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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如果用动脉来形容疏通母亲干瘪胸膛的脉络,北港铁路就是一根大的动脉,而港口则是母亲温厚的臂弯。轮船像一个个的游子,回到母亲的臂弯里歇息,然后在母亲慈祥的目光里远行。与人生一样,就是从母亲的港湾到无数个港湾去。此时与别处剪彩典礼不一样的是,一列满载着北部山区的水泥、山果和板栗的长龙般的列车,徐徐驶进这个港湾里,然后又有两艘巨轮缓缓驶进海平港。这是母亲的血脉使山、海与大平原进行衔接、汇流。沸腾的血液从大海的祭坛里缓缓向远方流去、流去……

这是当年比深圳还沉寂的老龙湾啊!老龙湾张开了双臂,老龙湾不再沉寂。

成千上万的人簇拥在老龙湾的海岸上,面对“中山”号巨轮和“彩虹”号巨轮施以深情的注目礼。

本来是欢腾的时刻,可是那么地安静,往日昼夜轰鸣的挖沙机、挖泥船和压路机的喧嚣停止了,人们的呼吸屏住了,惨烈的风暴死去了。一幅孙中山先生的巨幅画像竖在主席台的正中央。孙中山先生的眼睛微笑着,注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雄壮的汽笛响了,笛声是这样厚重,这样悠长,就像历史的老人在黎明时分发出的长长的叹息。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同了。汽笛唤醒了沉睡了半个多世纪的伟人之梦一一孙中山建国方略的第一计划。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祭海的白色花瓣儿,一盘一盘地洒向大海。孙志明主持着激动人心的首航剪彩典礼仪式。本来最激动的应该是他,今天他却是异常的沉稳和冷静。他穿着质地很好的蓝色西服,领带是血红色的。阳光从领带上反射出来的光映红了他的脸。他看看表,心里着实不安,因为陈云龙最终还是没来。他在心里埋怨着陈云龙。不能再等了,只有开始了。他看见同家领导人、省委潘书记和傅省长给首航剪彩。红红的丝绸布条子落下去了,落下去了……

潘书记激动得眼睛湿润。他的热切与渴望都凝结在这个难得的历史瞬间了,他大声地说:“这个梦总箅圆啦!从全国对外开放的大格局来看,南方有两个洲,珠江三角洲和长江三角洲,北面有两个半岛,辽东半岛和胶东半岛。别看我们省既没有州也没有岛,可我们有个湾,就是秦岛一一海平老龙湾一一黄连市地处的渤海湾!这个黄金湾,也是一个环形带,是我们省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秦岛港是百年老港,今天有了海平港,黄连港也已经破土动工啦!这就是我们省委的‘抓住一个重点,实现三个突破’的第一步,海陆空口岸架金桥!我们已在口岸硬件上实现了零的突破!”人群热烈地鼓掌。

潘书记对孙志明的工作很满意。仪式结束时,潘书记还当场吟诵了四句打油诗:“海平大港,中山遗愿,今日开航,任重道远。”博得一片喝彩声。孙志明让副总指挥黄国林赶紧找来笔墨伺候,潘书记就在阳光里挥笔题诗。之后,孙志明带领大家到港口参观,走到海关大楼的时候,潘书记拍着孙志明的肩膀说:“小孙啊,国务院验收小组从海平港离开后,称你们是‘深圳速度’,王组长还向我赞扬你的才干和魄力呢!看来我老潘当机立断派你到海平来是对的!”

孙志明红着脸没有说话。

潘书记眼睛含着泪,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沉痛地说:“别看你瞒着我,你的老丈人巳经拿我是问啦!他骂我害了你们的男男,害了你的弟弟。唉,我的确很痛心哪!善后工作都处理好了吗?有什么问题你就跟我提嘛!”

孙志明没有悲伤,镇定地说:“今天我想通啦,我为有这样的弟弟、有这样的女儿而骄傲!他们的生命很宝贵!可他们的死也是值得的!潘书记,我能正确对待!”

潘书记点点头:“好哇,你的心情我理解。兄弟之情,父女之情是动心肝的事!哎,你要好好劝劝孟岚,好好劝劝你的老父亲!我也想看看你的老父亲!听说老人家是个老木匠……”

孙志明激动地说:“是啊,老人很普通,很平凡,可他的身上有着我孙志明永远永远也学不完的东西!老人为我作出了多大牺牲啊!”

潘书记着急地问:“他今天来了吗?带我去看看……“孙志明抬手指了指远海的渔船:“潘书记,您看,老人为了通航,他亲自驾船给轮船当浮子!那个白茬船就是。”

潘书记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睛往海里看去:“啊,是啊,当年我们夺取政权的时候,靠的是人民,今天搞经济建设,同样离不开人民。今天搞建设不比我们当年攻山头,炸碉堡容易呀!我们时时刻刻都不能忘记人民哪!志明哇,你要跟海港的同志们交代,通航后,要为海港作出牺牲的老龙湾人民干点实事。让他们过上更富裕的日子!”

孙志明说:“我记着呢,您说我能忘吗?”潘书记忽地想起了什么,惊讶地说:“哎,陈云龙没有来,一说到人民,我就想到了老陈。他对老百姓有很深的感情,你要向他学习这方面的优点。昨天他不是说要来的吗?怎么?闹情绪啦我这个省委书记马上就到站啦,说下就下,他这个市委书记就……”孙志明说:“不,您别误会,老陈不是这个意思,他是怕大家见了他,同情他,怜悯他,他那性格受不了这个!”

潘书记被张秘书叫到中央领导那边去了,孙志明就被熊大进叫到一旁。春天的海风很凉,可孙志明看见熊大进满脸都是汗,上衣的领子都湿透了。孙志明惊讶地问:“老熊,你又犯病了吗?”

熊大进用手抹着汗水说:“我的老天爷呀,我哪里是犯病?我是为轮船进港捏着一把汗哪!刚才我在汽艇上给轮船导航的时候,心跳得比鼓点还急呢!万一出事就不是小事!几百万的损失啊!”

孙志明紧紧握住熊大进的手:“我们总箅是挺过来啦!”熊大进往远处望了望,有点神秘地说:“嗳,刚才高天河跟我说,看见陈云龙书记在一辆面包车里。藏着掖着,戴着大墨镜,往剪彩的这头看着!”

孙志明心里一阵难受,焦急地问广他现在在哪儿?”熊大进说:“找高天河去问!”

孙志明和熊大进找了半天终于在“中山”号货轮旁找到了高天河。高天河正与四凤刘连仲等人忙着往船上搬运鱼苗、虾苗和蟹苗。孙志明问他们这是干什么?

四凤髙兴地说:“高技术员用新技术,帮我们孵化了鱼苗、虾苗和蟹苗。借个吉利,我们孵化场今天换牌子,正式成立海平港海洋研究院,纯民间组织,我们的任务是保海、养海,外加从大海里嗛钱!”

孙志明笑了:“好哇,大哥第一个支持你!我早就说,咱家里四凤最有志气!最有出息!今天你们上船一一”

四凤说:“我们开张了,搭乘‘中山”号无偿将第一批孵化的种苗撒向大海,算是对大海的回报!”

刘连仲捧着一筐白色的鲜花走过来:“四凤,我终于买来了白色的花。”

孙志明一愣:“你们这是干什么?”四凤满眼是泪:“我们给小海和男男做祭礼!“孙志明不说话了,视线又模糊了。

这时候,孙志明看见朱朱、高天河、韩婷婷和刘连仲默默地跟他们摆手,默默地蹬上了“中山”号轮船。他忽然发现朱朱和韩婷婷都穿着一身洁白的衣服,胳膊上戴着黑纱。韩婷婷还披上了黑色的披肩,披肩的流苏垂在她的腰际,款款地扭来扭去。装满海平原盐的“中山”号就要鸣笛起航了。熊大进再次走进汽艇,为“中山”号导航。孙志明望着缓缓驶离港口的“中山”号,心仿佛也随着轮船一起走向大海。

海港全体工作人员列队向“中山”号敬礼。“中山”号长时间地鸣起笛声,在令人心颤的笛声里,四凤他们把鱼苗、蟹苗和虾苗缓缓撒向奔腾的大海。蟹苗掺和着白色的花瓣儿,在碧蓝色的海面上漂浮、游动,最后沉人海中。小鱼苗撒进海里就看不见了。高天河说这种鱼苗是恋家的,不管它们游到哪里去,最后都能够找到家园的。

韩婷婷和朱朱默默地望着波涛滚滚的大海,她们都在思恋孙小海。韩婷婷眼里满是破碎的桅杆和船舷,船舷上还有一只折翅的海鸟。她与小海的婚姻消亡了,消亡的还有整个爱情的记忆,留下的只有孙小海最后这惊世骇俗的一刻。她就要随着熊大进离开老龙湾了,到一个叫黄连市的地方去。她在老龙湾失去了很多,可更加珍贵的东西,在老龙湾的苏醒中得到了补偿,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留恋的呢?朱朱心里有~种十分敏锐的感觉,如果小海还活着,他会走到她身边来的。髙天河告诉四凤说:“四凤,海港通航了,我可能就离开你们啦!”

四凤的心似乎停跳了一下,瞪圆眼睛问:“去哪儿?”高天河说:“熊总说,我们要到渤海湾黄连港,在那里,重新开始!你们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开船到那里找我。”刘连仲问:“你还回来吗?”

高天河说:“像干我们这行的,四海为家呀!不过我会回来看你们的!”

四凤眼神里充满依恋:“你别走吧,俺们合作。”高天河摇了摇头:“海港更需要我,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天空一片瓦蓝。天空和海是相对应的同一个颜色。

孙志明找遍了海平港,也没有找到陈云龙。送走了参加剪彩的领导和客人,孙志明又去陈云龙家里找他,陈云龙依然不在,他的老娘也不在。妻子周慧敏提起陈云龙就哭泣不止。周慧敏说老陈回老家明闰县的骆驼山了。说北港铁路在那里新开了个小站,小站上给他留了两间小平房。他把老娘也接到山里去了,从老家叫上了一个近房侄子照顾他们娘俩。孙志明心里忽地一热,鼻子一酸,眼泪就快掉下来了:“这个老陈,为什么这样?”

周慧敏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他让病弄得更古怪啦!我惦记他,可也没办法,这里还有孩子呢!”

孙志明问:“他不在医院化疗了吗?”周慧敏说:“他不想化疗啦!他说死就死在大山里!”孙志明说:“我抽空去山里找他,把他接回来!”周慧敏说:“老陈说谁接他也不回来的!”孙志明说广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这样折腾人!”周慧敏说:“不,老陈说他有罪,要到山里赎罪!”孙志明说:“这家伙越活心眼越小啦!”孙志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忽然看到摆在桌上有一封信。他马上看出信封上是陈云龙的几笔垮字:

志明老弟:

今天我到海平港去了,没有下车,坐在汽车里,啥都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清清楚楚。我没啥遗憾的啦!其实,都是你老弟的功劳,你应当风光一回。你要好好干!我呢,也算是叫花子走五更,见了亮,没白穷忙活一回。我陈云龙不想见你啦,你的弟弟和女儿男男的亊,我知道了,你要节哀呀!因为我见到你就得流泪,我这人一生里最怕的就是流泪。我还想保护眼晴角膜,所以你别来看我!

从今天开始,我的化疗就中断啦,一来我嫌它麻烦,二来我怕棹头发。地震后仅剩的几根白发,不能掉没喽!该死的病是治不好的!还有,我把老娘带到山上,一来尽尽孝心,二来让老人家呼吸几口新鲜空气。这些年老娘跟我在城里,整天吃水泥面儿啦!我死后,就让我的一个近房侄子替我送终。志明,那天你说过替我赡养老娘,我真是从心眼里感激。可是咱们这种当干部的人,有那份心也没那份力呀!你说说,你帮你义父干什么啦?志明老弟,老天要是多给我一些时间,我就帮着骆驼村办点实事。比如安上电,上个红果罐头厂啥的。我总觉得对不住他们。手术回来后,当我知道郭老顺支书受伤后,我真是觉得我有罪。

在位的时候,我欠别人的太多了。当官时,咱没捞钱,所以说也没啥资本,就想着死后把尸体捐给医疗部门,还有我的眼角膜,捐给郭老顺支书,让他的眼晴重新亮起来。只要他活着,我就能借他的眼睛看见海干的变化。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海平这条巨龙,定会在明天腾飞起来。

志明,你小子别胡来,我陈云龙看得见!

涌上心头的是复杂而难受的滋味,可孙志明读着读着,这种感觉就慢慢消失了,很快变成对陈云龙的敬畏。字里行间隐含着、张扬着生命的诗意和激情。也许世界上活得最苦的就是这一类人:既想帮助别人,还想拯救自己;其实呢,帮助不了别人也拯救不了自己。孙志明仿佛看见一个高尚的灵魂,以膜拜的姿势,在天堂与地狱衔接的门槛上匍匐着,匍匐着……

孙志明感到从没有过的寂寞。他把陈云龙的信收起来,默默地打量着宽大而空寂的办公室。

从首都机场把孟岚接回来,孙志明就想好好陪陪她,让她看看海平的山、海平的海和海平的大平原。也许这会冲淡一些母亲内心的创痛。然而孟岚并不想在海平过多地停留。孟岚自从在机场见到孙志明,就扑在他的怀里哭了一阵。后来她不哭了,她闭着眼睛,把哽咽中一次次涌上来的眼泪,又一次次地咽回肚里。回到海平,孟岚要抱走男男的骨灰,孙老栓死活不依,老人说男男是俺们孙家的后人,她的骨灰应该安放在老龙湾公墓的孙家坟地里。孟岚到公墓给男男做了祭礼,她在女儿的墓碑前久久地坐着,时不时把脸贴在冰凉的石碑上。她喃喃地对女儿说着什么,孙志明一句也没有听懂。孙志明受不了这个场面,就走到公墓的围墙外面,把脸扭向一边。孟岚没有去看海平港,她说她恨海平港,是它夺走了她的女儿,还是它夺走了丈夫的魂魄。她回到海平,静静地坐着,像木头人一样坐着,神情有些恍惚。到了第二天,孟岚就把孙志明叫到了跟前,说:“志明,我们正式谈谈吧!”

孙志明说:“好,你该说话啦,你不说话,我心里就发慌!”孟岚的眼圈是黑的,眼睛也是黑的,眼睛好像两条水中的黑鱼。她说广男男走了,可我们还得活着。”“是活着,还得更好地活着。”孙志明说。孟岚脸部和眼神是极严正的,嘴唇在微微颤抖:“过去,我们争吵的是一些无聊的东西。今天我要跟你谈些实际的。我回国前,给爸爸妈妈通了电话,告诉他们我不回国啦,他们不支持我的选择。他们无法阻止我,就看你的意见啦。”孙志明愣愣地问:“孟岚,为什么?”孟岚说广就是为活得更好!更自由!”孙志明坐不住了,激愤地说:“我就不明白,国外就好吗,就自由吗?我看你被他们毒化啦!”

孟岚说:“好和自由,都是个感觉,你感觉好就是好。我不强求你,你若是心中还有我,就跟我到澳洲去,我们重新开始生活9你舍不得海平,你就留下来!我们从此分手!”

孙志明知道她影影绰绰想了很久的事,是在男男死后瞬间做的决定。他说广孟岚,你这人做事总是这样,总爱心血来潮!你的事业,你的根在祖国。”

孟岚说:“你说的是你自己。”

孙志明气得颤抖:“好,好,是我。那么就为了我,我的根在中国,你学成回国,为我回国成不成?”

孟岚坚决地说:“你还要让我像男男一样,给你这个官迷当牺牲品吗?够啦!你已经走得够远的啦!志明,你静下心来想想,在这样的国度,这样的体制,这样多的人口里,你能够干什么?最后你所为之拼上心血和年华的事业,到底是什么?你总有后悔的一天的!”

孙志明想忍,最终还是忍不住了。一遍遍遥想当年,一次次闭上双眼。这就是武大校园里英姿讽爽的孟岚吗?他嘶哑着嗓音吼着:“孟岚,听见你这样的话,我从心底里寒心。你怎么跟腐败分子马德生一个腔调儿呢?你的血冷了,心凉了。可你不想想,你是中国人,是祖国派你到海外留学的。你说留下,没错,可你不能不爱自己的祖国。这话要是让你父亲听见啦,他会打你嘴巴的!”孟岚静静地坐着,看都不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