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腾微微一愣,就在这一瞬间,妖太子身子一晃,已探手刁住了他的手腕,猛的往回一拉,“嗤”的一声,斐腾右手手臂探入铁笼尺半有余。
斐腾大惊,左肘在铁笼上一撑,撑得立身不倒。可是还来不及再作反应,那边妖太子又已变招,再加上一手,变拉为推、为撞、为磕,就在他手肘后的铁栅上一担,“喀嚓”一声,竟已将他右臂手肘折断!
斐腾大叫一声,整个人都扑倒在铁笼上。妖太子双手抓住他的断臂,将之尽量拉直,自己整个仰躺在铁笼底部,双足撑起,一个在笼角撑住身体,一个则在笼顶,与斐腾的下颔咽喉,咫尺相望。
那只叫上的薄靴,靴尖弹出三寸刀尖,竟是江湖上常用的靴里剑!
这一连串动作,快捷老辣,既非仓促习成,更不是冻饿交困之人能有。斐腾一声惨叫,疼痛之余,心中更是震怖,叫道:“你不是斐休,你不是斐休!你是谁?你是谁?”
他们两人交手不过一瞬。斐腾武功高强,有如神助,现在又胜券在握,因此太子府众人,竟对此全无防备。突然之间反应过来,才往上一围,那笼中人叫道:“斐腾,你想死?”
这时却连声音也变了。
斐腾忍痛喝道:“都别过来!滚远点!”咬牙道,“好汉,你到底是谁?放开我,高官厚禄,你要什么有什么?”
那人微笑道:“老子什么都不要。因为我是--”
他清清楚楚的说道:“毕守信。”
他便是国寿王复生,瑞成帝诈尸,都不会让斐腾如此震怖。可是他竟然是毕守信?那个三天前还被斐腾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无能之人?
“怎么可能?”斐腾怒吼,“我的人一直盯着,你们没机会换的!”
“京城里你们盯得紧,冷宫里都又你们的人,可是京城外呢?”毕守信冷笑道,“我们为了这一出狸猫换太子,准备了半年的时间。从山东出发,一路走,一路练,老子胖了四十斤,老了十五岁,水晶片的假眼,都磨坏了两片。一进京城,从住店到访客,你派过来的尾巴、跟梢就没断。怎么样,你真以为你知道我们谁是谁么?妖太子长啥样,你真知道?长这么大,你们见过他几次?”
斐腾瞪视着他,突然间觉得无比的愤怒。他最恨被人欺骗,最恨被人玩弄,最恨情况超出他的预料!
“不可能!如果是这样,你怎么会解开雪地足迹之谜……”他突然闭口,回想当日情形,恨道,“是他告诉你的?”
“对啊,妖太子身子差,又没功夫,去雪地里走,有俩太监扶着,不是很正常?当然其中那个假扮太监的毕守信也是假的,他一眼就看穿你那点小伎俩了。只不过安排我分两次说,控制着点时间罢了。”
“那个‘毕守信’,才是斐休?”
“聪明。”
“所以你根不知道山风阁,霜妃是怎么死的!”
“长了破军眼的又没去,去了的又没长,我上哪知道去?”
斐腾只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令他既想大哭又想大笑,既想大骂又想自杀:“难道斐休从那一晚开始,就一直呆在我的地牢里?”想到“毕守信”在冷宫之中,束手就擒,开始还以为他胆小,现在想来,原来根本是妖太子没有武功,一动手就露馅之故--可笑石勇、欧阳博雅,还给他连封十三道大穴,简直是怕他的“不反抗”显得不自然啊!
“你没杀了他吧?你要把他杀了,那我们就没戏唱了。”毕守信咂了咂嘴道,“不过在妖太子看来,我爹十有八九知道皇帝的密道,你十有八九知道我爹十有八九知道皇帝的密道。所以‘毕守信’落在你的手里,最后的作用十有八九应该是要挟‘毕青’。他十有八九过得比我好。”
“你!”斐腾面对这个引诱自己全力扑来,结果却是假货的“妖太子”,“你替他欺君,在这儿忍冻挨饿,九死一生,好忠心啊!”
“没那么高尚,”毕守信谦虚道,“妖太子估计过,凭瑞成帝喜好‘杀一儆百’的性格,和你‘睚眦必报’的作风,我有七成的机会,可以在欺君之罪中活下来;六成的机会,像现在这样挟持你了不起的斐腾太子。我舌头底下藏着人参须子,虽然饿得慌,力气还不小吧?”
斐腾定定的看着他得意洋洋的脸,恨不得把他从铁笼中掏出,一口一口的将他咬死。
“那费老阉呢?”斐腾恨道,“我检查过他的尸体,他确是死了!”
“没人说他没死啊。”毕守信将他的手紧了紧,道,“他就是妖太子赢你的关键点,只有他死了,你才会信,我们全败了,你才会来逼宫造反--你没让他白白牺牲。”
斐腾清楚的看到到,自己右臂已肿得有左臂的一倍半粗了。
“再粗一点的话,也许不用毕守信抓着,铁笼就卡死我了。”他忽然有点好笑的想。
--冷静。他重新对自己说,就像面对前两次一样,一定还有解决之道。
可是这次却始终有一只绿色的眼睛在他面前飞舞。
--冷静也没有用。你的冷静都在别人的计算之中。
他看向毕守信的右脚--那只几乎要刺进他咽喉的脚--道:“你的脚在抖,举得这么高,很累吧?”
毕守信微微一笑:“没关系,外边的三万禁军,应该很快就攻进来了。”
“禁宫墙高城厚,我派去守城的二百多人又都是以一当百的武林高手。真的想守的话,一两天,外人也未必攻得进来。”
“哦?”
“而且攻进来了又怎样?反正瑞成帝已死,皇位必然是我的,大臣们又能把我怎样?斐休他凭什么和我争?他以为谁厉害谁就是皇帝?笑话,名分、实力、群臣的拥戴,缺一不可。他常年被关在冷宫,哪个大臣认识他,哪个大臣服他?就是我当不上皇帝,也轮不着他。”
“对哦。”
“当你的脚乏力垂下的时候,我一定会挣扎,豁出右手不要,我也会逃离铁笼。到时候,你就是翁中鳖,罐中蟹,任我处置了。”斐腾笑道,“所以,你最好现在就把我杀掉。虽然我的手下仍会把你乱刃分尸,但至少你一条贱命,换了我斐腾一条命,很值得。”
“有理哦。”
“当然,如果你放开我,我也大可既往不咎……”
“抱歉,”毕守信侧耳听了一下,“好像太迟了。”
“轰隆”一声,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禁宫一角轰然崩塌。尘烟弥漫,杀声震天,数不清的禁军,从缺口冲入,刀枪雪亮,刺破尘雾如泛着磷光的白骨。
“你该不会还没想到,现在是谁在外面主持攻城吧?”毕守信同情的看着斐腾,“你也不想想,龚仁惘要进你精英尽出的太子府救人,会有多难?还是你觉得,在破军眼的观察下,禁宫最薄弱的地方,仍能坚守个一两天?”
斐腾背上灼热、刺痛。睚眦的纹身,针眼里似乎又要渗出血来。
“给我杀了斐休!杀了龚仁惘!”斐腾大吼一声,他的手下如梦方醒,这才迎着冲来的人潮而去。
斐腾单手撑住铁笼,狞笑道:“有种的你杀我啊!”用力向上一撑,似要离开铁笼,直拉得自己断臂“嘎巴”一声。
毕守信吓了一跳,脚一沉,已在斐腾胸前戳了个小洞,道:“你给我老实点!”
“有种的你杀我啊!”
斐腾不知痛似的晃身挣扎,脸上汗水如豆,整个铁笼被他带得平地跳起。“当、当、当”在地上砸出火星。
毕守信从不见如此悍勇之人,吓得呆住了,一只右脚哪还有余暇去杀人,只拼命去顶住笼顶罢了。不知不觉间,手一松,终于给斐腾挣脱了。
斐腾后退几步,虽然凶恶如他,也已疼得近乎虚脱。
他重重跪倒在地,喘息一会方自站起。毕守信在铁笼之中惊慌失措,拼命想要去捡斐腾此前跌落的金剑,可是刚才铁笼乱摇,那金剑却已漏到下边,又被铁笼压住了。
“我杀了你。”斐腾随便在地上捡起一把钢刀,呼呼喘息,“要不是你这冒牌货,老子现在就是皇帝!不,”他狠狠甩了一下头,“没人能和老子争,老子仍会是皇帝!”
他恶狠狠的又向铁笼冲来。忽然一人斜刺里赶到,手中一条长链圆刀,“嘶嘶”呼啸,喝道:“斐腾,你输了!”
那人,正是毕守信之父,链子刀毕青。
他此前随着欧阳博雅去赚取宫门,将整个禁宫封闭,这才给了斐腾追杀瑞成帝的时间。可是现在他持刀拦路,显然已是反了斐腾。
“好……好!”斐腾冷笑道,“毕青,你儿子不在我手里,你是没有为我卖命的理由了。”
“我从未为你卖命。”毕青傲然道,“在你找我之前,负伤的龚仁惘已经找到我家了。他说你抓的是妖太子,而宫里示众的是毕守信时,我还不信,想要将他扭送宫里。等到你将我叫到太子府,威逼利诱,我才知道,你的一切,都在斐休太子的预料之中!”
毕青甩动链子刀,冷笑道:“你们两边逼我,若是真的不能尽忠,于情于理,我当然是选斐休太子作为新主人。只不过那日地牢之中,妖太子再三暗示,一定要让我服从你,我这才将密道所在位置,拱手相告。”
斐腾狂笑道:“于情于理?你以为斐休赢定了?破军眼顶个屁用!”
他狂吼一声,已向前冲出。毕青长笑一声,链子刀一甩而出,却见斐腾不闪不避,把右臂一甩,“咔”的一声,断臂迎上链子刀,血光一闪,半截断臂飞走,圆刀已嵌入他肩骨之中。
毕青一惊,真不信堂堂太子,竟会如此拼命。不及变招,斐腾的钢刀早已搠进他的肚子。
毕守信叫道:“爹!”
却见斐腾将毕青顶在铁笼之上,一刀一刀搠入拔出。血红的刀尖,从毕青的后腰上不住探头。毕青身子先是僵硬,旋即整个软了下去。
毕守信叫道:“爹!爹!”在铁笼用力去挣,磕得满头是血,叫道,“斐腾,你来杀我!”
斐腾向后稍稍一退,将刀上血一甩,冷笑道:“好啊,我来了!”
忽然一道青影,斜刺里如风而至,往斐腾身上一撞,两个一起滚倒在地。斐腾大叫一声,钢刀脱手,翻了两翻,已给那人压在身下。想要挣扎,单臂无力,“啪”的一声,脸上挨那一拳,打得他连脖子都发出“咔咔”脆响。
来人正是九命杀人王。龚仁惘风妖太子之命,突围前来,抢救毕守信。一拳制住斐腾之后,更不迟疑,两膝一扣他的双肩,铁拳如狂风暴雨,幻影留形,“噼噼啪啪”连珠炮般直往斐腾头面轰下。一瞬间,只见拳影血雾,竟似是一团氤氲,将斐腾的头,整个包住了。
毕守信狂叫道:“杀了他,杀了他!”
“咯”的一声,斐腾身子一挺,蹬了蹬腿,不再动了。
龚仁惘终于收拳,打得自己都有些累了,喘了口气,方自站起,对毕守信道:“小毕,这几天辛苦你了。”
毕守信瘫坐在铁笼之中,喃喃道:“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眼望毕青的尸身,哭道,“爹,我对不起你。”想到自己回京以来,为了妖太子的大计,始终不敢去拜见爹爹,今日相见,情势危急之下,父子俩一句话还来不及说,便已天人永隔,不由心如刀绞。
龚仁惘看了也是难过,想了一想,安慰道:“小毕,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吧。”蹲下身来,想看看能不能弄开铁笼,道“所幸的是……”
突然间头顶一沉又一轻,似有什么东西被人拔走了。伸手一抹,头皮发热,血“哗”然流下,瞬间流过眉毛,令他眼前一片通红。金风呼啸,钢刀再次砍入他的头顶,龚仁惘想要躲闪,可是身子却像僵住了一样,偏偏不听他指挥。一任背后那人,钢刀乱砍。
毕守信在铁笼之中,已是肝胆俱裂。直如噩梦一般,眼前这一幕,足以夺走他所有的勇气:斐腾太子又站起来了,他顶着一个肿胀得面目全非、紫红的大头又站起来了!他浑身是血,抓着毕青嵌在他身上的链子圆刀,一刀一刀的砸在龚仁惘的头上。
龚仁惘重重栽倒在地。圆睁的眼睛里灌满了血水,九命杀人王到底也有寿终的一刻。
斐腾肿得看不见眉眼的脸上,勉强裂开一条缝:“我是睚眦……是龙子……谁……谁也赢不了我……”他又转向毕守信,“谁也救不了你。”
忽听人声鼎沸,一群人拥一乘软滑竿列队而至。软滑竿上那人,洗去妆容,露出妖眼,道:“斐腾,输了不认,又有何用?你兵败如山倒,五百死士,三千门客,全军覆没;欧阳博雅,韩贞谭山,或死或降。”看见地上龚仁惘的尸首,不由眼前发黑,恨道,“你却还在多造罪孽。”
斐腾单手握着圆刀,圆刀无柄,刀刃也反刺入他的手掌。他浴血而立,道:“你别高兴的太早了,扳倒我赢了?谁服你啊?大臣们有几个认识你的?”
“以前没有。”妖太子冷笑道,“现在有了。从你逼宫到现在,共两个时辰。大臣们焦头烂额,已超过一个半时辰。禁宫外集结了多少想来救驾、或者至少想表现为急于救驾的人,却束手无策,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我以先皇嫡子的身份,登高一呼,睡不附和?破城立威,哪个不服?”他眨了眨那碧绿的狼眼,“这一切,都要靠你帮忙呢。”
这打击对于斐腾来说,实在比什么都大。
“这……这都是你预料中的事?”
“世界如同小径交叉的荒野,破军眼早已告诉了我笔直通向前方的最佳路线。”
斐腾放声大笑,大笑声中,挥刀直取妖太子。妖太子两侧护卫的禁军如潮扑上,乱枪攒侧,一瞬间,他形同刺猬。
他扑倒在地,露出背上的睚眦纹身。那睚眦呼呼喘息,良久,才终于不动了。
尾声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黎民额手,四海清平。
忽一日,仁君虑及先帝之事,不胜唏嘘,曰:“先帝之乱,全在斐腾;斐腾之乱,全在草莽之士教唆。夫江湖草莽,饮烈酒,习奇技,闹市杀人,以为豪杰,而自傲之。实为民之贼,国之祸者也。”
乃令右将军毕守信,监察江湖。
又一日,毕将军报曰:“陛下犹忆泰山七杀之众乎?臣近日监察江湖,方知其破魔教、挟钦差,喧哗于东海之滨;李响、叶杏,杀狄天惊,与万人敌同归海上。”
仁君曰:“固草莽之雄耳。”
毕将军道:“今日七杀零落,尽皆碌碌。只闻怀恨僧者,于月前打佛论道,大破乌月禅师。闻其事,斯人鲁莽形状,历历于目矣。”
仁君曰:“赤子佛心,原本近道。”
毕将军忽忆前事,问道:“昔日泰山问卦,陛下得与叶杏女匆匆一晤,晤后即战无不胜。臣斗胆试问,不知其中奥妙为何?”
仁君哂曰:“泰山之上,朕激赏其勇锐,问之‘气’从何来。叶杏妇人,见识浅薄,竟对曰,‘寄诸他人,方可自信’。何其谬也!方是时,朕高估天下,以为勇者知其勇,智者知其智,人人英雄,个个可畏。经此一问,方知尽多外强中干,大愚若智之辈。”
笑曰:“山野愚人,尽多短视之徒。见一木而望林,见一兽而忘群。偶像之想,堪可利用。”
毕将军汗颜,问曰:“此何故也?”
仁君曰:“自信之人,林中乔木也,虽为幼苗,他日亦有参天之用;他信之人,树底藤萝尔,虽长千丈,径百尺,于人何害也哉?”
乃颁旨天下,于七月初七,嵩山少林寺封赏七杀,奉七杀为武林榜样,昭告天下儿郎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