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灵魂之舞
19729700000031

第31章 怀想一个古人

说到寺院,我们将再次回到过去的年代,回到15世纪,怀想一个嘉绒大地上的古人,怀想一个嘉绒人民永远不会忘记的古人。他就是在嘉绒历史与毗卢遮那一样有名望的僧人,查柯·温波·阿旺扎巴。

在这音节连绵的一长串汉字中,只有阿旺两个字是这个人本来的名字。其他的都是一种附加成分。查柯,是藏文典籍中嘉绒地区的别名,这两个字出现在阿旺的名字前,自然表示了他的出生之地。实际上,他就出生在马尔康县境内,当时梭磨土司的辖地柯觉。柯觉是他出生之地的藏语名字。近几十年,那个四周山坡上长满白桦、云杉和箭竹的小山寨和山寨背后的山沟又有了一个新的名字:203。

这个名字在解放后才出现的伐木工人、道班工人和长途汽车司机口中流传。对同一个地方,使用不同语言的人使用着不同的地名。

203,是一个伐木场的名字。这个伐木场数百上千的工人,在这个地方砍伐了几十年原始森林。随着森林资源的枯竭,这个伐木场已经撤消,但这个名字却就此流传下来了,也许还会永远流传下去。

还是回头再说此地几百年前出生的那位明灯般的人物阿旺扎巴吧。

他名字中的第二个词温波是苯教中法师的称谓。这也就是说,他是查柯地方的一位苯教巫师。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走出了自己熟悉的山水,和这个地区的许多追求智慧的人物一样,沿着越走越小的大河,沿着越来越高的雪山,走向了青藏高原,走向了西藏,走向了拉萨。也正是在西藏高原顶部更为浓烈的佛教氛围中,成为了一个佛教信徒。他是为了让心中智慧的明灯更加明亮而去到西藏,结果,却改变了自己的信仰。所以,他的名字后面又出现了两个字:“扎巴”。扎巴这个词,正是藏族佛教寺院中,对于刚刚接触教义不久的和尚的称谓。

现在,我们知道了,查柯·温波·阿旺扎巴的意思,就是来自查柯地方的当过苯教巫师的阿旺和尚。

可以想像,这肯定是阿旺扎巴在西藏皈依新的教义后,一心向学的朋友们给他取的一个颇为亲切的名字。

当我站在梦笔山口,背对着即将离开的小金,眺望着公路盘旋着穿过森林,慢慢深人山谷,山沟向着低处直冲而下,看见了我的家乡的时候,我就想起了那个高僧的名字。

心中默念时,耳边就好像响起了一串悦耳的音节。

而且,我的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泓清泉。那泓泉水就在梦笔山马尔康那一面一个向阳的小山坡上。山坡草地上,疏疏落落站立着一些柏树。

很老的柏树,树枝很虬曲,但枝干却非常挺拔的柏树。

我去过那个被许多嘉绒人视为圣地的地方。

最近一次是在两年之前。那是一个深秋天气,我们把一辆丰田吉普车从马尔康开出来,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梦笔山下那个一路向下俯冲的山沟里。过去,这条山沟曾经是猎人的天堂。只有几十户亦农亦牧亦猎的人家散布在数十公里长的一条山沟里。这条山沟叫做纳觉。如果我没有意会错的话,这个名称的意思就是很深的山沟。但是说起来,在从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逐级抬升的邛崃山系中,这样的一条山沟并算不上有多么深远。所以留下这样一个名字,肯定是因为当年这条山沟里的森林。白桦、红桦、杉树、松树、柏树以及高山杜鹃组成的树林蓊郁如海,使这条山沟显得分外的神秘与深广。

于是,人们才给了这条山沟这样一个名字。

于是,这条山沟里稀稀落落散布着的村寨也获得了同样的名字。

20世纪的下半叶,以建设的名义,以进步的名义,伐木工人开进了这条山沟、于是,伐木场的建立给这个寂静的山寨带来了二十多年的喧嚣与繁荣。代价当然是蓊郁森林的消失。然后,伐木场撤消,曾经上演了现代生活戏剧的那些工段部,伐木场部又变得一片静寂,最后一座临时搭建的木头房子在一个雨夜悄然倒塌,遗弃的斧锯在泥沼中很快锈蚀。

只有纳觉寨子上的人永远属于这条山沟,子子孙孙,世世代代。

收割后光秃秃的土地一块一块斜挂在山坡上。而在临近溪水的大路边上,那些石头砌成的寨子静静耸立着,仿佛一个不太真实的梦境一般。

一些个头矮小花纹斑驳的母牛在寨子四周。这些母牛是黄牛与犏牛杂交的后代。这些杂种牛身上已经没有了父系的矫健与母系的优雅,但似乎能在任何地方都找到吃的东西。带刺的灌木,路边上扑满尘土的枯草,牧人们丢弃的破衣烂衫,某处废墟断墙上泛出的盐碱,它们会吞下所有能够到口的东西,然后产下一点稀薄的牛奶。

现在,这片土地上,村子的四周,这种形象委琐的杂种奶牛的数量似乎是越来越多了。严冬到来的时候,它们甚至成群结队从四周的村寨进人镇子,在街道上逡巡,四处搜寻食物。这些食物的种类很多。被风卷着四处滚动的纸团,墙上张贴的标语或公告背后的糨糊,菜市场上的废弃物,它们甚至把头伸进垃圾桶里,用头拱动,用舌头翻检,都能找到果腹的东西。

正是因为这些杂种奶牛的形象,我家停止了订购城郊农民每天送到门口的一瓶牛奶。

在这个差不多等于是去朝圣的路上,我不应该描绘这样的牲畜与生命,但是,这种牲畜就是不断地三三两两地出现在眼前,让人看见,让人想起它们默默寻食时的种种情状。

好在现在是在纳觉,离乡政府所在的卓克基镇巳经有十多公里的路程,而县城的所在地就在更远的地方了。这些显得特别认命的杂牛们,踩着十月的一地薄霜,在收割后的地里有一口无一口啃食玉米秸子。这倒是一种洁净的食物。村子里的小孩子们有时也会下到地里,拔一根秸子在手里,慢慢咀嚼,细细地品尝那薄薄的甜味和淡淡的清香。

我也有过一个那样面孔脏污,眼光却泉水般清洁明亮的童年!

想起日益远去的童年时光,内心总有一种隐隐的痛楚与莫名的忧伤!

晾架

虽然有前人“格物致知”和“多识花鸟虫鱼之名”的古训,国人写自然,大多还是笼统流俗的说辞,并不求对于对象的细致把握树与草是不知名的,天空的飞鸟与地面的走兽也是不知名的。写人也是如此,城里人到了乡下,此族人到了别族人的地界,眼里看的,手里记的,镜头里拍的,也多是饮食男女,于如何生产生活却并不关心。其实,文化差异,除了那些表面文章,真正有意思值得深究的,还是生产方式的区别,以及支配了生产方式的四季(生命)的流转所以,为这本书挑选图片时,我在力避小资趣味杂志上会用的照片。所以,这个村庄里的晾架才出现在大家面前。

这是很多村庄都有的晾架,地里收获上来的庄稼不会马上脱籽进仓,而是栋在这高高的了架上。颜色暗黑的那一半是豌豆,颜色戍黄的那一半是麦子。庄稼在晾架上经了秋霜,被干爽的秋风吹透,初冬时节,就要堆在晒场上用连枷拍打,草与籽实被耐心分开。有一则未经证实的趣闻说,美国卫星猛一下拍到很多这样的晾架,惊叹中国怎么一下子在青藏高原部署了这么多的导弹发射架。

只是不记得,那个地里铺着薄薄霜华的十月的清晨,我在纳觉寨子边是不是也如此这般地想起了童年。

只是记得,纳觉寨子边的这个早晨也像所有下霜的十月的清晨一样,阳光照耀得特别明亮。山坡上稀疏的树林里传来的野画眉的叫声十分清脆悠扬。

那是一长加两短的清脆鸣叫。

人们听见那声音,可以想像出任何一个三个音节的词组或句子。在嘉绒的不同地方,人们会把这三个音节听成不同的句子。在纳觉这个地方,人们把这野画眉叫出的三个音节听成天气预报。

我们把车寄停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时,女主人对我们说画眉是在说:“勒——泽得!勒一泽得!”

这句藏语是天要热的意思,也就是说,成群的画眉向我们预报今天是个晴天。

女主人还说:“你们肯定是去朝阿旺扎巴的,凡是有人去山上朝拜时,这条山沟里总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走出这家院门时,有人开了一句玩笑。他说:“要是天天都有人来朝拜阿旺扎巴,那这个村子的庄稼与果树就都要旱死了。”这句话出口,大家都没有像往常听到这类笑话一样笑出声来。于是,说笑话的人掌了掌自己的嘴巴。

走在朝圣的路1%这群平常什么都敢调侃的人,心里突然便有些禁忌了。这时,另一种鸟叫起来,叫的是四个音节,于是大家心里都响起了一个名字:阿旺扎巴!阿旺扎巴!大家都陷人到某种特别的磁场中了。

山路蜿蜒向上,路边的灌木落尽了叶子,干硬的树枝擦在靴子和裤腿上,嘴嚓作响。黄连、野樱桃、野蔷薇、报春、杜、红柳和银木,这么多的树丛丛密密,在复天是那样的千姿百态,现在却僵直地伸展出深色的枝干,一片萧然。只有柏树还深深地绿着,在轻风中发出叹息般的细密声响。太阳越升越高,石头上枯草上的霜花慢慢化开,于是,森林黑土的浓重气息又充满了鼻腔。

当我们在一片背风的枯草地上坐下来休息时,一队香客超过了我们。他们的脸上有着更多的虔诚与期望,于是,他们有着比我们这一行人更亮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