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不过三万六千天。多少圣人大贤,村氓野人,都在慨叹白驹过隙,人生苦短。故此,才有彭祖养寿,始皇求丹之说。偏你这少年是个例外?”
“小爷干吗要和别人一样?”
他耍起无赖,唐璜不觉哑然失笑。道:“说得也是。”
唐璜一副活菩萨的模样,惺惺作态。骆九风看了,放声大笑,道:“唐璜,你又装的什么善人?你是唐门首屈一指的杀手,满身天下最精妙的杀人手段。你要是个惜命的,多少杀人鬼都成生身佛了!”
唐璜静静看着他,直到他笑声止歇,方正色道:“我以前却曾犯下杀孽,但这回,我要救人。”
“你救人?除了那寡妇任你摆布,你还能救谁!”
唐璜微微一笑,道:“你。”
骆九风一愣,勃然大怒,道:“胡说八道,我哪里需要你救?”
唐璜来到他的身前,骈起二指,猛地往他的心窝里一戳,道:“你这里的冰,我一定会帮你化掉。”
“扑”的一声,骆九风身上的受封的穴道应声而解。骆九风一个踉跄,几乎难以置信自己居然又被唐璜放了。
唐璜笑道:“胡神医不在,我只有先带英嫂去治脸上的划伤。接下来我要去的,是苏州南宫世家,你若想要找我报仇,尽管来。”
骆九风恨恨瞪他,还剑入鞘,往后退了两步。
“下次再要杀你,”骆九风认真道,“我会选一个,你没有机会碰到任何东西的地方动手。”
“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唐璜淡然道。
骆九风哼了一声,转身待走,身后“呀”的一声,差点和英嫂撞上。
“给你。”英嫂笑嘻嘻的,递过一个三尺多长的花环,“好看!”
那花环五颜六色,也不知是多少朵花编成。只见英嫂脖子上套着一个,小芹脖子上套着一个,两个女人手里又各拿一个,现在英嫂手里这个,已经递到他的鼻子尖上了。
小芹被嫂子的举动吓得脸都白了。骆九风勃然大怒,两眉一立,几乎立刻就要拔剑。
身后唐璜忽然道:“你戴上这个花环,我就算你还了我这次的不杀之恩了--还是你说,其实你压根就没打算还过?”
骆九风狠狠咬着牙。
若不答应唐璜的话,这挟恩求报的小人,总会把这把这点破事挂在嘴上。他瞪着英嫂手里的花环,看得久了,那花花绿绿香气扑鼻的东西,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看的……
他一把将花环抢过来,看也不看的往脖子上一套,怒气冲冲的走掉了。
那花环香气熏人,枝叶摩挲,搔得他下巴痒痒的。
一路走着,骆九风怒气高升,回头看时,唐璜并英嫂姑嫂一排站着,正朝他挥手。
骆九风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暗骂道:“将来杀了你,就把这破烂扔到你的脸上!”
三、佛与蚂蚁
离了黄山,骆九风打马赶赴苏州,水色江南,风貌果与北方不同。只见河道纵横,云蒸霞蔚;翠山柔柳,妩媚多情。
骆九风虽是满心仇恨,却也被桃源这一般的景致感动了。不由自主的放慢脚步,欣赏沿途风光。
如此行了五六日,终于是到了苏州境内。
横道有一座小山座落,色做深紫,名为砚石山,一条大道通山而过。
骆九风打马而入,只见巨岩嵯峨,怪石嶙峋,不由东张西望,琢磨着在哪里埋伏唐璜,决一死战。
行不数里,山路旁又岔出一条石道,蜿蜒上山。一个红衣女子,背背竹篓,站在路口石阶之上,面朝山顶,望着石道尽头的一寺一塔,也不知在出什么神。听见骆九风马蹄声响亮,她倏地回过头来,伸指一嘘,低喝道:“快走!”
这女子若是不说话,骆九风二话不说就走了,可是既是有人命令,骆九风可就决不能听话。
他“吁”的一声停下马来,问道:“为什么?”
那女子被他气得一皱眉,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
骆九风这些天来听多了吴侬软语,早觉得江南小妞柔声细气,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好没意思。这时被人呵斥,登时精神一振,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只见这女子韶华妙龄,穿一身火红的劲装,箭袖快靴,以一条白手帕扎住满头青丝,左手提一口短弓,腰间挂着一个弹子囊--杏眼樱唇,娇肤胜雪,女子的飒爽英武之气,不由让人眼前一亮。
骆九风把眉一挑,道:“说,你又为何对我指手画脚?”
那女子一番好意,却被他抢白,登时气结,眼珠转了转,道:“我不和你多说。你爱快走也好,慢走也罢,悉听尊便。只是这灵岩寺,千万不可进去。”一面说,一面回身,沿石道往那山顶寺庙而去。
骆九风在下面拨马逡巡。
这砚石山并不高陡,女子脚步轻盈,转眼便已到了半山。
他此刻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看她倩影,想她薄嗔浅怒,忽就起了戏弄之意,猛然间将缰绳一抖,那白马得令,“噌”的一声,蹿上山来。
他一向骄纵,一阵风的掠过那女子,口中还叫道:“我来啦!”到了那寺门前,把缰绳一提,白马人立而起,前蹄落下,“咣”的一声,寺庙正门两扇门板轰然倒地。骆九风微微吃惊,不及细想,已催马进到寺中。
他提马踏门,本意只是将寺门撞开,自己进入即可,谁知这看起来结实的红漆木门竟如此不堪一击?
白马一声长嘶,已闯入寺庙院中,在个天王殿之前的空地上“哗啦啦”兜个圈子,这才停下。
只见这寺院门窗破败,匾歪联斜,瞧来乃是久未有人居住修缮,怪不得那寺门会如此不堪一击。仔细再看,地上又扔有不少碎陶烂瓷,宛如经过了一场逃难大变一般。
但他本就不是个爱多想的人,一眼看过之后,便在马上找个最舒服的姿势坐了,专等着看那女孩气急败坏的模样。
四下里一片沉寂,没有鸟声,没有蝉声,更没有人声。忽然一阵沙沙声响起,宛如水拂沙岸,骆九风初时不以为意,可是胯下白马,却突然间人立而起。
骆九风正在卖帅,一个不加提防,登时摔下马来。半空里一个筋斗空翻,总算是双足落地,伸手去抓白马的缰绳,骂道:“你这畜生!”不明白这马一向老实,这时候却在发什么癫。
“嚓!”脚下发出怪响,触感奇怪。骆九风莫名心中不安,低头一看,脑中“嗡”的一声,头发都乍了起来。
只见一片黑压压的虫子,不知何时,已铺满地下,并正从树下、柱后、屋中、檐上,蜂拥而出。
骆九风举脚落足,踩在黑虫之上,鞋下“啪啪”声响,宛如踩碎了一盘葵花籽。指甲盖大小的虫尸汁液四溅,须足犹自抽搐。
骆九风汗毛倒竖,还没看清是什么虫子,但那铺天盖地的数量,就已经先让人一阵恶心。
他伸手拉缰,拼力将白马拉住,才想上鞍,突然间惊觉一痛,原来已经有虫子爬上了他的手背,用力啃咬。顿时不假思索,挥手甩开。
可是他这只手是握着缰绳的,这般一甩,早就忘了手指上的动作,脱手撒开。那白马正仰头挣扎,突然间得了自由,哪里还管什么主人,“噌”的一声,便窜出去了。骆九风人正跳在半空,失了平衡,拼命去抓,只在鞍侧碰着一物,一把抓下来,力气用了个空,原来是准备扔到唐璜脸上的那束已干的花环而已。
“咔叽”一声,骆九风又落下地来,脚下粘滑,不知又踩爆了多少虫子。满地黑虫像是闻着了蜜一般,汹涌而至,须臾间汇聚他的身前,有脚程快的,已经爬上了他的靴子。
骆九风拔剑在手,大喝一声,“唰”的一剑划出,剑气激荡,黑虫高高飞起,又噼里啪啦如雨落下。
剑是利器,虫却是铺天盖地。骆九风神剑无敌,一剑将几百只黑虫一断为二,又有什么用?脚下的黑虫已漫过他的膝盖,骆九风头一次吓得手脚发软,原地乱跳。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忽有一颗弹子打在了骆九风的膝盖上。“扑”的一声闷响,碎成了粉末,淡黄色簌簌落下。
说来也怪,这些粉末沾染之处,那些黑虫登时退避三舍,悉悉率率,瞬间掉离了骆九风的靴子。
“啪啪啪”弹飞如雨,骆九风双腿上如爆豆一般,一瞬间也不知道挨了多少下。黄烟漫腾,一股焦臭之气扑鼻而来,那些黑虫纷纷退去,少数死赖在骆九风身上的,也被他一一拍落,狠狠踩死。
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怎么样啊,这位少侠?我让你别进灵岩寺,现在可听得进去了么?”
只见那红衣女子站在寺门门楼之上,凭风而立,衣衫猎猎,手里拿着弹弓,皮兜里扣着弹丸,笑道:“我爹常说,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原来该死鬼长得就像你这样。”
骆九风狼狈不堪,他站在一片黑虫包围之中,黑虫覆盖的范围甚至已漫出寺外,以他的轻功,想要逃出,却是必须要在中间落一次地、借一次力的。想到还要踩进虫堆里去,他顿时觉得后背发痒,胃中发酸。
“啪”的一声,却是那女子又在距他两丈多的地方射下一粒弹丸。弹丸碎开,黄粉绽开一个圆盘大小的扇形,周遭黑虫惶惶退后。
“你能跳到这儿来的吧?”那女子笑道,“要不然再给你近一点搭桥?”
骆九风下不来面子,强撑道:“我让我走,我偏不走!”恶狠狠瞪着那女子,道,“你明知道这里虫子多,故意将我进来?”可是不知怎么的,看着那女子巧笑靓兮,心里却没办法真气她下套。
那女子笑道:“也得有人这么好上当才行。”她笑嘻嘻的从腰间皮囊里再拿出一枚弹丸,扣在弹弓上,道,“灵岩寺的蚂蚁是天下少有的异种,管你什么天下无敌的高手,真被它们困住,不消一时三刻,保准都变成一堆白骨。你贸然上山,能遇上我,根本就是走运。”
骆九风的左手虎口上血珠宛然,正是从刚才爬上他手臂的几只黑虫在一瞬间咬出的伤口内渗出的。再一看,地上遍布的那些如狼似虎、不知万千的黑虫,竟像是随处可见的蚂蚁。
骆九风不由越发吃惊,注目细看--那些将自己团团围住,虎视眈眈的虫子,虽个个大如小指指甲盖,但果然都是螯钳大腹,双须六足,油光发亮的十分眼熟。
“快走吧!”那女子叫道,“我可没工夫一直看着你。”
骆九风哼了一声,一手将长剑入鞘,一手将那干花揣入怀里。好奇心起,问道:“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不怕它们?”
他直到如此地步,仍不服软,那女子看了好笑之余,也不由心中一动,暗暗想道:“难道就是他?”开口道:“你这人,忒爱多管闲事。要是有胆,你可敢和我一起深入蚁巢,进去看看?”
别人好商好量,骆九风尚要找事,何况这漂亮女子这般叫板?
骆九风傲然道:“我怕么?”
那女子在门楼上歪着头再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番,忽然微微一笑,展臂跃起,翩翩然一掠数丈,轻飘飘的落在骆九风身侧,道:“那你跟着我!”
“啪、啪、啪、啪!”
那女子一路弹出驱蚁弹丸,黄色粉末陆续溅开,在黑乎乎的蚁群之中,辟出一条孤道。蚂蚁们涌动愤怒,却都被那蚁药气味逼得远避半尺有余。那女子当先而行,骆九风紧紧跟随,两个人一跳一跳的,进了天王殿。
骆九风不屑道:“你这药丸挺有用的嘛!”
“将鸡蛋壳和五倍子混煮,然后用杜娟兰干叶将蛋壳烘烤至焦黄,碾碎成粉,就是了。”那女子笑道,“我为了找最有效的驱蚁药,这一个多月以来遍寻秘方,跑细腿,磨破嘴,终于给我配出来了。”
蚂蚁在蚁药之外怒气冲冲,摇头晃脑,瞧来稍有疏漏,就能一拥而上。
骆九风心中不安,道:“你这小小一个皮囊,能装多少蚁药?”
那女子回头看他一眼,微微侧身,让他看见自己的右腰的一条连接背篓与皮囊的布筒子,道:“这背篓里,是满满当当的蚁药。皮囊里拿一枚,背篓里就滚下一枚。跟着我,你就放心好了。”
她竟有如此准备,骆九风不由觉得好笑,问道:“你准备周详,到底想干什么?”
“来寺里,当然是拜佛的。你信不信?”
骆九风当然不信,嗤道:“果然女人就没有一句实话。”
蚂蚁厚如巨毯,随着他们蠕蠕而动。
穿过天王殿,院落豁然开阔,骆九风抬眼来看,眼前一座砖塔高高耸立,七级八面,甚是雄伟,塔前又有一块一人多高的黑色巨石。
正午的阳光照下,那巨石棱角流动,宛如一刻不停的在变化形状。仔细看时,原来竟是上面爬了厚厚的不知几层的蚂蚁,以至巨石本身分毫不得为人所见。
“你看石头上的那一团突起,”那女子伸手指点,“那便是蚁巢的根基了。”
巨石上果然有一个如倒扣铁锅一般的突起。
骆九风笑道:“你拿开水了吗?”
那女子一愣,笑道:“这么些蚂蚁,开水是浇不完的。”
“啪啪”两声,她往那巨石上打了两丸蚁药。
“沙”的一声,蚂蚁稍稍后退,旋即竟蜂拥而上,瞬间便将那蚁药盖住。
它们本来都怕那黄色的粉末,一个个唯恐避之不及,这时迎难而上,以身填药,可想而知都是痛苦难当,惨烈之际,竟似有极细微的吱吱惨叫传出。眨眼之间,石面已叠出两个黑色的蚁球来,蠕蠕滚动,直如人头一般。
它们这般前仆后继,大违虫蚁本性,骆九风又是恶心又是畏惧,道:“这是怎么了?”
只见那两个黑色蚁球蠕动半晌,渐渐停止了变化,忽然向巨石边上滑行过来。骆九风还不及惊呼,“扑扑”两声,两个蚁球,已落下地来。
地上仍是波斯地毯似的蚂蚁。蚁球落下,稍稍一顿,瞬间又便滑走。远远看去,宛如两颗在泥潭中渐渐飘远的人头。
骆九风目瞪口呆,道:“那是什么?”
“一些蚂蚁自愿吞食蚁药而死,将蚁药封入自己的体内,别的蚂蚁就能把它们运离石台了。”那女子冷笑道,“每次只要一接近这块大石,蚂蚁一个个的就都不要命了。”
巨石之上蚁巢涌动,纹理俨然。
骆九风冷汗道:“区区小虫,怎会有如此灵性?”
那女子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啪啪”几弹蚁药,打在地上,开通了一条往大雄宝殿的路。
骆九风奇道:“你又做什么?”
那女子回头微笑,道:“我都说了,我来拜佛的啊。”
她大步进殿,骆九风却向来不敬鬼神,全无跟随的心思,便只在原地站着,叫道:“你小心一点,这些蚂蚁恐怕有鬼!”
在他周围,蚁潮涌动,散发阵阵腥气,他立足的这二尺方圆的空地,宛如孤岛。
如潮汐一般的沙沙声持续响着,数不清的蚂蚁像是忘了他,又像是目不转睛的等着他。
骆九风心里越是发毛,几乎就在黑乎乎的蚁群看出一张人脸来。忽然他心中一动:若将唐璜引到这里,是否可以借这些杀不完的蚂蚁,来让这唐门高手尸骨无存呢?想到狠处,不由狞笑出来。
就在这时,忽听大雄宝殿之中,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叫。
骆九风本就紧张,听见惊叫,二话不说,“噌”的跳进宝殿,张目一看,顿觉毛骨悚然。
只见大殿之中,蚁如雨下,数不清的巨蚁正从梁椽之上,簌簌落下。佛像之前,那女子尖声惊叫,原地乱跳,双手在头上乱拍,状甚狼狈。
原来她虽以蚁药驱散了脚下的蚂蚁,却不料这小虫竟会迂回前进,直接从房顶之上落下。
这些蚂蚁都抱了必死之心,借下坠之势落在她的身上,虽然瞬间就被她囊中的蚁药呛得头晕脑胀,但有那坚定强壮的,就仍是张开了大钳,拼命来咬。
骆九风大喝一声,一展身,以自身上扯下外衣,喝道:“别动!”贯力于衣上,猛的一甩,“啪”的一声,抽在那女子身上。
他运力巧妙,这一抽,登时将衣衫触及之处的蚂蚁尽数抽死、抽飞。他如旋风一般,在那女子身遭走了一遍,“啪啪啪啪”一串脆响,几乎便将女子身上蚂蚁除尽,伸手将她一挽,喝道:“走!”
那女子叫道:“我……”“嗖”的一声,已给骆九风拉着,倒飞出了宝殿。再一晃身,更是跳上了前面的天王殿房顶。
大雄宝殿之中,已下起了倾盆蚁雨;天王殿里,自然也不能轻信无事。
骆九风拉着这女子,从高处逾走,本来是现在最好的选择了,但那女子人在半空,便已叫道:“药!药!我把药落在大雄宝殿里了!”
她刚才在大殿中虔心祷祝,自然不能背着药篓子,因此是接下来放在一旁了的。不料猝然遇袭,被骆九风一把扯出来,登时将那救命的宝贝丢了。
骆九风大吃一惊,两人在天王殿顶立身。
骆九风道:“怎么回去……”
忽然“轰隆”一声,那偌大的天王殿,竟在两人一踏之下,完全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