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龙湾沿岸的冰雪消融,使海平港像一条耸起脊梁的巨龙,抖落了满身的白甲,同这个远古的不冻海一起苏醒。这是潮起潮落的苏醒,这是在历史与现实交叉点上的苏醒,由痛苦到欢乐的苏醒,是迎接新世纪的苏醒。海平港的一号和二号码头,整齐而壮观,一面国旗在海风里迎风飘扬。海平最北部的明国县里的大山,春天的脚步虽说比沿海来得迟一些,可是由于北港铁路的开通,微笑着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三天以后,港口就要通航,老龙湾风平浪静。
坐在汽车里,孙志明看见落着春雨。女儿男男不时地把手掌伸出去,接一点雨水放进嘴里品着。女儿感到春雨很软,像是棉花做的,它在风里斜斜地落下来,在玻璃上溅出星星点点。
孙志明问女儿为什么喜欢家乡的雨水,男男天真地说,因为爸爸喜欢我就喜欢。孙志明问她,妈妈喜欢哪里的雨水呢?男男毫不犹豫地说,妈妈喜欢外国的雨水。孙志明被男男的话逗乐了。熊大进送给男男一个轮船的模型,孙志明就把男男带过来取这只模型,好让男男一起跟爸爸分享海平港一、二号码头通航的快乐。早匕,男男给远在澳洲的妈妈打了电话,告诉妈妈海平港通航的好消息,妈妈不以为然,她叮嘱男男:不要跟着你爸跑,一个孩子的兴奋点挪到港口上,还能有好成绩吗?一提到功课,男男很自豪地说,她已经在海平一中排名在第六名了。今天她要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还要找孙小海叔叔带她到海上去,领略一下大海的气魄。爸爸也不愿意男男成为一个文弱书生。男男告诉爸爸说,人类学家近来又有新说,生命并非起源于猿居洞穴,而是起源于大海。男男说她立志成为一个未来的海洋学家。
孙志明本来想带男男到港口转转,可是熊大进打来了紧急电话,通航的前期准备遇到难题,需要市长来决断。孙志明把男男送到她爷爷那里,就急急地去了港口,并答应男男他在中午给她带来熊叔叔送绐她的轮船模型。男男跟爷爷玩不到一起去,嚷着找小海叔叔。孙老栓告诉男男,小海叔叔去了海平市,跟着你小海婶子办画展去了。男男很后悔没能看见韩婷婷的画展,她想,她一定会画了许多关于大海和船的风景。
孙志明走进新装修的港口办公大楼,春雨就停了。他来到熊大进的办公室,看见熊大进和黄国林等人愁眉苦脸地呆坐着。见到孙志明的到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孙志明从他们的异常神态里就看出首航剪彩仪式出了问题。
熊大进端着一张图纸面向孙志明,焦急地说:“孙市长,有两个突发问题,很可能使首航仪式的喜事酿成悲剧。这是省航运公司送来的首航货轮‘中山’号的船形断面图。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的港湾航道只有五米,可‘中山’号的船体就宽达三米,仅有两米的间隔,谁能保证船体的惯性不在这危险的距离内与航道发生碰撞?按惯例,航道必须为船体留出适当的安全距离,越过五米就被称为风险区!”
孙志明的心悬了起来:“轮船不能更改了吗?”黄国林说广我刚从省里回来,仅有这一艘轮船。除非我们更改首航的日期。”
孙志明的脑袋像炸开一样,颓然坐在沙发上,额头冷汗涔涔。他过了一会儿说:“首航的时间绝对不能更改啦!我们的请柬已经送往省里和北京。省委潘书记亲自打电话给我,他还邀请了全国政协的一位副主席参加剪彩。这个时间万万不能动。你们不记得上次?潘书记和傅省长都准备来给跨海大桥剪彩,结果丢了我们海平的多大面子!”
熊大进皱着眉头说:“孙市长,还有一个问题,航道没有浮标。这是航道的水上标志,布置一个浮标至少要九万元,十个浮标达九十万元,眼下我们没有这笔开支。”
孙志明问:“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代替?”熊大进扭头说:“在威海港,我们遇到过这样的难题,是求助当地渔民拿渔船替代的,不过这个风险极大,那次遇上大潮,有两艘渔船被巨轮撞翮。”
孙志明狠狠地吸了口气:“这不怕,人家威海渔民能做到,我们老龙湾的渔民同样可以做到!这个事情,交给龙化县政府来组织安排!”他扭头喊来秘书郑进:“你去给龙化的许县长打个电话,让他马上到港口来找我!”
郑进到另一个办公室打电话去了。
孙志明抬头看着熊大进说:“前一个问题最严重,要让航运公司派最好的舵手。还有我们要用最好的地面导航人员!谁来担当?”
熊大进看看孙志明,又看看黄国林,最后点点头说:“那就我来试试吧!”
黄国林担心地问:“老熊,你的身体吃得消吗?”孙志明茫然地问:“怎么啦?老熊的身体怎么啦?”熊大进讷讷地说:“没、没什么!”
黄国林大声说:“老熊这几天累得又犯了老病,美聂尔综合症,他在工地上晕倒两三回啦!”
孙志明埋怨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呢?导航的事,你别干啦!”熊大进微微摇了摇头说:“换别人,我还真的不放心啊!”孙志明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工作了,马上治疗,休息,等待那个非常时刻。你的工作由黄总全部担起来!”
熊大进坚决不依:“不行,我怎么能呆得住哇?先不说这个啦,孙市长,航运局要求咱们海港签字,轮船如果出了事故,损失完全由我们负担!您说签不签?”
孙志明咬着牙说:“没有退路啦,我签!”孙志明给龙化的许县长布置完工作后,将要离开的时候,又强制熊大进进入海港医院治疗。熊大进被迫躺进了医院的病房,等孙志明走后,他又悄悄从医院溜了出来。孙志明本来答应男男,带她到新港看看,可是没有这个空闲了,首航在即,好多事都得亲自看一看,只有他亲眼见了,心里才踏实。从龙化接待室里出来,孙志明突然想起了陈云龙,陈云龙手术之后回到海平,尽管人瘦成了不到一百斤,他还是隔三差五地到办公室坐坐,处理一些日常事务,谁也劝不住,他说要工作到九月十三日,他才真正期满退休。陈云龙的笑对死神的大度性格,也许帮了他的大忙。孙志明想跟他汇报一下工作,请他在首航仪式上最后讲上几句,了却他这么多年的夙愿。陈云龙能战胜病魔坚持到首航的这一天,已经让孙志明心里得到了一些安慰。
谁知事情总是在千变万化之中,许多特别有把握的事,到最后时刻仍发生喜剧性的变化。刚刚接到市委办公室秘书处打来的电话,说省委组织部副部长郝天宇紧急赶到海平,有非常重要的干部任免事情找他谈。孙志明在汽车里坐不安稳了,心里鼓鼓涌涌地不安生。他在猜测,难道又像是上次一样?在他即将去中央党校报道的一刻,任命他为海平市市长。这次在海平港即将首航的关键时刻,省委对他又有了新的任命?抑或是有人告倒了他?他七猜八想地赶到了海平宾馆,结果更让他吃惊。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道省委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在陈云龙重病期间,在海平港和北港铁路即将剪彩的关键时刻,陈云龙被撤去了海平市委书记的职务。还落了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孙志明心情十分沉重,从个人的情感上很难接受这个现实。但这个悲壮的结局,过去他也是想过的,干预跨海大桥招标合同,并造成巨大财产损失和腐败案件,陈云龙是有错误的。张梅很早就说明了这一点,可这个消息来到的太不是时候了。老陈他能够接受这个现实吗?老陈的身体能够面对这样的打击吗?孙志明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睛里噙着。
其实,孙志明觉得,陈云龙已经演到人生戏剧的最后一幕了,不管台上是怎样的说法,也不管台下响起多么热烈的掌声,或是悄无声息,他都可以安然地走下舞台了。可孙志明还是觉得残酷,就跟省委组织部的郝部长再三恳求,既然省委已经做了决定,他作为海平的市长晕必须执行的,可是能不能把这个情况暂时保密,等到三天后海平港和海平铁路剪彩典礼结束?郝部长很为难地拒绝了,因为省委在这个时候处理陈云龙,就是要向全省的干部进行这种教育:如何保护地方?如何面对大中型工程?如何学法执法!孙志明说这个话的时候,郝部长告诉孙志明他们已经跟陈云龙谈了,陈云龙同志毕竟是党多年培养的老干部,能够理解组织的决定,他还说认真反省自己,向组织写出书面检查。孙志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掩饰不住内心的不满和愤怒,他大声说,这样做会损伤组织形象的,陈云龙为海平泼上了一腔热血,他不仅有苦劳还有功劳!不能就因为他的那个失误而全盘否定吧?郝部长说陈云龙同志的成绩领导是给予充分肯定和赞赏的。按照陈云龙同志错误的严重性,是要追究渎职罪的,省委已经综合考虑啦。孙志明还想再说几句什么,可他一想到眼前的这些人,说什么也没有用处,他要等见到省委潘书记和傅省长,把全部的牢骚一古脑儿地泼给他们……
孙志明从宾馆出来,让司机把车开到市委大院。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见到陈云龙。在汽车里,孙志明由气愤而烦躁,烦躁得就像蚂蚁爬遍了他的全身。他想给潘书记打一个电话,电话打到秘书张立新的那里,张立新说潘书记正在陪同全国政协的一位副主席考察安居工程。然后,潘书记就陪同中央领导去给海平港剪彩。孙志明放下电话,又给张梅打了一个电话,他气冲冲地质问她,跨海大桥受贿案还没有最后开庭审理,为什么先把陈书记给处理啦?你们是怎么搞的?张梅很平静地告诉他,有人私下将陈书记的材料上告省委督察室,督察室正好有调査组在海平调查你“侮辱”港商的事件。没能查到你很大的问题,就把精力转到陈书记身上。省纪委也收到了同样的上告信,其中还有告咱市政府不把金山水泥厂利润列入财政的违纪事件。孙志明心里一阵紧缩,马上就往葛老太太那里想,往葛老太太笼络的那一群势力上想。他们连一个快要走进坟墓的老领导也不放过?果然就像陈云龙预料的那样,一场你死我活的风暴没有结束,才刚刚开始一一
孙志明敲响了陈云龙的办公室,屋里有着窸窸窣窣的响声,却不开门。陈云龙的秘书小吕从另外一个办公室走出来,说陈书记正在收拾办公桌,现在不想会客。孙志明又狠敲了几下,并大声喊着:“老陈,开门,我是志明啊!”
陈云龙一听是孙志明,马上把门打开。
孙志明一把握住陈云龙的手,看着他蜡黄而消瘦的脸,激动地说:“老陈,你急啥呀?”
陈云龙一副很平静的样子,笑笑说:“志明哇,这个关键时期,你不去港口忙活,来看我干什么?”
孙志明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老陈,你也别瞒我啦,郝部长都跟我谈啦。我跟他们闹了一通,等潘书记来了,我还得跟他说,省委不能这么干,要不往后谁还像你陈云龙这样卖命?”
陈云龙嘿嘿地笑着:“你看你看,说你不成熟,你还不爱听,我看你就是不成熟嘛!我陈云龙已经料到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场的。你知道,我们不能埋怨省委,领导让我们干好工作,什么时候说允许你犯错误来着?好汉做事好汉当,我陈云龙得承认犯了很大的错误。唉,辛辛苦苦几十年,落得这样的结局,是惨了点,可谁让我没做争脸的事呢?”
孙志明不服气地说:“他们就不能等几天吗?”陈云龙喘息着说:“等啥?我陈云龙觉得屁股底下的这把交椅不值钱,多高的人坐上去,我说也不值钱!要说它值钱,就是坐椅子的人真心实意给老百姓干点实事儿!我陈云龙不愧对自己的良心,这就够啦!你还想怎么着?就因为我陈云龙患了癌症就逃避组织处理?就因为我陈云龙给海平干过一些事,就……”他说不下去了。他脸上的平常、漠然以及随遇而安的神态,有一种曾经沧海的英雄气概。
孙志明抬起脸来,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默默地一声不吭,默默地一直这么坐着。
陈云龙说:“志明老弟,你快振作起来吧,我陈云龙这一页,就这么掀过去啦!往后就看你的啦!尽管现在没明确你的书记,可是让你牵头,就差不大离儿啦!”
孙志明忽地想起什么,紧紧抓住陈云龙的手:“老陈,我有一个请求,你一定要答应我!后天的剪彩仪式,你一定要参加!”
陈云龙说:“算了吧,我去了,容易让潘书记想起上次的不快来!无论怎么说,跨海大桥是在我陈云龙的手里垮掉的!”
孙志明眼睛红了:“老陈,你不要想那么多。你说过,你干丁作不是给哪个领导干的,是给党和人民干的,给海平百姓干的,给自己良心干的!你老陈,风里来雨里去,苦干苦熬,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一列装载着金山水泥厂的出口水泥抵达海平港,一艘‘中山’号巨轮装载着咱老龙湾的原盐驶向日本!你得看看,你一定要看看!冲我孙志明你也要看看!”
陈云龙眼眶一抖,抓住孙志明的胳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孙志明眼里含着泪说:“老陈,我跟你说句实话,原来我不指望着你能挺到今天。我想让轮船和火车跟你默哀鸣笛,让你老陈在九泉之下听听,算是给你报个喜!可你这斜命够硬的,你他妈活着,为啥不看看?咹?错过这个机会,你大老陈就是哭,都没法给你重演一遍!”
陈云龙呜呜地哭出声来:“我去,我去一一”
挖泥船拢岸了,因为一号港池马上竣工,等待通航。孙小海心情很好,韩婷婷的油両展览在海平市群艺馆开幕,孙小海神神气气地陪女人去了海平。开幕那天早上,韩婷婷快活得像个孩子,满脸喜气地在展厅门口恭候各方嘉宾。孙小海则拿着墩布跟随工作人员将展厅地面又擦了一遍,然后满头大汗地来到厕所旁的镜子前擦脸上的汗,他对镜子里自己的形象还算满意。一身崭新的穿戴,留下来的头发也剪理得妥帖了,夹克衫的兜兜里还插了一支钢笔。他似乎觉得自己活出人味儿来了,而恰恰是他永远也没活出真正的自己来。他反而暗暗为女人得意自己也算开了回眼界,不是这个机会,那么多的头头脑脑、名人也不是说见就见着的,他眼看着他们与韩婷婷握手祝贺。孙志明市长和熊大进副总指挥也来看过,因为忙着通航剪彩就急匆匆地走了。市文化局长和老画家胡石给画展剪彩。孙小海站在离韩婷婷不远的人群里观望,还不时探一下冬瓜头,被举灯的工作人员训了一句:“后边靠!”孙小海几次都想说俺是她男人又都没喊出口,他怕自己的无知给她带来难堪,他想,只要韩婷婷心里想着他就行。然而,韩婷婷娓娓而谈,从大海到绘画技巧,就是没提他一个字。孙小海多么渴望与她站在一起诌上几句心里话,让老龙湾的人也看看。他嗫嚅着故意咳出声响提醒韩婷婷,韩婷婷依然没看他一眼,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