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中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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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家故事(3)

姥爷家的六个兄弟陆陆续续成了家,家里房子太小,老大、老二和老三三个兄弟结婚后各自另立门户。老四、老五和老六三兄弟成家后一直在一起生活,组成了一个大家庭,村子里给这个大家庭起了个外号,叫“四五六”。母亲十六岁那年(1949年),“四五六”大家庭发展到了二十三口人。

现在的人很难想象那样的生活。一间大房子有三个“炕”,三兄弟结婚后,各占据一个“炕”,每一个“炕”是一个小家庭,每一个小家庭都在这种毫无隐私的大家庭里各自传宗接代。

全家的生活几乎都在“炕”上,在“炕”上睡,在“炕”上吃,小孩子在“炕”上玩。那时候,太姥爷和太姥已经去世了。在旧中国的大家庭里,父母活着,由父母掌握家中经济大权,父母去世后,由家中最大的男孩儿管家,在这个“四五六”大家庭里,姥爷的哥哥老四陈德志管理财务。

姥爷的哥哥陈德志和媳妇在对面的“炕”上一个接一个地生男孩儿,姥姥这边一个接一个地生女孩儿,算上第一个夭折的女孩儿,姥姥一共生了五个女孩儿。

家里穷,老陈家只送男孩儿上学,母亲没有上过学,三个妹妹都是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后上了小学。最小的妹妹陈秀华出生于1950年,赶上了新社会,她是老陈家文化最高的一个,学到了中专,现在是一名英语教师。

在东北的土地改革运动(1946~1948)中,老陈家被划分为中农。

土改运动的一项重要内容是在农村中划分阶级成分,将农村人口划分为雇农、贫农、中农、富农和地主。贫农、雇农是土改依靠的对象;中农是团结的对象;中立富农;地主被定为剥削阶级,是土改打击的对象。

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这篇着名的文章中,将中国社会大致上划分了资产阶级、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半无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五个等级。在毛泽东的这篇文章里,上中农属于小资产阶级,下中农属于半无产阶级,没有中农这一档次,我想应该是介于小资产阶级和半无产阶级之间。

毛泽东在这篇文章中还说:一切勾结帝国主义的军阀、官僚、买办阶级、大地主阶级以及附属于他们的一部分反动知识界,是我们的敌人。工业无产阶级是我们革命的领导力量。一切半无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是我们最接近的朋友。

老陈家属于半无产阶级,应该是毛泽东说的“是我们最接近的朋友”,但老陈家在土改运动前期还是受到冲击。

老陈家“四五六”三兄弟都很勤劳,齐心协力挣下了微薄家业——一点土地和一辆马车,因此而被划分为中农。

土改工作队带领贫农到老陈家,将家里的财产包括粮食和被褥全部没收了,那时三姨还在襁褓中,包着三姨的小被子幸免了下来。全家人没有吃的、没有盖的,饥寒交迫,家里的孩子只好到外面去要饭。

母亲将一条好一点的裤子穿在棉裤里面,怕给没收了,村里一个贫农的女儿逼着母亲解开棉裤检查,发现了里面的裤子,当场让母亲到茅厕脱下来没收了。

老陈家全家被押去陪斗地主。被批斗是地主的老婆,一个小脚老太太,被捆起来吊在房梁上。体罚她的人一会儿将她吊起来,一会儿将她滑到地上,来回折腾。老太太吐了一地的豆腐渣,地主婆居然吃的是豆腐渣。

母亲一家心惊胆战地站在一边陪斗,吓得要死。

后来共产党发现了土地改革中的问题,开展了“纠偏”运动,缩小了打击面,中农成为可以依靠和团结的对象,家里又从土改工作队那里分到一些土地和财产。

姥姥和姥爷

我只见过姥姥和姥爷两次,分别在五岁和二十三岁。

1960年夏天,我五岁时,母亲带着我、四岁的大弟弟和一岁的小弟弟三个孩子回东北老家。姥姥病了,来信让母亲回老家看看。

那时候,母亲和父亲调到了贵州省开阳磷矿,距离东北老家三千多公里。母亲带着三个小孩乘火车、汽车、马车,走了一个星期才抵达小河沿村。

姥姥和姥爷那时候也只有四十多岁,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已经是很老的老人了。姥姥见到妈妈后,病就好了。

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家里的人口越来越多,住不下了,就在祖屋的旁边盖了一间房子,称为下屋。“四五六”三兄弟将家产平均分成三份,地按人口平均分配,分了家。最小的弟弟老六陈德全一家搬到了下屋,老陈家的祖屋分给了我的姥爷老五陈德元和老四陈德志,每家各占两个“炕”。

姥爷这边有姥姥、姥爷、舅舅、舅妈和三个孩子、三个没有出嫁的姨,一共十口人。舅舅、舅妈和三个孩子睡一个“炕”,姥姥、姥爷和三个姨睡一个“炕”。

1960年正好是中国的“三年困难时期”,全国人民都在饿肚子,农村正在实行人民公社大食堂,全家人都要到大食堂吃饭。母亲带着三个孩子回老家,一下子多了四张嘴,生活极其困难。那时候如果谁家有点什么吃的,都要躲起来悄悄吃。姥姥和姥爷用玉米面和榆树叶给我们几个孩子包饺子吃,叮嘱我们要躲着吃,千万不要让别人看见,甚至要躲着对面“炕”上姥爷亲兄弟的家人,对面“炕”有吃的也躲着我们。

那时我的几个姨年纪都不大,最小的姨只有十一岁,她们都省下口粮给我们吃,舅舅家的三个孩子都比我小,日子十分艰辛。

我们在老家待了一个月后要回贵州了,舅舅和三个姨都难过极了,姥姥和姥爷更是心如刀绞,那是一种生离死别的痛苦。贵州和东北相隔三千多公里,那时人都穷,母亲回一趟老家非常不容易。姥姥、姥爷和二姨送我们到火车站,在草河口镇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母亲再次回老家已经是1973年的夏天,母亲带着十岁的妹妹,整整相隔十三年后才又见到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心里特别难过,而这种情况在当时的中国很普遍。

1979年春节,我二十三岁时,与母亲回了一趟老家。母亲接到老家的信,说姥姥病得很厉害。姥姥得的是心脏病,不舒服的时候就吃一些止痛片,家里穷,从来不到医院看病。我给姥姥买了两瓶药,一瓶三元钱,一瓶一元钱。姥姥对我说三元一瓶的药很管用,吃了以后心脏感到很舒服。那时候我们都很穷,即便是三元一瓶的药,也不可能长期买给姥姥吃。母亲时不时给姥姥寄点钱,姥姥舍不得买药吃。

姥爷得的是肠胃病,吃什么拉什么,粮食在胃里基本上不消化,一开始应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农村人舍不得花钱看病,有病能拖就拖。

姥姥和姥爷的病都没有正经地看过医生。

我看着姥姥和姥爷,心里很痛。

姥姥生病,不能干什么活儿,舅舅从小娇生惯养,不好好劳动,快七十岁的姥爷还要干重体力活儿,种庄稼、收庄稼、捡粪、喂牲口等等。舅舅喜欢喝酒,偶尔还赌博。有一次,舅舅一夜输了将近一百元人民币,大清早离开设赌的人家,出门碰到了姥爷,姥爷背着一个粪筐,正一个一个地从地上捡马粪蛋。舅舅第一次心灵上受到冲击,他对姥姥说:我输的一百元钱老爹要捡多少马粪蛋才能挣回来呀!

姥爷沉默寡言,就知道干活儿。每次姥姥犯病时,姥爷虽然不说什么,但看得出来他很着急。我总是想:如果姥姥先走了,姥爷该怎么过呀?

我与母亲回老家后,姥姥心情高兴,身体又好了一些,挺了几个月后去世了。姥姥去世后几个月,姥爷也去世了,他们都没有赶上好日子。

姥姥和姥爷得的都不是疑难病,如果有今天的经济条件,姥姥、姥爷至少能多活十年。

在我的印象中,姥姥和姥爷极其慈祥,一辈子过着贫困的生活,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双双去世,都还不到七十岁。

老陈家的大女儿

老陈家全家省吃俭用供我舅舅上学,而这个老陈家唯一的男孩儿却不喜欢读书。我母亲是家里的老大,舅舅是老二,母亲送舅舅上学,在教室外面偷听,母亲都学会了,舅舅还没有学会。

母亲因为是老大,从小就担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

母亲十几岁的时候,东北闹霍乱(当时叫虎力拉),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人死去,人越死越多,最后连抬尸体都找不到劳力了。姥姥也感染上了霍乱,家里穷,没有钱医治,上吐下泻,高烧不退,躺在炕上硬挺着。当时姥姥怀有四五个月的身孕,昏迷了几天几夜,腹中的胎儿在姥姥昏迷中流产了。家里人看姥姥没有生还的希望了,开始安排后事,给姥姥穿上了装老衣裳和一双白线袜,就等着姥姥咽下最后一口气。姥姥在昏迷中不停地挣扎,崭新的白线袜都磨破了。

那时家里只有母亲、舅舅和二姨三个孩子,三个小孩坐在姥姥身边拼命地哭,死活不肯放弃,感动了老天,姥姥居然醒了过来,嘴里喊着舅舅的名字“鸭得子”。

姥姥病好后,一口牙齿全部松动了,不到四十岁时,牙齿全掉光了。

1949年母亲十六岁的时候参加了工作,在离家十几里路的一个硫铁矿当了一名选矿工,工作条件十分艰苦,常年站在冰冷的水中选矿石。母亲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患上了严重的静脉曲张。

母亲用工作后积攒的第一笔钱给姥姥配了全口假牙。刚戴上假牙,姥姥不适应,哭了,觉得女儿的一大笔钱打了水漂。后来姥姥习惯了假牙,心情才高兴起来,逢人就说:我现在可以咬脆萝卜了。

陈家的女孩儿一个个出嫁了,姥姥和姥爷与舅舅一家住在一起。老陈家的女孩儿通过参加工作、上学或嫁人改变了命运,生活虽然清贫,但都比我舅舅强。

母亲参加工作后,开始自学文化,十九岁的时候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没有上过学的母亲后来在开阳磷矿机关担任机要秘书。

舅舅这个全家唯一的男孩儿却是生活得最艰苦的一个,靠种地、打零工、赶马车维持生计。母亲长期给姥姥、姥爷和舅舅寄钱,接济他们的生活。记得舅舅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小殿子给母亲写过一封信,要母亲寄五元钱买一双大头鞋穿。

舅舅虽然比母亲小,但因为农村生活艰苦,得了病没有及时就医,不到七十岁就脑溢血去世了。舅舅病逝后不久,舅妈也得了脑瘤走了。母亲对舅舅的接济又延续到仍然生活在农村的小殿子身上。

母亲现在八十多岁了,与父亲一起和我在一起生活,身体保养得很好。

现在,作为家里的老大,又有一定的经济能力,我从母亲手里接过接力棒,尽自己的可能去帮助老家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