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隐藏在云雾缭绕、草木葱茏的山岗中,又高又壮。被密密麻麻的大树小树围绕缠拢,好像永远地藏在阴影里似的。
树叶因为很少接触阳光,都是淡绿色的。
树根又粗又壮,长满树瘤,就像一张老头的笑脸。
最吸引我的是缠绕在枝桠上,五彩斑斓的丝带。
我穿过半人高的草丛,向醉翁树靠近。
“这是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条丝带。
“都是许愿的人系上去的,想保佑平安。”
手中的丝带上写着“永远喜欢你!”
我一下子想到了莉娜,就拿出笔,在丝带的另一面写了句祝福,将丝带系上去。
“系得越高,祝福就越灵验。”玄国说。
我又将丝带解下来,在玄国的帮助下,爬上这棵十多米高的老树,选了一枝很高的枝桠。
就在我兴致勃勃地系丝带时,突然看到在几米外,深草丛中,露出一张毛绒绒的绿脸。
“看!”我失声尖叫,“他在那儿!”
树下的玄国向上大喊,“你发现了什么?”
“那个可怕的绿脸,他就在前面的草丛里。”
这张绿脸,与我刚才在果园里见到的绿脸,是一个人。
他的个子也很矮,与那个扎辫子的小人儿差不多高。
他正冷冷地注视着我。见我发现他,就突然在草丛中跳舞,翻跟头。
草叶的晃动声很大。
他一会儿躲藏进雾气中,一会儿又伸出脑袋,对着我做鬼脸。
“快下来!”玄国冲我喊道。
我本来不敢很快就爬下这么粗壮的大树,可因为一心只想着绿脸小人儿,很快就滑到了树下的草丛中。
我和玄国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追去。
但他好像有意要比我跑在前面,无论怎么追,都被挡在他身后。
跑出十多米,我们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是这里吗?”
眼前除了草丛,什么也没有。
我的疑虑又无法控制地升腾起来,也许他故意领我走错了方向。
在大雾弥漫的天气,很难一眼就看清,哪怕几米外的景物。
“也许是那边!”我指向另一个方向。
“呜呜!”草丛中,突然传来轻微的口哨声。
“听,这就是!”我慌乱地跳起来,抱住玄国。
玄国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但马上就大喊道,“也许你听错了,山谷里可有许多啄木鸟哦!”
“不,”我严肃地沉着脸,喊道,“这肯定是口哨声,就是我刚才遇到的那个小人儿发出来的。”
玄国脸上的不安神色更浓重了,“在这等,我去看看!”
他飞快地跳进了雾气中。
“不,我要跟你一起去!”
我惊愕地盯着眼前飘浮的雾气,可玄国早就被雾气变成了“隐形人”。
我快速走到醉翁树下,求这棵灵验的老树保佑,一面心慌意乱地等待他回来。
“呜呜!”口哨声又响起,似乎就在我的身边、头顶,或脚下。
我抬头胡乱搜索。
一张布满长毛的绿脸,从空中倒吊下来,几乎贴到我的脑袋上。
“离开,离开!”
沙哑声从他口中飘出,竟然与昨夜的巨壁虎发出同一种语调。
这张脸随后飞快地消失了,就像被什么看不见的绳索套着,隐匿进雾气中。
我虚弱地瘫倒在地上,大喘粗气,牙齿咯咯地颤动。
一阵杂乱的扑腾后,玄国从草丛中钻出来。
“我四处寻找,什么也--没有。”玄国将我扶起来。
“他又来了!”我支起软棉棉的身子,无力地说。
“他又来啦?”
我点点头。
“有没有伤害你?”
“没有,但看来,他并不喜欢我出现在雾岛。”
“那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他不会伤害你,不会伤害任何人。”玄国有意避开我的目光。
“你--认识他?”
“不认识,但也许,他就是村子里的人。并不会威胁谁!”
我攀着玄国的胳膊,爬了起来。
“快许个愿吧,一定是醉翁树保佑了你!”玄国冲我眨着眼睛。
“说得没错儿!”我咕哝着,笔直地站在醉翁树下,许起愿来。
但所有的愿望都乱七八糟,我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眼睛一直盯着刚才系在树上的红丝带,希望它能给我和莉娜,带来好运。
做完手中的工作,我将猜疑的目光,又偷偷转向玄国。
他正虔诚地站在树前,双手合十,闭着眼睛,浓重的眉毛在悄悄聚拢。
“在许愿吗?”我也学着他,将双手合十,轻轻问道。
他的虔诚劲儿,倒不像个幽灵。
“我在等待那个愿望实现呢!”玄国轻轻地,带着忧伤说道。
“奇怪的人!”我低声嘟囔一句,又许了一个愿望。
一阵微风吹过,树上枯黄的叶子,随着风缓缓飘落。就像一条条轻舟,在雾的世界中遨游。
树叶上晶莹的水珠,似乎都变成一双双忧郁的眼睛,冲我眨来眨去。
我忽然想到了忧伤男孩儿。
“忧伤男孩儿会不会也经常来这?就像你一样,双手合十,等待爸爸。”
我开始有点可怜忧伤男孩儿啦,更羡慕他对伙伴真挚的情谊。脑袋里杂乱无章的画面,又一个个飞逝而过。
也许刚才的绿脸小人儿,就是他。
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幽灵。但会改变原来的面貌,变得又老又丑。
而刚才的“幽伤男孩儿”一定把我错当成了年幼的爸爸。
他想接近我……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为自己编织的忧伤故事,感到难过。假装盯着树上的叶子,抬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
“他会来吗?”我轻轻又忧伤地问道。
“会天天来的!”玄国又大又清澈的眼睛,又变得悠远空旷起来。
“现在会不会就隐藏在我们身边呢?”我吃力地搅动舌头,感到脊背上,冒出凉飕飕的汗珠。
“也许吧!”
玄国的话吓了我一跳,从忧伤的幻想中清醒,赶紧跟他紧挨在一起。
他对这棵老树有很深厚的感情,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对着树左看右看,轻轻拍打树干,将老树周围的枯叶踢开,拔去杂草。不时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你猜N老师现在已经到了吗?”我紧跟着玄国。
无聊的时候,总得找点儿话说,免得会想起刚才古怪的小人儿。
玄国正伏在树干上,盯着一块光滑的纹理。
我也悄悄将脑袋凑上去。
“一定到啦!”他的肯定态度,总让我感觉怪怪的。好像他是一个先知,或预测未来的巫师似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我追问道,顺着他的目光,在光滑的纹理上搜索。
“他好像很急着要了解忧伤男孩儿。”
我点点头,觉得分析得很有道理。
“那他也一定会找这棵树了,火车上的人都在议论。这棵树下,三十年前许下的愿望。”
“也许!”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总让我怀疑他是忧伤男孩儿。
我认真是盯着他的眼珠,巴望能找出不是忧伤男孩儿的证据。
它们在慢慢变化,忽然露出惊喜神色,一会儿又眯起来,出神地盯着树干光滑的纹理。
我也将脸贴近,不觉一声惊叫。
那竟是爸爸的名字,和另一个陌生的名字的约定。
“这一定是忧伤男孩儿啦!”我吃惊地喊道。
玄国没有回答,他匆匆看了一眼表,说火车快来了,要我赶快下山。
但离火车到来的时间,还差七个小时。
我不情愿地和玄国来到,藏有果篮的草丛。
他让我在原地看护篮子,要再去采些野葡萄来。
“我也想跟你一块儿去。”我有点害怕。
四周刮起小风,雾气在眼前左飘右荡。就像被关在一个大蒸笼里,总能让我想起刚才的老头和绿脸小人儿。
“你去会耽误时间,火车--快要来了。”
玄国说着,飞快地钻进了雾霭中。
我在果篮附近,找到一棵又粗实,又茂密的老榆树,蹲藏在枝桠底下。
虽然心里蹋实了点儿,还是怕得直吞口水。
一阵沉缓的脚步声传来。
“玄国,是你吗?”我低声问道,爬出老榆树,四下张望。
寂阒无声的山谷里,好像有个幽灵,在悄悄揭开薄雾,向我偷窥。
大笑似的咳嗽,又在耳畔响起。
我飞速将果篮移到老榆树底下,卧在树根处,盯着被微风吹拂得左右晃动的草丛。
一双又旧又破的布鞋,从雾气中出现。它旁边还有一把拐仗。
越往近走,渐渐露出布鞋上的旧裤子,黑色的捆裤腰的绳子。
这就是果园中,失踪在玉米地小房子里的老头!
我吓得全身打颤,搂着树干,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他嗅到我的气味儿,扑上来。
老头又在自言自语,好像在说他的腿出了点儿毛病。
一会儿又骂打湿他裤腿的露水。
在这些话当中,出现最多的就是偷果子的我。
我盼着老头赶快消失,也盼着玄国赶快回来。
他走得很吃力,慢悠悠地在雾气中消失了。
本以为可以安心地出口气,等玄国回来救我。可接下来,草梗中的响动,差点儿让我尿了裤子。
我正趴在草丛中,盯着老头越来越模糊的布鞋,视线里突然出现两颗又长又尖的獠牙。一个圆形的棕灰色鼻子上,冒着气泡,在快速向我接近。
它发出哼哈声,使劲儿嗅着鼻子。将圆鼻头伸向铺满苹果的果篮。
我可不想让它吃掉送给爸爸的礼物,但怎么赶走它呢?
“玄国!”
我焦急的心情可想而之,既怕它吃了果子,又怕吃掉我。
就在野猪的鼻子,要贴到果篮的一刹那,雾气中突然传来一声响雷。老头又跳又叫地冲下山来,一面在草丛中左翻又扑。
那灵巧劲儿,如果不是灰白色的头发和胡子,真让人难以想象是位六七十岁的老人。
野猪像箭似地蹿进林子中,不见了。
我紧张得脑门冒汗,悄悄将果子向榆树外推了推。
很怕他找到果子的时候,会照着我的脑门敲一锤子。
虽然说话又快又急,我还是听清了,他在骂偷果子的人--也就是我啦。
他说要将我喂魔鬼,让我长出兔子耳朵。
还边骂边在大腿上拧一把。
我听奶奶说过,这是为了让骂出的话,更加灵验。
我更加确定,这就是忧伤男孩儿--老掉牙的忧伤男孩儿。
我本想跑出去,将爸爸和他的交情说出来,并告诉他我的身份。
可还是甩掉篮子,跟那头野猪一样,连滚带爬地翻到山下。
我误跑误撞,连翻跟头,耳边尽是小树枝子折断的声音。
当停止翻滚,耳边传来水流的汩汩声。
我惊喜地发现,已经来到小河边,又一次侥幸逃脱。
头顶上是一条摇摇晃晃的小木桥,木桥那头隐约可见黄色的小房子。
我想都没想,几步蹿到小桥上。爬了过去。
我爬得很小心。
桥上捆绑起来的大圆木,前翻后陷,一不小心,就会跌进七八米下的小河里喂黑鱼。
过了桥,我正躺在河边的沙地上大喘粗气,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和呼吸声。
一双白眼仁儿,要多于黑眼仁儿的大眼睛,出现在我面前,在恐怖地盯着我。
我和她同时发出一声尖叫。
一只大桶扣在了我的脑袋上,我立即眼冒金星,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