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和曙光先后都调到了北京,我们在一起经常会谈到洪涛。有一年春节,我们与远在美国的洪涛通了电话。
几年前,我到洪涛所在的城市出差,与洪涛联系上了。洪涛和他的夫人开车到酒店来接我和我的同事祥到他家去小坐,洪涛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样英俊,很成熟但一点都不老。祥听说过我的故事,对洪涛充满了好奇。见到洪涛后,他同意洪涛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男人,也理解我为什么会喜欢洪涛。
洪涛的家庭很幸福,夫人也很出色,女儿非常漂亮聪明,毕业于美国一所非常知名的大学。洪涛到美国一直在学习,并拿到了博士学位,有一份很好的工作。
我对洪涛的夫人说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暗恋过洪涛,洪涛的夫人不相信,祥也在场,证明说我曾经给他讲过这个故事。我强调说洪涛并不知道,是我单相思。
见到洪涛的夫人,我感到他们之间的默契与相爱,她是最适合洪涛的。我曾经一遍遍地想象她的模样,什么样的女孩儿才能配得上洪涛呀!
这次见面后,我与洪涛的夫人有几封邮件往来,不久后联系中断了。
有洪涛家里的电话,但再没有打过。
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一想到要回开阳磷矿工作,我的心里就堵得慌。三年前上大学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就要展翅高飞了,没想到三年后又回到原地踏步。有这种想法,自己又觉得不符合“党教干啥就干啥”的精神,于是就自我反省,写了以下日记:
人民送我上大学,我上大学为人民!
我应该以实际行动去实现这两句话!
毕业分配对我来说,算得上是一个考验。虽然我知道,将来到什么地方工作不是以我自己的意志为转移的,但是从心里我是不希望回开阳磷矿的,希望能够分配到一个比磷矿更好的、更能发挥英语专业的单位。
可是,难道回磷矿就不能发挥英语专业了吗?仔细想想,我是有私心杂念的。磷矿的子弟中学明明那么需要英语教师,因为缺教师,初二和初三的英语课都停了。一切听从党安排,哪里需要就奔向哪里,这是自己一向的愿望。可是我为什么会产生这些自相矛盾的想法?原来我也是一个经不起考验的人,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革命青年,不是一个真正的党和人民所期待的工农兵大学生。我应该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耻。
韦朝柱同志(当时的一个典范)敢于同旧的传统观念决裂,大学毕业不当干部当农民,不拿工资拿工分,思想境界如此的崇高。同样是生长在一个时代的青年,同样是党和毛主席培养的工农兵大学生,为什么我们之间有这样大的差距?这样的自责可能是严重了一点,但洪涛说过,与其对自己的要求不足,不如要求过分。
那时我们开始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用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来形容。万里长征第一步是很重要的一步,同时也是在提醒自己以后的路还很长。
1976年10月份,我回到开阳磷矿当了一名中学英语老师。
我教学生学的第一句英语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永垂不朽”。
“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学生们还没有恢复到学习状态,学习基础很差,大部分学生不爱学习,尤其不爱学习英语。1977年年冬天大学恢复招生时,英语不是必考的科目。
我一点都不喜欢我的工作,但别无选择,我必须服从国家分配。我从小就接受党的教育,革命的利益高于一切,党叫干啥就干啥。党需要我当一名中学教师,无论我喜欢不喜欢,我都必须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为了鞭策自己,我写下了《宣誓》这首诗:
庄严肃立在毛主席遗像前,
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昨天的工农兵学员,
今天的人民教师。
此刻啊,
想的是什么?
祖国的前途,人类的理想,
阶级的委托,党的期望,
还有这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啊,
应该怎样走,
应该怎样闯?
……
怀着强烈的革命热情,我开始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迈开了我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我到学校工作后,先去听一位名叫金雀的老师讲课。
金雀是上海知青,到贵州下乡,被磷矿招来当英语教师。金雀没有上过大学,但她的英语可能比我这个英语专业的学生还好。金雀比我大几岁,“文化大革命”前在上海上中学,已经学习了几年英语,有一定基础。
金雀有着大城市女孩儿与生俱来的清高,学生不愿意学习,金雀明显对学生不热心。我初生牛犊,心中充满了革命激情,觉得学生学不好是老师的责任,是老师没有教好。我当时太年轻太幼稚,不懂人情世故。下课了,我对金雀说,你先走吧,我有一个认识的学生在这个班上,我跟他说几句话。金雀很迷惑地看了我一眼,走了。金雀走后,我就开始对刚才金雀不耐烦的学生进行辅导。
开始我对学生特别耐心,周末,我将学习最不好的两个学生叫到家里给他们补习英语,还准备了糖果,炒了花生。学生把花生和糖果都吃光了,单词一个也没有记住。我开始理解金雀了……
学生不愿学还不是最头疼的事情,最让我不适应的是学校的老师派性斗争很厉害,教师分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但“文化大革命”的影响远远没有结束。
学校的校长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工人,姓王,在当时,外行领导内行的事情非常普遍。他明显地支持一派打击一派,我刚到学校时,王对我特别热情,想将我拉入他的一派。他看我从大学转过来的档案,里面有我的入党申请书和大学对我很高的评价。他说他在一个月内让我入党,我欣喜若狂,我努力了那么久,党都没有接受我,现在一个月内我就可以成为苦苦追求的共产党员?没有想到我在不经意之间得罪了王,一次开会两派发生剧烈争吵,我忍无可忍,站起来说:“学校的领导为什么不能公正一些?领导应该是中立的,如果领导陷入派性斗争,这个学校是不可能管理好的。”我这几句话彻底地得罪了王,从此以后他就给我穿小鞋,一有机会就打击报复我,入党的事情自然泡汤了。
后来发生了以下的故事。
我的家乡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夹皮沟,山底流淌着一条浅浅的河流,叫洋水河。虽然河的两岸砌了两米高的河堤,但平日里河堤如同虚设。天旱时,几乎没有水。这条浅浅的小溪流,每年雨季却都要让我们经受一次惊涛骇浪的考验。有几次大水冲出了河堤,淹没了两岸的平房、一层楼房和厂房,甚至吞噬了数十人的生命……
那一天,我生病在家,望着窗外已经下了两天的倾盆大雨和不断上涨的河水,心中开始感到不安。忽然听楼下有人大声喊我,探头看去,是学校团支部书记蔡老师。蔡老师头顶雨衣,对我大喊:“山洪下来了,冲走了堆在两岸的坑木。现在学校的学生都奔赴洋水河上下游抢救坑木,你能不能来?”
坑木是矿山开凿巷道用的支撑物。
我当然得去,我是老师。
大雨中,我疯狂地向洋水河下游奔去,那里有几百个十几岁的学生在与大自然抗衡……
“刘平老师,有一个人在水里挣扎,是个小孩!”我心一抽,抬头向上游方向望去,只见急流中露出一个头和两只胡乱挥舞的手,分不清是男是女,是大人是孩子。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因为上游也有学生在抗洪抢险……
转眼间,咆哮的河水把落水者冲到了下游的铁路桥,落水者重重地撞向桥墩,又被洪水冲向我们站的位置……
周围全是学生,我扫了一眼,他们所有的目光都射向我。我别无选择,大喊一声:“谁都不许动!”就跳进河中,奋力游向落水人,一把拽住他的一条腿,这时远处的两位男教师也赶到了,我们三人连拖带拽把溺水者拉上岸……
然而,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英雄壮举”却没有救回溺水者的生命。
溺水者是一位中年妇女,被大水冲得面目全非。后来我看到中学同学海子站在尸体旁哭,才知道死者是海子的妈妈——我家隔壁楼的邻居。
海子妈妈在河边的水泵房工作。在那个年代,男女老少都裹在黑与灰沉重的颜色里,海子妈妈却有一件让所有女人都羡慕的浅绿色的羊毛衣。大水来的时候,海子妈妈已撤到安全地段,可那件羊毛衣留在了水泵房。为了那件羊毛衣,她回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洪水退却后,开阳磷矿召开了“抗洪抢险表彰大会”,给在抗洪抢险中表现出色的职工披红戴花,给予表彰。我跳水救人当然是响当当的英雄事迹,一定会被评为抗洪抢险先进分子。召开表彰大会那天,我向学校走去,看到学生和教师列队从学校走出来,问他们到哪儿去,学生说去参加表彰大会。学生都奇怪地问我:“刘平老师,您怎么不去开会?”没有人通知我开会。后来得知我的英雄事迹被安在另外一个女老师身上了,她和与我一起救人的两位教师受到嘉奖。
王不想让我受表彰,故意抹杀我的事迹,无论我怎样地努力工作,都得不到王的青睐,只因为我没有站在他的那一边。我不站在任何一方,只表达或坚持我认为正确的意见。
我的确也不值得表彰,我救人的地方河水并不是很汹涌,我并没有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人。
得罪了领导,党也入不了了,我不想因为入党受任何人的操纵,决定放弃入党的念头。
冲我破口大骂的学生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扎着两条小辫子,像个中学生。我最大的学生只比我小两三岁。
一天,我在讲台上讲着课,有一个学生总在与同桌讲话,我几次制止他都没用。
我刚到学校,对学生认不全,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不回答,一个学生答道:“他叫冯富贵。”
“冯富贵,站起来!”我大叫一声,他不理我,学生们一阵窃笑。
我更加大声地又叫了一声:“冯富贵,站起来!”
“我操你妈!”没想到这个学生竟然冲着我破口大骂了一句。
我惊呆了,收起课本哭着离开了教室。
后来我知道,这个学生其实叫冯童,他的父亲才叫冯富贵。
班主任让冯童和那个故意捣乱的学生来向我赔礼道歉。
冯童长得非常漂亮,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父母对他很娇惯。发生这件事情后,冯童见到我总有点不好意思,这孩子实际上挺可爱的,可惜就是不爱学习。
冯童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工作,在井下当电车司机。一次他开电车违规操作将头伸出了驾驶舱,电车转弯时,他的头被井壁严重撞伤,造成严重残疾。我那时已经到北京工作了,每次探亲回家,总能看到他被人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着,见面还认识我,笑着与我打招呼。
几年后,他死了,只有二十多岁。
当老师也有很多愉快的经历。我是学校女子篮球队的领队,集训时,和学生住在学校里,每天带领学生训练,有时也混在学生中参加比赛,没有人看出我是老师。
1976年10月6日我在日记中写道:
新的生活开始了。对工作充满了信心,下决心一定要搞好。然而,愿望和理想总是美好的,和现实有很大的差距。在某种时候甚至可以说,愿望,理想和现实之间隔着万里长城。
学校要把转变学生的思想放在首位,将学生培养成为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呢?这里面有很多问题值得探讨和研究。
……
培养接班人的人,必须搞好自身思想革命化,样样事情做在前头,给学生树立一个好的榜样。事情往往是这样:身教重于言教。要用无产阶级的东西教育和启发学生,使他们有一个正确的思想去指导他们的言行。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教师必须时刻注意世界观的改造,严格要求自己,使自己的言行符合无产阶级的根本利益。
毛主席和我们永别了。为了让我们国家千秋万代永不变色,永远按照毛主席指引的路走下去,把毛主席开创的革命事业进行到底,培养接班人则是重要的一环。也清楚地看到,两个阶级争夺接班人的斗争十分激烈。争夺!一定要争夺!为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不能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