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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救世主(7)

只是,他又想到这个家。虽然看似王二麻子便能顶替他的位置,可是毕竟现在王二麻子也有自己的家要照顾。这个家还离不了他,还等着他的月饷来供养。前贤教诲说“父母在,不远游”,他怎么走得开?

他又想起那一丐一女。他们邀他出走,可是他们为什么这样洒脱,他们为什么无牵无挂?那男子,破衣烂衫不减其骄;那女子,明艳颜色不拘其志。他们都有江湖可去,他们又都有朋友可依。只有他,一个衙门里的小师爷,孤零零的在这里一个人哭。那女子叫他忍。是啊,忍!不忍又能如何?

忍,忍,忍!天下不平何其多?睁一眼,闭一眼,自有青天老爷审!

忍,忍,忍!听天由命莫斗狠。陈塘关,三太子,闹海哪咤也自刎!

忍,忍,忍!是可忍,孰可忍!此可忍,彼可忍!怨可忍,怒可忍!风平浪静全凭忍,飞黄腾达更需忍!

古今将相谁不忍!草民区区敢不忍?便是一时破壁去,浅滩虾戏忍不忍?一去江湖多风雨,此处安乐方是本。

如花美眷,膝前稚子,高堂白发,锦绣前程,忍--忍--忍!

舒秀才随心乱唱,唱到悲处,伏案大哭。

舒秀才在家里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女子正回到她与同伴投宿的客栈。她自然便是叶杏,她送了舒秀才回家,又找着夜店喝了半斤酒,这才回来。旅店自然早已关门落栓,叶杏也不叫,轻轻的逾墙而入,回到自己的房门前,正待开门,忽然后边灯影闪动,李响森然道:“你干什么去了?”

叶杏吃了一惊,回头看见是他,松了一口气,道:“我……我没事……”

李响摇头道:“你说谎。你去见那个秀才了。”

叶杏一愣,随即勃然大怒,道:“你跟踪我?”

李响摇头道:“我没有。我只是在舒秀才家门外等候,想要再劝他,可是却看见你扶他回来,更劝他安于现状。我们是打了赌的,你这是在作弊!”灯火给他气息吹动,飘忽不定,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看那表情竟是极为生气了。

叶杏听他这样说,放下心来,也觉有愧,垂首道:“你别去找舒秀才了。算我输,我跟你去凑‘七杀’。你别再逼他了。”

李响怪眼一翻,道:“凭什么?”

叶杏黯然道:“你又凭什么去蛊惑他?他的生活在常人看来,已算得美满,我们这样拉他出来,对他到底是祸是福?你反出天山孤家寡人,我师傅新死逃婚霍家,我们两个来去自由,想怎样便怎样,大不了潦倒落魄横死街头。可是舒秀才不同。他有家的,有爹、有老婆、有孩子。他若随我们走了,那一个大摊子,有谁来撑?更何况他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你把他放到江湖里,三两天被人砍死,你我自负侠义,可是这般将人家弄个家破人亡,算什么好汉所为?”

李响一窒,上一眼下一眼的瞧她,看得叶杏心中发毛,良久才道:“其实你--居然很贤惠。”想了半天,居然想到这么一个看似与叶杏八杆子打不着的词来说她。

叶杏给这个词吓得面红耳赤,道:“早点歇息吧。虽然放过了舒秀才,但我打听到,七爪堂关黑虎和知府刘大人居然打算合作开一家独步西北的大妓院……哼,你们这些男人,每一个好东西!我却不能坐视不理!”转身进房去了。

李响莫名其妙的被骂了个干瞪眼,正待辩驳,那油灯终于给叶杏房门一扇,灭了光亮。黑暗中李响默默地站了一会,忽然想到两人初见面时暧昧的误会,不由咧开嘴巴无声的笑了起来。又站了一会,这才踢踢踏踏,摸黑回房去了。

第二日一早,舒秀才早晨起来时,惊觉自己愿来竟是伏在桌上便睡着了。这时醒来,只见桌上乱七八糟的水痕,纷纷写道:归去、不如归去、何不归去……罗氏已在收拾,舒秀才怕心事败露,连忙把袖乱擦。却见罗氏视若无睹,走过来道:“好好的床不睡,偏睡桌子。”端了洗脸水来给他。

舒秀才才又想起,妻子到底是不识字的。

早饭后便如常到衙门点卯,王富与孙仲春果然各带人证物证前来告状。舒秀才猛地想到孙仲春的银子还没递上去,连忙找个机会先跟刘大人说了。刘大人微笑点头,笑得颇为诡异,道:“舒先生,你呀,读书读得脑袋都僵了。”

舒秀才呆呆不知应对。刘大人笑道:“这房子在哪,你不知道?东城五泉山。这房子,以及方圆百亩,自今日起,收为官有。每户每人补贴二十两银子,安排他们走路就好了。”

舒秀才大吃一惊。这边厢刘大人已自升堂,果然三言两语便断了案子:王、孙两家所正房基已归官有,所争差价纯属无稽之谈。杖责二人各十棍,就此结案。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舒秀才道:“大……大人,五泉山的土地即使如今收回官有,可王、孙二人相争时却还属私有。这般杖责王富孙仲春,怕有不服。”

刘大人哈哈大笑道:“舒先生,若是你来告状,我自然不敢如此草率,怎么也不会让你如此轻易抓到把柄。可是今日告状的乃是王富之流,大字不识,蠢如牛马。我一顿棍子下去,他还敢有什么怀疑?舒先生啊,为官之道,看人下菜,你还是不得其中三味。”舒秀才一时无言以对,眼前尽是孙仲春、王富行贿时的紧张忐忑。

接着便赶制文书告示。还不到中午,刘大人亲自带队前往五泉山。召集地保居民,当众宣布五泉山收为官有。五泉山一地,本是兰州胜景,风水又好,甘露、掬月、摸子、惠、蒙,五口泉或清或甜,或满或浅,或灵或秀,各有风致。许多人生于斯长于斯,如今被官家突然收了去,登时一片哀鸣。衙门捕头老宋把铁链子抖得哗啦啦直响,一点一点的把骚动压下去了。

刘大人也并不给众人多想的时间,当即命人抬出银子,备好名册,便命到场之人上来画押领钱。一众百姓虽不敢反抗,但一个个尽往别人身后躲去,盼着能晚签一刻,多在此地呆上一刻。

那些事自有衙役捕快账房运作,刘大人与舒秀才等却只要监督着就好了。一众人站在高台之上,忽然刘大人笑道:“舒先生,你说这百姓像什么?”

舒秀才向下望去,只见那么多的人一个个缩颈垂头都不上前,却又都不敢逃走,只是慢慢的挤成一团,心中一片茫然,犹豫道:“古人说……百姓如水……”

刘大人笑道:“水?哈哈,圣贤的话,听听就算了,他们若是真的明理,又怎会一个个忍饥挨饿?不对!这些百姓,最象待宰的鸡!什么百姓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要我说,寻常百姓不过是供养我等劳心者的牲畜家奴。你看我已磨刀霍霍了,他们也只是想把别人推出来,只要藏好自己便了。愚民可治,便是如此。嘿嘿,百姓如鸡,可以清炖,亦可红烧。”眼见下边半天了都没有一个人出来画押,不由烦躁,叫道,“王富何在?孙仲春何在?让他们两家先来!”

下边衙役得令,立刻便有了目标。如恶虎擒羊一般,扑进人群,抓了两人出来。两人后边又各有家人被带出,拖拖拉拉的便拉出了两队人。到了画押处,最前边的王富与孙仲春把双拳抱在怀里,无论如何不敢伸手,旁边衙役拉了几下,不见效果便拳脚齐上,一时间惨呼、怒吼、哀号不绝于耳。舒秀才不忍再听又不能不听,不忍再看又不能不看,只觉得冷汗滚滚,一颗心几乎要炸开了。

便在此时,忽听有一人叫道:“狗官!我花二两银子,买你爷爷的坟地!”有两条人影如飞而至,外边的官兵还不曾回过神来,两人已一路踏着他们肩膀头顶奔进场来。老宋大吼一声,抖铁链来迎,倏忽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吼第二声,被其中的女子踢得倒飞而起,跌进摸子泉去了。另一个男子已扑到殴打王富孙仲春的一团人处,从上而下,居中插入战团,单拐起处,疾划两个圈子。只听“乒乒乓乓”之后是一片“唉呦妈呀”,十几个衙役已如鲜花怒放般躺成个圈子。

两人一举解决各自阻碍,来到场中背靠背一站,那女子脚尖一划,在地上划出个弧痕,恶狠狠一瞪待要扑上来的其他兵士,那些人只觉得后脊发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登时不敢越雷池半步。另一边那男子拐杖一举,斜指刘大人道:“狗官!你收了这五泉山想要干什么?别以为你的坏事没人知道,你想暗中支持关黑虎在这开妓院办窑子,伤天害理!”

这事原本甚为机密,他们竟然知道。刘大人吃了一惊,道:“这……他们两个是谁?”

舒秀才却已认出这一女一丐,只觉热血上涌,一时张口结舌竟说不出话来。便在此时,有一人叫道:“就是他们,别让他们跑了!”人群后的树林里涌出百余身穿黑衣的七爪堂帮众,当先一人鼻青脸肿正是周七。

原来七爪堂防备有人不服官威,带头滋事。故此今日专派人手,决意于暗中帮助刘大人强收五泉山。果然半途变故,来了敌人,那周七眼尖,早看出二人便是昨日痛殴自己的一女一丐。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才发声喊,率众冲出。

那乞丐笑道:“好啊,现形了!狗官,你与七爪堂勾结,还有什么话说?”“啪”的一杖敲昏周七,长笑道:“今天来一个揍一个,谁也别逃!”

这一回动手,又有不同。只见那女子如穿花蝴蝶,化身青烟穿梭往来,每到一地,双足如蛇蹿起,每每于枪林刀网,间不容发处一蹴而出,尽往人踝膝小腹下三路招呼,中者立倒,倒下就痛得呼呼哀号,令人胆战心惊。那男子却高起高落,如苍鹰搏兔,将一条拐杖耍得风车也似。直往人头、颈、肩、胸上抽,挨上的倒不呼痛,多数直接晕倒。

这些混混多数没正经学过武艺,平素只凭着人多势众横行无忌。可这时碰上这两个,一个是名派真传,技艺精深,一个是久经风雨,临危不乱,面对上百人围殴,登时处处都是破绽,人人都是不堪一击。二人以寡敌众,兀自大占上风,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只见地上黑压压的躺了一片。七爪堂溃不成军,剩下二三十个机灵的,见事不妙早逃得无影无踪,连那刘大人,也已不见了。

此处百姓正要家园沦陷,忽然又出现了这般变化,完全不知吉凶,只敢在远处立着看。那一女一丐大获全胜,站在一众躺倒蠕动的打手中间相顾而笑。那女子道:“三年没动手,你还没锈嘛!”

那乞丐顿一顿拐杖,皱眉道:“怪了……很多招式我已经打得似是而非了,可是怎么好像比三年前还厉害了?”

那女子刮脸皮道:“没羞!说你胖,你就喘了!”两人说说笑笑,留下不知祸福得五泉山百姓,飘然去了。

舒秀才扶着刘大人一路小跑,逃出老远,才敢松口气整饬队伍,得隙让刘大人坐轿回府。才坐下不一刻,关黑虎已得报赶来,问明情况,怒气冲天的去了。刘大人传下令去,兰州城四门紧闭,定要叫那二人插翅难飞。

舒秀才在一边看着,心中不知怎的,竟只是在为那二人担心。昨日初见时的误会早已忘至九霄云外。眼见兰州城内已成龙潭虎穴,犹豫再三,终于道:“大人,那两人功夫不差,与他们硬拼,只怕会两败俱伤,不如放他们走路。到时候他们不在了,我们再去收五泉山不是省事?”

刘大人闻言怒道:“你懂什么?他们这种人与我等势不能共存,你今日让了他们,明日去五泉山时,百姓定然聒噪!对付这种出头鸟,我们断不能听之任之,一定要斩草除根,不然,一呼百应,日后你想要重立规矩,那可是难上加难。因此上,对于这两个人,我们便是倾尽全力也决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兰州,方能以儆效尤。”

他说这话时恶狠狠的,面上肌肉抽动,直如恶鬼附身一般。舒秀才追随他两年多,都未曾见过,心中不由害怕,退了一步。刘大人回头冷笑道:“所谓希望,就像是火苗,你第一脚不踩灭它,它很容易就着起来了。不过没关系,现在还来得及,杀一儆百……这两个人来得好啊。我与关帮主定会好好炮制他们……他们的命,一定可帮我确保兰州十年不乱!”

那笑容阴森恐怖,舒秀才只觉后脖颈一凉,两条腿竟然忍不住的战栗不已,急忙扶椅子坐下,这才不曾失态。

于是这一日,刘大人如临大敌般坐镇衙门。一支支令牌传下,调配部署城内官兵,端的称得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另一边关黑虎的七爪堂也四处出击,不断有消息报来,与刘大人互通有无。

一支支令发下去,一条条消息报回来。刘大人眼中精光四射,便如输红眼的赌徒一般,完全沉浸于最后一博的疯狂之中,几乎于周围事物不闻不问。旁边的舒秀才,却越来越是忐忑,坐立不安,一颗心便如油煎火烹,苦不堪言。

刘大人正调了一个百人队前去堵截,心理稍稍放松,回头瞧见他的反应,看得奇怪,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舒秀才道:“不、不、不--不知道。大概,从没见过大人如此英明神武,不觉激动。”

刘大人笑道:“胡说八道。”虽在骂他,但是脸上笑呵呵的,显然已被舒秀才的马屁一击命中。

其实,舒秀才也是真不知道自己如何会这样。那两个人原本素昧平生,乞丐见了两次,两次都在骂自己,那女子见了三次,却只在第三次模模糊糊的与自己说了几句话。这两人的生死,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况且,如今的局势,兰州城两大力量齐动,他一个小小的师爷,手无缚鸡之力,担心又能有什么用?

可是他脑中虽然这样开脱,一颗心却无法从那两个人的身上离开片刻。那乞丐,落拓刚烈,那女子,洒脱清逸,两人痛殴周七时的谈笑,五泉山边的痛骂,两番截然相反的劝世言语,昨日分手时刚健寥落清秀婉约的身影,莫不令他心乱如麻。在那两人看来迥然不同的人的身上,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强烈的吸引着他,那是什么。如果他不能够想明白,恐怕这一辈子,都要寝食难安。

围剿二人的好消息不断传来:城南城隍庙里发现二人行踪;七爪堂打草惊蛇,那二人往城西逃去。赵统领率领军队截断二人去路;弓箭手建功,那男子伤于肩,女子伤于腿;两人杀开一条血,再度脱逃;关黑虎率众赶到,四方街上包围二人;二人大战关黑虎;赵统领魏统领率部赶到,四方街飞鸟难入。

那消息越来越明确,越来越让人坐不住。刘大人兴奋得来回踱步,舒秀才却只想冲出门去,亲眼看看。到了黄昏时分,又有差人来报,道:“报!大人!”

刘大人道:“讲!”

那差人道:“四方街混战已有结果。那女子吃关帮主重拳,倒地被擒,那男子却趁乱走了。”

刘大人笑道:“好!只要抓住一个,另一个就不怕他飞了!那女子何在?”

那差人踌躇道:“那女子……关帮主说她打死打伤七爪堂甚众,要带她回珍馐楼,今晚好好……好好享用……”

刘大人一愣,眼珠转动,道:“这样说起来,那女子果然长得颇为标致……哈哈,哈哈!当时离得虽远,我却没有看错!可惜,可惜!哈哈,哈哈!”回由看时,却只见舒秀才脸色惨白,瘫坐在太师椅上。不由也吓了一跳,道,“舒先生,你又怎么了?”

舒秀才强笑道:“放心了……吓……吓坏了……”

刘大人只道他这一天紧张过度,如今听到强寇被擒,这才松了劲,故显虚脱之态。也赶上他心情正好,笑道:“没出息!好啦,你早点回家吧。让你媳妇烫壶酒,给你压压惊。”

舒秀才勉强道:“谢……谢大人!”觉得在衙门实在呆不下去了,便起身告辞。却听刘大人还在安排道:“须防备逃走那厮杀个回马枪,待赵统领魏统领回来,让他们歇息用饭之后,轮班去珍馐楼布防……”后边便听不到了。

踉踉跄跄走在街上,黄昏的阳光扑面打来,闻时竟有血的味道。舒秀才神思恍惚,他不敢想象,一个女子落入七爪堂会是怎样一个下场。这样的恶势力,去招惹它的时候,难道他们就没想到过这样的后果吗?他们为的是什么?所谓正义,值得他们付出这样的代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