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国眼中,露出不易觉察的尴尬。
我假装盯着窗外,暗暗琢磨他的身份。
沉默半晌,他将挂着微笑的脸转向我,“我听爸爸说过这些往事,别忘了--我爸爸和你爸爸,也是很好的伙伴啊!”
“你一定也对雾岛上的传说--非常感兴趣了?”我问道。
“也许吧,但我可不好说。”他侧歪了一下脖子,“看,那就是醉翁树。这种树被阳光晒过,或是下雨的时候,总是将叶子抖来抖去,就像喝醉了酒的人一样。在夜晚,它们会把叶子闭起来睡觉。你见过夜晚,就闭上叶子的树吗?”
“当然见过,我见过榕树晚上就闭上叶子。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时,再把叶子展开。”我边说,边好奇地盯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树影。
它的树干很粗,布满斜条状的纹理。
在因生长过长,被火车刮伤的枝桠上,长着许多像小土豆似的树瘤。
树叶又浓又密。
因火车的速度过快,我只看到一片星星似的闪光。
“有人说当醉翁树在夕阳中,慢慢闭上叶子的时候,树洞中,就会有一个幽灵眨着眼睛。它就像神灯阿拉丁,总喜欢替人实现什么愿望。但这些愿望,都是三十年以后会兑现。”黄发男孩儿一脸憧憬,轻轻地说。
我迅速闭上眼睛,许了个愿望--让我的作文越写越棒。
我睁开眼,问黄发男孩儿,“你许过什么愿望吗?”
“当然许过。我曾许愿和一个伙伴,我们要好上一辈子。在一起抓野鸡,在小山坡上过夜。而且三十年后,一起到我们许愿的那棵醉翁树前,让它见证我们还在一起。”
“是这棵树吗?”我被这个美妙的故事吸引了。
“不是。是雾岛上的那一棵,很大很大的树。”他的眼睛,好像看到了雾岛的那一棵树,脸上悄然绽放微笑。
“那要很久以后呢!”我咕哝着。
“对于一直期盼它的人,确实很慢很慢。”黄发男孩儿说。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我叫颜旭。”
“我叫--玄国。”
“我从未听过这么棒的名字,嗯……拥有这种姓的人,很少。”我说道,脑袋里有个怪念头闪过。
这是个很熟悉的名字,但又不能确定是不是听说过。
他真是个顶怪的人。
总有种幻觉,让我以为我认识他。
“过来,赶快过来。”那个持有警官证的人,大步朝我跨来。
我几步走上前,被他拉到乘务员休息室。
“是不是你让她干的?”他指着环抱着双腿,缩在座椅上的茉莉。
茉莉可怜兮兮地冲我眨着眼睛。
“怎么了?”我吃惊地问。
“她居然给我下泻药。”警官气冲冲地说。
“把经过说给我听听?”我的腿有点儿发抖,从未遇到过这么棘手的麻烦。
他手中晃着警官证,威胁地说我马上要坐牢。
“我正坐在我的座位上,看杂志。她突然问我是不是晕车,因为我在不断地打嗝。我想我应该是晕车,因为我平时从不打嗝,可这次却没完没了的。无论想昨天抓住几个小偷,还是薪水涨了多少,都无法把它压下去。我就接过了小药瓶。”
“你吃了?”
“我才没有那么傻,先看了下说明书。看到上面写着是晕车药,我才吃的。吃了两片,不多也不少。但吃完之后,我的头就晕的厉害,也恶心。尤其是肚子。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奔过去想上厕所。这个小丫头,还给我倒了好几杯水,让我差一点儿拉了裤子。”
我看向垂着脑袋的茉莉。
“他总是挖鼻洞和打嗝,还将鼻屎抹到座位底下。他告诉我,这都是因为晕车才引起的,所以我才给了他那个小瓶子。”
“这好像并不是茉莉的错。”我接过药瓶仔细看了看,确实是晕车药。
“它确实是晕车药。”
“它不是!”他挥着胳膊肘儿,冲我大吼。
我无助地看向N老师。
他一付不关我事的表情,依旧看着杂志。
“看你干的好事儿!”我瞪向茉莉。
“那不是我的错。”茉莉气得小辫子跷了起来。
我正在向持警官证的警官解释,胖先生扭着屁股,从车厢拐角处露面。
“怎么回事儿?”
“他吃了晕车药,之后一直拉肚子。”
胖先生瞪着睡眼蒙眬的眼睛,“嗯!要不是那小子叫我,我恐怕要睡到半夜。”
他身后的玄国,冲我眨了眨眼。
胖先生接过小瓶子,一下子跳起来,“是谁拿出来的?这是私人用品。是我的拉肚子药,我总有排不出大便的毛病。”
“是我!”我的脸热得厉害。
胖先生盯着我看。
“我以为--是为旅客准备的。”我紧张地解释道。
车厢里,有不少旅客哈哈大笑。
胖先生转身面向警官,“真是抱歉,如果我在这儿,一切都不会发生。他是个新来的,毛手毛脚的小伙子。”
“你要负责任!”警官抻着脖子大吼。
“先生,根据法律,不满十四岁的公民,不用负任何刑事和民事法律责任。”胖先生眯着眼睛。
“那就要你负责任!”
“我可没让你吃我的泻药。”
“你敢胡搅蛮缠?”警官又粗又壮的脖子开始膨胀。
“这应该是说你自己!”胖先生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茉莉像个帮凶似地跳起来,“我是好心给他吃的。”她瞪着圆眼睛,一付鬼机灵的模样儿。
“是你给他吃的?”胖先生将脑袋侧向茉莉,“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的头晕得厉害,就到休息室要来这瓶晕车药。可我根本就没认为,它会是拉肚子药。回到座位上,我的头痛毛病又好了。因为这个警官去过道里了,我才知道一直是他抠鼻屎的缘故。他总将鼻屎抹到座位底下,还不断打着嗝,很臭的酒嗝。所以我就问他是不是晕车了,他说是的,都是这辆该死的火车引起的。他说这列火车破极了,所以才让他有这么多不雅观的毛病。”
我把忍不住要大笑的脸,转向过道。
持警官证的警官,脸色开始发黑。故意将手插进裤袋里,把他的警官证给藏了起来。
因为有旅客在盯着它看,还问他是哪个警队的。
他嘀咕了几句,马上说要去过道抽烟。
车厢内,又平静下来。
我和胖先生回到休息室。
“给你!”茉莉像在完成重要使命,将落在车厢里的蓝色小药瓶,双手捧给胖先生。
“真乖!”胖先生愉快地挤着眼睛。
“怎么样?”他继续盯着车窗外,两眼呆呆的,随着飞逝的树影转来转去。
“什么怎么样?”
“干得怎么样?”
“如果没有谁存心捣乱,是顶好的职业。”
我趴到桌子上,盯着他有点儿发暗的眼睛。那感觉,就像被太阳晒褪色的遮雨布。
“就是这样的工作,每天有许多人,没完没了地挑毛病。”他晃着脚掌。
“你们都怎么办呢?”我说,“怎么对付他们?”
“做好自己的工作,别让谁找到耍赖的机会。背熟铁路法,让他无机可乘。”胖先生一脸得意,唇上的胡须跷了起来。
我看到,在阳光下,他的胡须有点儿黄。
“如果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爸爸在家,从不提铁路上心烦的事儿,总给我说些有趣的东西。”
“你爸爸真是顶好的人,”胖先生将脑袋吃力地转向我,“真的没有大碍吗?”
“我问了医生,说爸爸的身体非常棒。”
车窗外的田野,像转轮一样转着圆圈。
太阳渐渐变成红色,在远处的山谷上一跳一跳地,要落下地平线。绿油油的田野和小河间的树林,一片金灿灿的,像铺了一条缎带子。
“每天都可以尽情地看窗外的田野,心情一定好极啦。这是什么?雾,快到雾岛了吗?”
车窗外的田野和葱茏的树林,开始模糊起来。正慢慢被一层从地面升腾的薄雾笼罩。
敞开窗,窗外袭来一团炊烟似的雾霭。扑到鼻子上,有一股田野的清香。
走在雾影里的人,看不清手和脚。
模糊的轮廓,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赶着稻草人的草原精灵。
“还有一段路程呢,吃过晚饭后,再看一本小说月报就到了。”胖先生将手掌平摊在桌子上。
有一层水珠,立即在他的掌心上安家,被晚霞的余光映成淡紫色。
“我猜雾岛上一定住着神仙。他们藏在雾岛,当然要让大雾,迷惑住我们的眼睛啦。”
“也许吧。雾岛确实有点儿怪,你爸爸很喜欢那儿。”胖先生心不在焉地说,“无论刮风下雨,他每个星期都要去雾岛一趟,去打理,他的好朋友的房子。他只是曾经在一次喝醉酒时向我透露过,他在雾岛许下过一个愿望,和一个最要好的伙伴!”
“愿望?”我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吓得胖先生一愣。
“你是说,他和一个伙伴许下过愿望,什么时候?他们都多大呢?”其实我想问,是不是和一个少年伙伴。
黄发男孩儿的话,又在我耳边萦回。
他既知道爸爸的许多往事,又谈过一个奇怪的愿望。
我只听爸爸说过,他有一个非常要好的伙伴。
但在爸爸一个十几岁的生日早晨,他在雾岛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许多人猜疑他被野兽吃掉了,或陷进雾岛的沼泽地里。
更多的说法是--他变成了忧伤男孩儿。
我感到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莫名其妙地将刚才的黄发男孩儿,与爸爸的少年伙伴联系在一起。
但我马上就骂自己的荒唐想法。
有谁相信,在科技进步的世界里,有幽灵的存在!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啦!”胖先生递给我暖水瓶,“给我打点儿水来,愣头愣脑的家伙。”
“雾岛就要开通了吗?迎接到那儿旅游的人?”我突然想起玄国的话,试探着问道。但很怕再听到,令我胡乱猜疑的答案。
“赶快去吧,我的嗓子干得要命。”胖先生像久病未愈的人似地,呕了两声。
“而且在凌晨开通!”我不甘心地喊道。
胖先生的胳膊,已经要抡到我的脖子上。
“马上回来!”
我跑出休息室,听到胖先生在背后咕哝,说我胡说八道。
他依然晃悠着双腿,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两条大腿上的赘肉甩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