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勇做出一个决定:由他来担负接送贝贝上学的责任。
这事儿操作起来不算难:小区维修工的工作时间是三班倒,李大勇把自己的工时统统调成大夜班,清早六点钟下班先眯上一小觉,八点整送贝贝到学校,回来的路上买两个包子吃了,进宿舍倒头继续睡,下午四点钟要接贝贝回家时,他已经睡足了八小时,神清气爽,精力十足。
洪阿姨称赞他:“难得你有这份公益心,不容易。”
李大勇回答:“我闲着也是闲着。”
洪阿姨想,小伙子真实诚,往脸上贴金的话一句多不说。其实,这事要是捅到媒体去,又是一个可供炒作的好新闻。第一,贝贝是智障儿,全社会都应该献爱心。第二,李大勇自己是个八零后。八零后的独生子女肯出来做公益,引出的话题太多。
洪阿姨许诺:“三月五号‘学雷锋日’,我给电视栏目组打电话。”
李大勇双手握拳,告饶不迭:“行行好吧洪阿姨,让我去说那些人五人六的话,你还不如先杀了我。”
洪阿姨恨铁不成钢:“这是什么话呀?我们的社会需要榜样啊。”
李大勇不屑地回她一句话:“你才榜样呢!”
洪阿姨真叫气也不是,恨也不是。
她还是不死心,第二次找到李大勇,郑重递上一个红本子:“居委会决定了,正式聘你做社区义工。”停了半分钟:“抱歉没工资。相信你也不在乎这一点点钱。”
李大勇一下子恼了火。他最烦别人把他看做有钱的富公子。他很粗暴地推开红本子:“我现在不稀罕这个了,行不行?”
洪阿姨追着他的背影说:“小子哎,阿姨是真心为你好哎!”
李大勇手插在夹克衫的口袋里,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劲。
接送贝贝,他不用残疾人电动车。那种车,他一个健健康康的小伙子,骑上去太搞笑,丢份子。他还是骑自己那辆咣啷咣啷的自行车。那车虽老旧,却被李大勇打理得很实惠,主要部件一点不含糊,蹬起来爽得很。为了让贝贝坐得舒服,他还动手用铁条焊了一把小圈椅,加固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圈椅的前面焊上了扶手,扶手上缠一圈海绵,座下伸出去两根粗铁条,分别往外侧撇出九十度的角,算是踏脚板。贝贝坐上去,手有抓扶,脚有踩踏,别提多滋润。
第一天到学校,贝贝激动得忘了跟李大勇说“再见”,一下自行车,两只胳膊像鸟翅一样扑扇着,跌跌跘跘就往他的教室里奔,一路上口齿清楚地喊:“老师早!小朋友早!”
完全地没有对象,却又把所有师生包含在内。
张天昊和吴小雨听到声音都出来啦。两个月没有见到面,大家都高兴得欢蹦乱跳。
张天昊迫不及待抬起他的脚:“你看我的鞋!”
那是一双崭新的白球鞋,鞋帮上画了一片狭长的柳树叶,是“李宁牌”。
吴小雨把两只手套在嘴巴上,凑近贝贝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办展览。”
亏她还记得那个电话。
唐乐乐在楼上走廊里看见贝贝进校门,忙不迭地从楼梯奔下来打招呼,可惜还没有跟贝贝搭上话,被他班上的老师发现了,喝令回了教室。
李莹莹仍旧不答理人,可是贝贝走过她身边时,她忽然把手里玩着的一根小草棍塞到贝贝口袋里。贝贝把草棍掏出来看了又看,虽然不知道这东西可以干什么用,他还是郑重其事地对李莹莹道了谢。
方老师一进教室就对贝贝说:“你停学在家的这些天,我们班已经开始背乘法口诀表了。你缺了课,要想办法补上。吴小雨可以帮助你。”
吴小雨却找了个机会偷偷告诉贝贝:“方老师昨天骂我了,说我背得没有张天昊好。”
贝贝笑嘻嘻地:“要动脑筋啊。”
吴小雨赌咒发誓:“我已经动了一百个脑筋。”
贝贝给她出主意:“你要动四个!”
吴小雨很相信他,惊叫:“真的吗?”
回到学校多好啊!跟这么多的同学在一起多好啊!贝贝摸摸教室里的桌子和椅子,又走到操场上拍拍木马的头,嗅嗅新长出来的青草叶子的香,开心得走到哪儿都咧着一张嘴。
时令已经是清明,春天重新驻进了南京城。河边的柳树由浅绿长成了深绿,风一来,树摇荡,长发乱舞,像意兴勃发引颈吟哦的诗人。梅花、桃花、杏花、海棠花……轮番着上阵,展示自己的娇美颜容,憋足了劲儿要当上花中之魁。空气不像秋天那么迷茫,也不像冬天那么阴郁,而是薄薄的,透明的,有玻璃一样的质感,又仿佛铃铛一样摇得出响声。
脱去了冬衣的李大勇,早早地就穿上一件苹果绿的灯芯绒衬衫,脑袋上扣着一顶黑白格子的鸭舌帽,热气腾腾地蹬着他的自行车。他给贝贝也买了一顶同样的帽子,同样地在贝贝脑袋上扣着。如果从远远的侧面看过去,两颗一模一样的脑袋,一高一低,距离不过半米,在城市的街道上飞速掠过,给人以惊鸿一瞥的效果,很招摇。
李大勇穿的那条牛仔裤,是名牌,很贵,屁股下面和膝盖处都有撕得很艺术的洞。他第一天穿这条裤子,把贝贝吓坏了,贝贝大叫大嚷地提醒他:“看见小鸡鸡了!”
李大勇笑得牙都疼,他在贝贝屁股上拍一掌:“闲事管得多!”
贝贝坚持:“坏了,要补。”
李大勇无奈,敷衍他:“好好,叔叔明天不穿了。”
真的就不能穿了,否则贝贝不依不饶。在这件事上,他成了李大勇的家长。
李大勇的嘴巴从来都不闲,早晨往学校去的路上一首接一首地大唱流行歌:“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还有腾格尔的《天堂》:“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园。”
下午从学校回来的路上,他改唱外国歌曲,有时候还用美声唱法:“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美丽的梭罗河,我为你歌唱,你的光荣历史,我永远记在心上。”“啊阿黛丽达是我心爱的名字,就是这个姑娘她真叫人难忘。”
李大勇不是普普通通进城打工的年轻人,人家是大专毕业生,有学历,有文化,有思想,所以他能够唱得出这么多外国歌。他一路高歌过来,眼角瞥见人们侧目而视的惊诧表情,心里爽得像吮着一根“和路雪”,两条长腿把自行车蹬得要插上翅膀飞。
贝贝很得意地坐在圈椅里,左右摇晃着身体,催促李大勇:“要骑快!骑快!”
李大勇回头说他:“别晃!再晃车子要倒了。”
贝贝笑嘻嘻地:“倒啊!大勇叔叔倒啊!”
他以为自行车倒下来是一件好玩的事。
有一天遇到一个女交警,迎面拦下了李大勇的自行车,先敬一个礼,又绕到后面看看加载的铁圈椅,开口说:“你违章了。自行车不能乱加载。车后面只能带十二岁以下的儿童。这个孩子多大?十三还是十四?”
李大勇嘻皮笑脸:“是我的儿子。你看有多大?”
贝贝很有礼貌地招呼她:“警察叔叔好!”
喊“叔叔”倒不是因为男女不分,是他的意识里习惯了“警察叔叔”这个词,一滑溜就出了口。
这一开口,女交警才发现孩子的口齿不清,而且长相奇怪。看模样,十有八九是一个智障儿。既然是这样,违章的事情只好另当别论了。所以女交警及时道了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李大勇笑眯眯地打断她:“对不起什么呀?你这么漂亮,说什么都是对的。”
女交警脸一红,想发火,又没好意思,挥挥手让李大勇走人。
重新上路时,李大勇很愉快地对贝贝说:“看见没有?我说我是你爸爸,警察还以为是真的。我像不像你爸爸?”
贝贝鹦鹉学舌:“嘻嘻,爸爸。”
五月,是这个城市的“卫生月”。洪阿姨领着一帮穿白大褂的检疫人员到康盛小区检查卫生落实情况。洪阿姨交待小区物管会的经理人:“夏天要到了,苍蝇蚊子又到它们的好时候了。要抓紧投放灭蝇蚊的药物,一开始就要压着不让它们成阵势!否则的话以后很难搞。”
这时候洪阿姨一抬头,看见李大勇和贝贝骑在车上晃晃悠悠进小区。
“下来下来。”洪阿姨招呼李大勇。“一人弄这一顶帽子戴着,你说你们像哥俩啊,还是像师徒?天都这么热了,你们存心捂痱子啊?”
李大勇笑嘻嘻地:“我们不是哥俩,也不是师徒,我现在是他爸爸。”
洪阿姨白他一眼:“又胡说!”
贝贝立场坚定地帮腔:“爸爸啊,警察阿姨同意啊。”
洪阿姨不理睬:“什么乱七八糟。”
李大勇把洪阿姨拉到旁边去:“洪主任,问你一句话,我可不可以当贝贝的教父?”
洪阿姨“噗”地一声笑:“你以为这是在哪儿?这是在中国,不是美国。”
洪阿姨知道美国有一部电影叫《教父》。
李大勇被否决,不死心:“那我可不可以领养贝贝呢?”
洪阿姨觉得他玩笑开大了:“你怎么尽说不搭边的话?以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领养孩子呢?看看你自己,年轻轻的小伙子,一没住房,二没结婚,有份工作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你还领养别人?先把自己养养好再说。”
洪阿姨说完,回头就走,弄得李大勇很无趣。
抬头看,贝贝站在远处,亮晶晶的眼睛大睁着,专注地盯着他,仿佛很在意他和洪阿姨之间说的这番话。
李大勇忿忿不平地生洪阿姨的气:牛个什么呀?我愿意,贝贝愿意,你能管得着吗?
本来是件说着玩的事,被洪阿姨一嘲笑,李大勇不服气的劲儿倒上来了。这个年纪的人,从小就是唯我独尊的,既率性,又冲动,想到哪儿是哪儿,有时候会让人感觉很邪门,有时候想想又可爱。
当天晚上,李大勇急乎乎地给合肥家中打电话,要父母给他速汇一笔钱,他想在康盛小区里购买一套商品房。
之前说过的断绝关系的那些话,当然早就不提了,他父母都已经到南京来看过他几次了。独生儿子和父母,有多少气头上的话当得真?
李妈妈却是不愿意给儿子汇这笔钱。没房子住才好呢,没房子可以回家呀,家里住的是别墅,还不止一套,是两套,一套父母住着,一套给儿子留着。要是儿子在南京买了房,那就是铁了心要离家过日子了,李妈妈舍不得。
“你买房干什么?结婚?结婚是件大事啊,你总要征求父母意见吧?”李妈妈在电话里唠唠叨叨。
李大勇不耐烦,出语惊人地说:“我要领养孩子!”
说的当然是吓唬人的话。这样的说话方式是李大勇的风格,从小娇生惯养惯出来的。洪阿姨都已经说过了,他这样的未婚小伙子根本不符合领养法。李大勇心里真正想的是,买个小房子,布置成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让他和贝贝有一个空间可以共处。贝贝放学早,他的舅舅舅妈收摊回家晚,每天下午这一段衔接不上的时间里,贝贝只能在小区里像个野孩子一样流浪,这样的情况让人心疼。
李大勇想,反正他父母有的是钱,买套一居室的小房子,就当是为慈善事业做件好事吧。
李妈妈却真以为李大勇要领养孩子。她被儿子的疯狂想法吓坏了。
“你你你……”李妈妈结巴得话都说不清楚,“那那那孩子……”
李大勇语气简短地做了说明:“男孩。十岁。”
做妈妈的思路忽然又清晰起来:“十岁了?那你今年才多大?”
李大勇理直气壮:“我二十八呀!二十八岁的男人不可以有个十岁的孩子吗?要是早个一百年,我的儿子都该结娃娃亲了!”
李妈妈头一晕,差点儿栽倒在电话机旁边。她想她总有一天要被这个做事出格的儿子弄得崩溃掉。
不能答应,又不敢不答应,怕儿子再做出更出格的事,所以李妈妈赶快叫上家里的司机,开了车往南京赶。
找到康盛小区,见到了李大勇口称要领养的“儿子”,李妈妈的脸色总算由阴转了晴。她心里想,儿子再反叛,也不会疯狂到要给一个智障孩子当爸爸。儿子一直在恋爱,女朋友换来换去就像走马灯,说明他的心理和生理都没问题。既然没问题,那么儿子就是危言耸听吓唬家里人。这孩子,为了上回家里逼他谈对象的事,一直跟父母憋劲儿找别扭。
李妈妈心里一轻松,买房子的事情马上就拍了板。这么好的小区,五十万的小套房,买下来做投资也是合算的,何况儿子眼下的确需要住。
选房,付款,写契约,拿钥匙,所有的过程两天之内完成。有钱人做事就是爽气。精装修的房子,卫浴厨房一应俱全,客厅里铺了地板,卧室里做了壁橱,买上几件家俱,立刻就能入住。
李妈妈临走时恳求儿子说:“气消了,在外面玩够了,还是回家。家里给你留的是别墅,不比你在外面单身过日子要好得多?”
李大勇笑嘻嘻地答:“晚了,我现在喜欢南京了。”
老妈一走,李大勇转过身扑进家居大市场,买了床、沙发、电视机和一整块大地毯。买的都是现货,两天之内店家全部送货上门,安装完毕。
李大勇接了贝贝来参观他的新居。他们还带上了大狗妹妹。
打开门,地毯是浅灰的,沙发是橄榄绿的,电视机是银白的,迎面的窗帘是米黄色带棕色条纹的。窗台上甚至还插着一束花,月白色的康乃馨。
贝贝眨巴着眼睛,有一点点发愣。他不明白眼面前怎么突然地有了这么漂亮的新房子。
“猜猜这是谁的家?”李大勇弯腰看着贝贝的脸,神情很得意。
“你!”贝贝伸手点在李大勇的鼻子上。
“不完全是。”李大勇解释。“这也是你和妹妹的家。”
贝贝就走动起来,一声不响地巡视他的这个“家”。他看了厨房,摸了卧室里的床,把窗帘合上再拉开,试着坐了沙发,还蹲下去拍了拍新地毯。妹妹严肃地跟在他身后,同样沉默地考察这一切,不过用的是鼻子。湿漉漉的鼻尖,在新家俱上留下一个个很滑稽的小水印,每一个都保留许久才消失。
“不是贝贝家。”贝贝声明道。他对这房子的归属权一点不糊涂。
李大勇耸耸肩:“好吧。不过你可以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他用脚尖点了点地毯:“看见没有?铺上地毯,是方便我们坐在地上玩。哪儿都可以坐,没有拘束。”
“地毯床?”贝贝歪头看着李大勇。
“对,地毯床,跟房间一样大的床。”
突然地,贝贝咕咚一下子就在地毯上躺倒了,快得让李大勇猝不及防,就像一个人失去知觉忽然昏倒一样,仰面朝天,四脚八叉。这样怪异的躺倒方式,要不是有地毯,八成会磕肿了后脑勺。
“妹妹,来,睡地毯床!”贝贝拍着身边的一块空地,招呼他的狗。
妹妹其实就等着这句话呢。它兴冲冲地奔过去,一头扎到贝贝腋窝下,把他拱翻了身。贝贝咯咯地笑起来,抬手抱住妹妹的大脑袋。孩子和狗就这么在地毯上打起了滚。他们从东头滚到西头,又从南边滚到北边,一个开心得大笑着,一个快乐得哼哼着。新地毯上有一层浮毛,浅灰色的毛纤维沾在贝贝的头发上,把他的脑袋弄成一颗毛茸茸的刺果球。
“大勇叔叔来啊!”贝贝快乐地招呼李大勇。
没等李大勇表态呢,大狗妹妹扭身跃起来,后腿一弹,尾巴一甩,一个纵跳,毫不客气地把李大勇扑个嘴啃泥。
现在是他们三个在地毯上滚作一团了。他们互相攻击,互相偷袭,又互相防卫,你哈着我的痒,我蹬着你的屁股,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李大勇心里忽然想到一个小问题:如果这个家中有了女主人,她会一块儿加入到这样的欢乐好时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