响正情浓,闻听此话,登时大感无趣,道:“我也觉得没劲,兴高采烈的玩了半天,结局竟是如此老套。早知今日,当日便不撺掇你们了……”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一事,道,“不如待此间事了,你我便即辞去,管他什么平天王,咱自去游山玩水,自在耍子?”这话便说得露骨,已隐隐然有求婚之意了。
叶杏听得低头一笑,前边已到她的房间。李响扶她上阶开门,在门口犹豫不去。叶杏进了屋,回头笑道:“你回去又没事,进来陪我说说话。”
李响大喜,笑嘻嘻的进来,顺手将门掩了。
叶杏自在床边坐下,却指着桌旁花椅,道:“坐啊。”
李响心猿意马,坐了下来,却见叶杏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么?我在昏倒时,作了一个梦。”
李响笑道:“哦?说说,没准能给你解呢。”
叶杏微微欠身,拖过条被子盖住双腿,道:“我梦见……我没有从霍家逃出来……”
李响长眉一挑,去看她时,叶杏却望着地面,道:“我梦见……我就那么嫁了霍守业。他待我很好,我们婚后生活美满。知道我爱玩,他常常带我出去走走。我也能给他的事业出些点子。我开始还觉得有些闷,可是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吃惯了大户人家的燕窝,睡惯了大户人家的锦被,再想起江湖里的风餐露宿,忽然觉得好笑……那样的苦,我怎么捱得下来?”
李响向后一靠,歪倒在椅上,皱起眉头冷冷的看着她。叶杏道:“后来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孩子都很皮,常常惹我生气,可是他们那么好玩,让人根本不忍心真的气他们……孩子们有名字来着,我这时想不起来了……”
李响展开了眉毛,冷笑道:“真好,膝前儿女,榻上佳婿。天伦之乐呀!你就没梦见我……们?”
叶杏笑了一下,道:“我梦到你了……”
“哦?”
“你杀了他们。”叶杏清清楚楚地说道,每个字都想外边屋檐上的冰溜子那么尖,那么冷,“突然间,你出现了。你你烧了霍家的房子,杀了我的一个孩子……又一个孩子……还有霍二。”
李响僵硬的从椅子上坐起来,道:“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梦……”想了想,笑道,“没事了,没事了,中箭身体虚弱胡思乱想罢了!”
叶杏合上眼,道:“不……那不是梦……只不过,毁掉那样的生活的,其实不是你,而是我罢了……”犹豫一会,睁开眼睛,直视李响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李响身子一震,他虽然无耻,但对于男女之事却终究有些腼腆,虽然赖在这里两天了,举止中多有逾礼之处,可其实却从未向叶杏表白。这时候叶杏突然将这一层窗户纸捅破,不由他不慌张。结巴道:“大……大概……大概是兰州吧……”
叶杏喃喃道:“兰州……”
李响微笑道:“还记得那天晚上你不让我再蛊惑舒展么?我突然觉得……你这个人很好……”微微一顿,仿佛又想起那夜灯影下叶杏的贤惠模样,“很好……后来你被关黑虎抓住,我自责得厉害,再把你救出来的时候,我就……我的心就离不开你了。”
叶杏又闭上眼,虚弱一笑,道:“谢谢你。”
她此言一出,李响心知两人缘分已尽,一颗心如堕冰窖。道:“不客气。”
叶杏闭目道:“你发现了么?我们两个多像。一样的反复无常,一样的恣意妄为。可是在咱们心底,却也都渴望着,能找到一个稳定的寄托。所以你会在我‘贤惠’的时候喜欢我……而我,也注定只能喜欢霍二那样的老实孩子……说到底,我们都还是普通人……”
李响微笑听着,两行泪却无声滑下,湿了手背。道:“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叶杏道:“其实,我一直都有点怕你……有点恨你……你的躁厉张扬,时时刻刻让我看到自己,可是我有的时候真的很讨厌自己不管不顾的性格……你无疑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可是你却没有让我觉得,可以安心向你托付终生的时候……咱们两个……不可能的……”
李响以手掩面,将泪痕拭去,却有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道:“对不起!”
叶杏道:“对不起……”
两个人一时都无话。外边的西北风呼呼咆哮,有风从窗缝里挤进来,将油灯灯影撩拨得忽高忽低。脚步声响,舒展在外边叫:“李响!叶姑娘!我进来了啊!”
李响猛地抬头,喝道:“别进来!”
房门刚推开一条缝,又发出好大一声响,慌慌张张的撞上了。李响站起身来,深深的吸一口气,勉强压住哽咽,道:“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
叶杏道:“你……”
李响道:“我很好,你放心。”拉门出去。
门外寒风扑面,仿佛有千百根钢针扎进他炽热的眼里。李响眯起眼,往自己房中走去。旁边阴影里跳出舒展,一把抱住他道:“可抓住你了,老老实实地说,屋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还不让我进去?难道……好啊,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七妹还伤着呢,你就……”李响轻轻捏住他两腮,将他的笑话堵住,道:“我们完了。你敢再胡说八道,坏了她的名声,别怪我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