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孙志明很想对马德生之流大骂一通。这时,电话响了,是秘书郑进从传达室里打来的,他说龙化的副县长齐少武要见见他。这个齐少武总是在龙化最危机的时候出现,难道他又看到了什么风吹草动?上次风暴潮他是获利者。这场席卷龙化的廉政风暴到来之前,这个聪明透顶的小伙子乂要有什么行动?他是不是又盯住了一把手的位子?近来孙志明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妹夫了。不喜欢归不喜欢,可他还是得见他一面,毕竟是亲戚。等齐少武笑嘻嘻地坐在他面前的时候,说了几句话,孙志明才知道他并不知道龙化的危机。看来张梅办事确实是很严密的。
齐少武穿着很朴索,说话也是很谦和:“大哥,我这么叫行吧?我是来市政府大院开会的,顺便看看您。怎么,大哥的脸色不好,你身体不舒服吗?”
孙志明说:“没什么,志英和孩子都好吧?”齐少武说:“她们,好,这回志英不找你告我的状了吧?其实,原来都是老爷子闹的。打那天儿起,老爷子就看不上我;而我爹呢,又看不上志英,闹分家,闹别扭,就打离啦!”
孙志明说:“这就得靠你多做工作啦。老爷子这头,你得勤跑着点儿,老爹一辈子就是那个脾气,当晚辈的就顺着来吧。你让志英平时替我照看着点儿。小海,还有四凤,他们都还没结婚呢!”
齐少武大包大揽地说:“放心吧,大哥!哎,大哥,最近你听到龙化方面的什么消息没有?”
孙志明知道齐少武又来讨底,就说:“你尽管干你那摊工作,把龙化的金融和企业抓上去是很不容易的啊。现在要抓住时机,调整产业结构,等待海平港通航,将来受益最大的就数龙化啦!”
齐少武说:“上边不是号召,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我们最近也搞了开发区,建了不少轧钢厂,县乡村共有十来个!”
孙志明皱着眉头说:“沿海开放县,要利用本地资源,干什么要那么多的钢厂呢?”
齐少武很有情绪地说:“马德生心盛,在地方都是一把手说了算,他闹哄,我们做副手的就跟着吆喝。大哥,像你和陈书记这样的关系,就少哇!你敢跟他争,敢跟他顶。争了顶广,还不能把你怎么着!你刚来时,我跟你说的那番话看来是庸人自扰啊!我都跟着高兴!”
孙志明笑着说:“你呀,不能毫无原则地忍让,正确的观点就要争取,我们既要对上负责,更要对老百姓负责!对党和人民的事业负责!你刚才说我和陈书记的这番话是听谁说的?”
齐少武说:“马德生说的。哎,大哥,有一个事儿,我想跟你商量商量。你可别生气呀!”孙志明说:“说吧!”
齐少武没好气地说:“我不想在龙化干啦。马德生和白县长是铁把子,总是把我划到你这条线上来。事事防着我,大哥,你是知道的,除了你刚来时,我跟你白话一通,后来我说过谁没有?其实,他们不懂你和陈书记的感情!”
孙志明试探地问:“你不想在龙化,你想干什么?”齐少武说:“我想到海平港去,建港。志英问我,你吃得了那个苦吗?我说,大哥这大市长没白天黑夜地在那里摸爬滚打,我一个副处级箅什么?我看啊,海平港是个好地方!将来说不定常出闻看看!”
孙志明笑了:“你真愿去?别后悔呀!”齐少武咬着牙说:“我齐少武,没干过后悔的事儿!”由于天黑了,孙志明看见齐少武的眼睛像两个黑洞,令人捉摸不透的黑洞。他闹不清齐少武是拿话套他,还是他压根儿就不知道龙化即将发生的变故?他看出齐少武的用意来了,一个副县级干部,再上个台阶将是很难的。还想往上走,就必须到市里的重要岗位上来,然后再杀个回马枪。齐少武心中最懂得海平港的分量。
孙志明不反对他往上走,可他要让他走得合情合理,让全市干部群众无话可说,不能让人说出他孙志明的不是来。他对齐少武说:“你真想动动的话,就到创业的第一线上去。过去风暴潮到来的时候,你挺身而出,现在你还要用那种精神,到第一线上,流血流汗,干出点政绩来吧!至于你能不能到海平港,我还要跟陈书记商量商量,最后还要拿到常委会上研究的。”
齐少武说:“大哥,我是穷人的孩子,我这么年轻,就是不怕吃苦受累。当初我在龙湾乡政府,谁都知道我是拼命三郎!”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孙志明接完电话,放厂话筒笑着说:“你别跟我练嘴,这回难题来啦,看你的啦!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齐少武瞪圆了眼问:“啥难题?”
孙志明说:“刚才是海平港的副总指挥黄国林同志打来的电话,他说预防风暴潮的挖河丁程碰上难题了,挖到龙湾村的老坟地了,村里的幷姓想不通,阻止工程。你不是在龙湾乡当过书记吗?你先把这事给我摆平喽!怎么样?”
齐少武大声说:“行,只要是大哥你让我干的,上刀山下火海都行。不就面临个迁坟的事吗?我去!接我位子的是我的好朋友,村长老座子也是我当初一于一扶植的!”孙志明说:“你去吧,我还有别的事!”齐少武笑着走了。到了门口,齐少武还扭回头叮嘱一遍,请别忘了给他调动工作。孙志明没有别的心思,他又拿起那堆材料看着。他一看见里边告发马德生的违法事例,脸就阴了,看上去阴云密布。跨海大桥的倒塌一鱼是萦绕在他心头的伤心事。此时关于大桥施工过程中的腐败问题渐渐清晰起来,这不是检查、撤职和处分的问题,而是判刑、坐牢和杀头的问题。他们胆子大到什么程度?我们干部队伍腐败到了什么程度?竟然有人放出这样的谬论:不是号召人民中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吗?当官的也应该是一部分里的人民。孙志明回答这种人的语言有两个字:可耻!有人说当今没有不搞腐败的千部,如果他不腐败的话,可能是他没有掌握着实权。这话,孙志明认为是偏激的,他从自己的真实行为感到这种说法的偏激。当我们这些掌握着实权的干部廉洁奉公时,千万不要以为我们的干部队伍都像我们这样好;出现了马德生之流,也不要以为我们的十部队伍坏透了。一大批好干部还在为改革开放默默地工作。
这些硕鼠为什么胆大妄为?
孙志明刚来海平时,曾经很真诚地问过张梅,结果被张梅反问。腐败者要用金钱开道,寻找自己的保护伞。陈云龙是他们的保护伞吗?即使老陈没有得到他们什么,客观上,他是这么个角色。孙志明告诫自己,他们是打着开发和建设的幌子为自己谋私的。凭虚假的热情骗取了陈云龙的信任。这种人更加危险更具破坏性。陈云龙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吗?他在思谋着如何跟老陈开口呢?
从那小岛受伤回来以后,韩婷婷养了十来天伤口才好。她听人们讲海蜇的厉害更加后怕,对孙小海也更加感激。那天傍晚,她去孙小海的船里画船围子。她矮身钻进舱子,顿觉一股汗馊和腥气呛人。她掏出手帕捂着嘴巴走出来,眼睛扫着外边的晚潮,听见狂风暴潮摇撼船桅的声音。接下来,她看见孙小海双目喷火呼吸急促地挪过来。韩婷婷望着他火辣辣的眼睛心慌了。她后退着蹭到舱口时,孙小海正伸出手来抓住她的胳膊:“婷婷,俺太喜欢你啦!”她连连退缩着:“不,不,别这样……”他死死将她拥在怀里, 亲吻她。韩婷婷迅速抬起另一只手,扇了他一耳光。接下来,就是一阵厮打。她软了,奇怪的是,韩婷婷并没有死死反抗。过了一会儿,她像死过去又活过来似的睁开眼睛,看见孙小海跪在她面前,板一眼地央求:“俺对不起你,俺没别的,就是一门心思相娶你……”韩婷婷脸色苍白,呆如泥塑。他一动不动地说:“你要实在觉得委屈,就把俺交到派出所去!俺认啦!”韩婷婷“嘤嘤”地哭了。外边古钟般轰鸣的潮声盖住了她的哭声。孙小海仿佛要跪来媳妇似的,怯着眼神儿不敢看她,很理亏地垂下头。韩婷婷冷着苍白的脸子,没说一句话,甚至也没看他一眼,晃晃着跑了。孙小海呆住了。韩婷婷跑回宿舍,肌在被垛上狠狠哭出一滩泪水,过后还折腾了三天三夜。她戚戚地呆望着梳妆镜里的内己,也觉得有些异样,于是拿起梳子将镜子砸个粉碎。她心里乱糟糟的。孙小海的赖样儿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认命吧!认命吧!啥事也求全不了,人纵有千般好也会有一样不好。她竭力想孙小海身上的好处。娘常说丑男俊女男才女貌。粗点丑点怕啥哩。她努力说服了肖己。
听说她要嫁给孙小海,一个好同学骂她:“真不明白,你疯了么?他哥是市长又怎样?俺一直以为你高雅有才气,想不到你比一般人还庸俗,还下贱!俺心中的太阳掉粪坑里啦!”韩婷婷倒觉得一阵轻松,他越骂她就越轻松。她无言以对,她也不想如何替自己辩解澄清什么。她活得很实在,她不愿在清高清贫里昏天黑地地挣扎,不愿被一纸婚约固定在家庭里扮演贤妻良母的角色。她有事业需要拿大把大把的钱将她和她的事业架上一个髙度。谁也改变不了她,于是她一生一世的大事便草草率率地打发了。她静静地冷着脸子,将孙小海的一团高兴逼住:“准备吧,俺跟你结婚!”俺的天神哩,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痛快!孙小海心花都开了,风光成熊了。
大婚礼红火极啦。小轿车也派上了用场,迎亲送客。大喜字 是拿百元一张的票子粘起来的。鼓乐班子在孙小海重赏之下吹吹打打格外卖力,火爆爆的响鞭炸响了。唱礼歌,进门拜天地,花天酒地,纸醉金迷0孙小海心里焐着壮气,高高昂昂气气派派在闹喜的人群里穿行,从众人眼光里搜刮着久久渴望的东西,招摇得很。他看看爹爹的笑脸,他美滋滋地想,狗日的谁派?不该发的财发了,不该娶的女人也娶了,人世就是这般说不出来的奇妙。夜里闹洞房的时候,远远地孙小海看见朱朱来了。她腋下夹着小红包儿,红着眼睛,好像哭过。孙小海乱了方寸,怕大喜事给他搅了,就猫在人群里让人将朱朱打发走。不一会儿那人捂着脸蛋子回来诉苦:“俺挨了一巴掌,新郎官儿不出面怕是哄不走她呀!”孙小海气哼哼地骂着:“真败兴!”就哆哆嗦嗦地去了。朱朱见孙小海来了,只管红着脸蛋子不言语。孙小海忙将她拉进房里,狗咬剌猬不知咋张嘴了。朱朱见了披红戴花的新郎官,不觉顿开心意说:“小海哥,妹子给你道喜来啦!你却派人打发俺……”孙小海慌了,支吾说:“俺没别的意思,怕你……”
“俺不是夹尾巴雀儿,吓唬吓唬就飞!”朱朱歪着脑袋说。“你想干啥呢?”他说。
“道喜!你小子甭把人看扁喽!孙小海,俺稀罕你这个人,得不到你,是俺命不好,俺认啦!俺绝不会给你婚礼添乱!”朱朱眼神儿柔和下来,连声气也细软了。
孙小海胸膛一热:“这还像个妹子样儿!”“小海,俺不管你有没有媳妇,俺永远对你好!”朱朱说着冷不防亲了孙小海一口。孙小海吓得直打冷子,一动不动。朱朱捧着红包包,眼泪就下来了,她不敢大声哭,只在嗓眼里打哽儿:“小海,俺知道你心里没有俺,可俺也来啦!你有钱,啥也不缺,俺也没啥送你。这是俺一针一线缝的红包包,算是俺的一点心意!”说完,她捂着脸哭了,跌跌撞撞地跑了。
孙小海愣了愣神儿,缓缓揭开红布包儿。看见里头疙疙瘩瘩的红枣和栗子塞得满满实实。“枣栗子”,在老龙湾取“早立子”的谐音,是古朴而实在的婚礼祝福。这野了头心眼倒不赖,他眼眶子一抖,鼻子就酸了,深深的眼骨窝里涌出泪来了。他捧着红包包,急急地追出门去。朱朱早没影儿了,只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卢在暗处渐渐远去。他喊了句:“朱朱一一”他在暗夜里默默站了很久。赤潮闹起来的时候,韩婷婷画了一张好画。这是韩婷婷到海平港以来画得最好的一幅油画。海水是红的,红色海水像落了一地的红枫叶,又像是泼在地上的血。有一种自然灾害中人类抗击灾难的严峻美。她的画得到了不懂画的姑父的肯定。自她结婚后,姑父熊大进把话给她说在明处了,眼下他还在工作,等老了不能动了,就跟她和孙小海搬到一起住。韩婷婷很尊敬姑父,她很欣赏姑父对爱的忠贞,这是那一代老知青才做得出来的。她有时就逗小海,有一天俺死了,你能像俺姑父那样吗?孙小海搂紧了她,发誓说你死了俺也不活了。韩婷婷笑着说,俺不信,俺前脚去,那个发廊老板朱朱就该顶上来了。你孙小海行啊,那么多女人追你。孙小海没工夫跟他斗嘴,工地上来冋跑船的活儿也够累人的。有时他就想,自己名义上是个海港工人,可还是驾着自己打鱼的白茬船,跟当渔民有啥两样呢?他找熊大进说,海港建成了,可得给俺弄个体面的活啊!熊大进笑着问,什么差使体面?孙小海就扭头问韩婷婷,韩婷婷说你嗓门儿不错,将来做个调度员挺好!孙小海就说,俺当调度员!说着他眼里就有了神往。
这天晚上,父亲孙老栓要与徒弟们住船厂,孙小海回家时,韩婷婷要去学校值夜班,韩婷婷叮嘱他,下雨时要关窗子别淋了她的画。孙小海满口答应,再也没有心思看她的画。他越发看不懂了,只有几幅画海港建筑工人的凼,他看着还挺像。孙小海赖在床上,抬起那张带着海腥味的脸,瞪着女人。韩婷婷闪身出去了,她身子一点不板,腰肢柔软,书念多了,连走路的姿势也都活了。她像一团虚幻的内影飘去了,甩下刚出海归来的孙小海一人来熬漫漫长夜。韩婷婷整日东按葫芦西按瓢地忙,完完全全沉浸在她的艺术世界里去了。前院的一间空房原是老爹挂太极斧的屋子,这会儿给她当了画室,那里她创作的画幅摆得满满当当。孙小海一走进那両室就别扭,再看画也寡了味儿。他怀疑韩婷婷是不是又添了烦人的毛病,跟冈贼亲,见他连个屁也很少放一个。老子从工地屁滚尿流地赶回来,还不是恋娘们的热被窝?她可倒好,不是半宿拉夜地画画儿,就是值班儿,连玩起床上活儿也她妈那么没劲儿!孙小海恨天怨地地在心里骂着,一张一合地扇着大鼻孔,不长时间便眼皮一合,呼噜震天入梦去了。
四更夜,雷声雨点大作,雷声焦干哑闷,雨声湿润重浊。“喀嚓”一道闪电,直捅老天爷的肚子,又挑出个响雷扔下来。孙小海被雷声震得打了颤子。凉风袭进,窗帘子气吹似的鼓起了肚子。他揉着酱麻色的眼睛,看见窗外泼雨了,雨水在楼顶存不住,哗哗流下,在窗前结成一张宽阔的薄亮的水帘子。道道闪电劈天裂地,映得窗前的雨水像鞭杆子。他摸出手电,穿着大裤衩子到厢房,院里巳是盈盈满地水。他顺手扯一块塑料布,钻进厢房里。拉亮灯,他就傻眼了。屋里没脚脖子的水,几乎将四凤的摩托车漂起来了。厢房的门口是买车后扩修的,门槛是活动的,前天对门子的老母猪犯圈溜进他家院子,将厢房的门槛给拱折了。恰好孙小海进院将猪一棒擂走,要不然非将车“哨”了不可。门槛忘记安了,雨水就涌进来了。“他奶奶的!”不知他是骂猪,还是骂自己,赶紧猫腰搬些散砖来,严严实实地在门口搭起一道埝,又捧来细沙将砖缝泥住。屋里屋外的水就全隔开了。他撸了把水涝涝的脑袋,抓起一个脏兮兮的破盆子,哐叽哐叽地向外淘水。
这时天已大亮。雨停了,风还吼。韩婷婷慌慌张张地回来了:“小海,画室窗户关了没有?”
孙小海站在车前,木着脸,心一格登。
“你聋啦哑啦?”她问。
“厢房发河啦,谁顾得上你画室?”孙小海自觉理亏,却气不打一处来,也敢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