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和贵州省重型机械厂的工人们围坐在车间内,用英语批判林彪和孔夫子。几个工人和学生代表用英语慷慨激昂地朗读批判文章,中间不断地被口号声打断。不知道这些工人什么时候学的英语。比我们高一年级的一个女生嗓音尖尖地领着我们高喊:“Down with Lin Biao! Down with Confucius!”(打到林彪!打到孔老二!)
工农兵学员中受教育程度差距很大,我特别羡慕“老三届”的同学,“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他们大部分至少学完了初中的课程,文化基础比较扎实。“老三届”同学普遍学习好,综合素质较高。
其次就是像我这样的,文化基础差,但是年纪小,爱学习,在某一方面具有优势,比如口语。我最喜欢的功课是改写英文课文,然后用自己的语言叙述出来。每次上课我都希望老师能点我的名,让我来叙述课文。
还有一类同学文化基础极差,有个别的与文盲差不多。
老师讲课要照顾大家的水平,不按教学进度教学,学到哪儿算哪儿。
工农兵学员来自四面八方,背景复杂,学生中间发生许多奇奇怪怪的故事。
中文系有一个苗族女学员,与同班一个男同学夜里在足球场上发生性行为,被学校开除了。那时候没有结婚的大学生绝对不能有性行为,我不明白为什么男同学没有被开除,但肯定被处分了。开除女同学的原因是她怀孕了,作为一个少数民族的学生,影响太恶劣。
我们班一个女同学和男同学好上了,两人上学之前都是中学的老师,学习挺好的,尤其是女同学,学习全班第一。他们各自在家乡都有对象。那时候的人如果有了对象又移情别恋,被认为是不道德的。
他们俩相互爱上了,但又不能公开,总是偷偷摸摸的,还经常夜不归宿。同学们都心照不宣,保持沉默。女同学与我关系很好,她夜不归宿的时候总是对我说她到物理系同学那里住,我一直相信她的话。有一次,我碰见那个物理系的同学,随便聊了起来,她说我同学从来没有在她那儿住过。同学们发现她每次外出都要带一块大塑料布,有一段时间,我感到她精神恍惚,上课时心不在焉,由于这段不能公开的恋情,他俩挺压抑的,与同学们也疏远了。
后来听说,大学毕业后他们各自回到了家乡和原来的对象结婚了。那时候,移情别恋是件很难的事,其实,也许他俩在一起更合适。
我们班一个从农村来的女生,她妈妈在她二十一岁的时候又生了一个男孩儿。她妈妈带着刚出生的小弟弟到学校来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就住在我们宿舍里。学校也不敢赶他们走,因为她妈妈是贫农,把贫农赶走了,那学校的阶级立场到哪里去了?我经常看见他们娘儿仨坐在宿舍楼前面的台阶上晒太阳。她妈妈抱着小弟弟旁若无人地敞着怀喂奶,小弟弟总是奄奄一息的样子。
学校里最显眼的是解放军学员,他们穿着军装上学,特神气。他们大多数是学政治、中文、哲学和历史专业的。
我刚进学校的时候在校园里碰到一个解放军学员,挺面熟的,原来他在磷矿当过“军代表”。在大学里碰到“军代表”,让我又意外又惊喜。我到他的宿舍去聊过几次天,后来传出绯闻,说我和“军代表”谈恋爱,我因此而疏远了他。
数学系有两台电子计算机,是学校的宝贝,数学系的学生轮流住在教学楼内值夜班来保护计算机。一个周末,轮到两个女同学值班。周一两人没有来上课,被发现死在值班宿舍里,每人身上被捅了一百多刀。学校放假三天破案。据说至今案子未破。
大学三年中,两次下农村,两次下工厂,与农民和工人同吃、同住、同劳动。剩余大部分的时间在闹革命,真正学习的时间最多只有半年。三年基本上没有考过试,文化课学好学坏也无所谓。
影响我一生的人
我到大学报到的第一天,在学校的露天报到处见到一个穿着军装扎着两条小辫的女生,她那与众不同的气质一下子抓住了我的目光。
她就是杨胜明,也是外语系的,她是我进入大学见到的第一个人。我们俩入学都比较晚,在报到处注册的只有我们俩人。她长得美丽而高雅,因此我对她印象十分深刻。
我们不是一个班的,开始并不熟悉,胜明比我大四岁,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上大学前在农村当了五年知青。胜明是外语系的文体委员,体育特别好,曾经是贵州省少年蛙泳冠军。学校经常组织学生文艺演出,胜明找我帮忙排练节目,我义不容辞。我工作认真负责,胜明很感动。
我们俩很快在学校出了名。外语系的节目总是最好的,全校都知道外语系有个会跳舞的女孩儿,甚至有人认为我比专业的跳得还好。而胜明的出名,不仅仅是因为她体育好,更因为她是个全面发展的人。
我们经常在一起搞活动,因此成了好朋友。当时我并没有想到与胜明成为好朋友会给我自己套上沉重的“枷锁”,更没有想到在我们大学毕业16年后,她又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引导我进入了旅游行业,而在这个行业里我实现了人生的最高价值。
我从小就喜欢与比我优秀的人交朋友。
自从和她成为好朋友后,我就感到累,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她太优秀了,我在各个方面都要去学她,想和她一样好,但我总是不可能和她一样好。
她除了在外语系上课外,有时还到哲学系去听课。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们都被要求学马克思、恩格斯和毛泽东的哲学思想和着作。她是真正地学了,我是假模假样地学,一直就没有学懂过。她去上哲学课,我也跟着去。
她作文写得特别好。我为了写好文章,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最后写出来的东西还是东拉西扯,找不到要点。文学老师总表扬她,我从来没有被表扬过。
她的字写得特别漂亮,我无论怎样练习也比不上她。
受她的影响,我在大学里学会了骑自行车和游泳。
我学骑自行车和游泳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我总是想如果将来发生了战争,需要我投入战斗,骑自行车和游泳都是一个战士应该具有的本领。
胜明是校排球队的主力队员,我是因为她会打排球才开始拼命地练的,最后居然也混进了校排球队,还成了主力队员之一,当然还是比不上她。在贵州省第二届工农兵大学生运动会上,我们与另外一个队争夺亚军时,她一口气发了15个球,对方都没有接到。我们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赢了第一局。第二局具有戏剧性,一开场,胜明连续发了7个球,对方都没有接到,第八个球发过去的时候,对方竟然接过来了,而我们这边都松懈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球落在地上。
那年我们取得了大学生运动会的亚军。
她有我无法比拟的美貌,和她在一起,我很自卑,人们尤其是男生的目光永远停留在她的身上。如果我把她介绍给我的朋友,朋友也会把对我的兴趣转移到她身上,还总是在我面前议论她如何如何好,我更自卑了。
除了那些忌妒或不了解她的人外,她几乎是人见人爱。
她对我的影响太大了,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像她那样的人。我从小生长在小山沟里,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没有见过像她那样优秀的人。可以想象,一个麻雀一定要与鹰飞得一样高,这只麻雀该有多么累?
她是我的偶像,她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像个跟屁虫。毕业时她说想到西藏工作,她写了申请书,我也写了。毛主席逝世时,她说想到北京去,我说我也想去。
她很有激情,积极参与各种活动,有人给她起了外号叫“老革命”,我总是尾随着她,我的外号叫“小革命”。
毕业后,我回到开阳磷矿当教师,她分配到贵州省政府外事办。我们俩的差距越来越大,我再也无法与她攀比了。
我生孩子的时候,她正准备去美国工作。想到从此后我可能成为一个家庭妇女,而她在美国的发展将前途无量,心里十分失落。
参加工作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每当遇到什么问题,我首先会想到胜明。我总是问自己:如果胜明遇到同样的问题,她会怎样处理?
后来她当上了贵州省旅游局局长,我在化工部外事司工作。
再后来,她介绍我加入了中国最大的旅游企业,在那里我的能力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在事业上获得了空前的成功。
现在很多人认为我是一个成功的女性,我之所以成功,是因为进入了旅游行业,而胜明是引入我进入旅游行业的贵人和恩人。
胜明没有留在美国,回国后继续做政府官员,而我成了一个企业家。
我要入党
青少年时期我对共产党的追求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进入大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写入党申请书,我刚满十八岁,相信共产主义一定能实现,我愿意为这个美好的理想而奋斗!
只有优秀的人才能加入党组织,共产党员的身份能证明一个人政治上的可靠性。
我们从小接受党的教育,是共产党解放了中国,是共产党让中国的劳苦大众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对此,我们深信不疑。
电影和教科书里的英雄人物几乎都是共产党员,如果活着不是共产党员,牺牲后也会被追认为共产党员。
共产党员因为政治上可靠,可以优先上大学、参军、提干……
为了入党,有人写了无数的申请书,接受党的考验一辈子,直到暮年仍然穷追不舍,还不一定能如愿以偿。
有多少人在生命垂危时刻,最后一个愿望是加入中国共产党。
我迫切地想加入共产党,期盼成为这个先锋队的一分子。
有人给我算命,说我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能入党。
我想:天啊,二十五才能入党,太可怕了,人家刘胡兰十五岁就入党了!
我从来不敢想我这一辈子都成不了共产党员。
贵州大学外语系七三级一共招了一百个学生,只有三个是党员。大学三年中,大多数的同学都写了入党申请书,那时候,大学生入党的比例很高。有的系毕业时绝大部分学生都入了党,而外语系七三级除了两个申请到西藏工作的学生突击入了党,没有一个入党。
三个党员中有一个叫江丹的女生,比我大六岁,当时二十四岁,上大学时,已经入党好几年了,我不幸和她分到一个班级。外语系七三级一个党员没有发展,她是罪魁祸首。
她性格怪异,忌妒心强,不希望任何一个人超过她。在其他方面她无法阻止别人超过她,但她可以利用外语系七三级党支部委员的权力阻挠任何人入党。
由于我写了入党申请书,她可以随时找我谈心,帮助我提到思想水平和对党的认识。她找我谈心有个规律,都是在我为什么事高兴的时候给我当头一棒。比如,我们的节目获奖了,她要找我谈话,提醒我有人反映我骄傲了。看到我学习特别刻苦,又找我谈话,问我是不是要当五分加绵羊的学生。而她自己学英语的时候,将报纸盖着英语书,有人注意她的时候就假装看报纸上的政治文章,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就看英语书。我在学校文艺演出得到了高度的好评,她找到文体委员胜明,分析我为什么总在集体舞中给自己设计一段独舞,不就是想出风头吗?
我入不了党也就算了,但胜明也不够资格入党,我实在想不通。她在农村当了五年的知青,经历了艰苦的考验,各方面都那么优秀。她进大学前几年就申请加入共产党,到大学毕业的时候,被党考验了六七年的她仍然是个非党员。她太优秀了,所以江丹不让她入党。
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就能阻止党的发展建设?
很多年以后,当我再也不想入党的事儿了,党组织三番五次找我谈话,希望我加入共产党,而这时我又感觉自己距离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差得太远。我总是对劝我入党的热心人说:“虽然我不是党员,但这不影响我热爱共产党,拥护共产党的领导。”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所在单位的党委书记追着我让我写入党申请书,我告诉他我早就写过了,而且写了好多次。他说他从我的档案中撤出了入党申请书,并且给撕了,因为“文革”痕迹太重。他撕了我的历史!但我理解他的好心。
胜明毕业后不久就入党了,而我在本世纪初加入了民主党派“九三学社”。江丹与她的丈夫在欧洲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住了好多年,直到她丈夫获得博士学位后才回国。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系领导交给我们一项任务。
国家从美国引进十三套大化肥项目,其中之一就是正在建设中的。当时外语人员奇缺,大量英文资料和设备说明书翻译不出来。有关部门请求几所设有英语系的大学紧急援助,突击翻译资料。
翻译英语资料需要工具书,当时专业英语词典奇缺,学校动员学生自己想办法借。开阳磷矿有一个图书馆,可能会有一些工具书,我决定回磷矿借书。
我乘郊区公共汽车赶到十五公里外的贵阳市,开阳磷矿有一个办事处在市里,每天都有运货的卡车返回。下午四点多钟,我搭上了一辆大“解放”,临开车前碰到一位在贵州工学院读书的中学同学,他托我给家里带满满一马桶包足有五公斤重的带鱼。算上司机,驾驶台共坐三人。我把马桶包放在脚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却把包的带子缠在手腕上。
开阳磷矿离市里一百五十多公里,大部分是山路,路况很不好。距离开阳磷矿五十公里处有一个地方叫鬼门关,公路从两座高高的山崖中穿过,过了鬼门关就是盘山路,沿着盘山路一直开到山底,就是我的家——洋水沟。
汽车驶近鬼门关时,天已经黑了,下起了小雨,四周雾蒙蒙的,能见度很低。刚才还谈笑风生的司机,此刻一声不吭,瞪着双眼,全神贯注地开车。突然,他对我说:“刘平,把车窗摇下来,看看旁边是否有障碍物。”慌忙中,我摇错了手柄,把车门打开了,赶紧拉上车门,感觉车门好像没有关牢,不放心,用身体撞了几下,确定没有问题。
过了鬼门关,是一个叫小毛坡的矿区。有两个上中班的矿工在雨中走着。我想:“这些矿工多辛苦,这么黑的天他们往哪儿走?”正想着,车门猛然一下开了,一下子把我甩出驾驶台,在着地的一瞬间,我看见后车轮碾过来,急忙一翻身站了起来,正好立在两位矿工面前,手腕上还挂着五公斤带鱼……
黑灯瞎火,一个“天外来客”突然降落在两个毫无思想准备的矿工面前,着实吓了他俩一跳。司机由于精神过于集中,驾驶台少了一个人居然没有反应过来。另一个搭车人急得直叫,等他终于说出“和平掉下去了”,车已开出两百多米。搭车人跳下车向我疯跑过来,看见我完完整整地站在雨中,惊叹不已。司机没有下车,他吓得瘫在车上了,一步也挪不动……
坐回驾驶台里,这时的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已经面目全非了,浑身上下糊着稀泥,泥水顺着头发流了满脸……
汽车没有马上启动,司机把头埋在方向盘上足有二十分钟,然后慢慢抬起头,眼睛红红的,说:“开阳磷矿出过几次类似的事故,出事人不是命归黄泉,就是终身残疾。你今天大难不死,不仅仅是因为你父母是好人,你家祖祖辈辈都是好人,才能保佑你今天没有出事。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当我出现在家门口时,家里人吃惊地看着我,没有认出我来。我说:“不要害怕,我是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