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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条名叫妹妹的狗(2)

小巴子口中的“巡逻”,有一点玩笑,实际上又不全是玩笑。事实上,每天下午五点到六点,妹妹要跟着贝贝出门,在小区门外的街道上溜达一个来回。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妹妹就像一个极负责任的老练巡警一样,把它圆溜溜的脑袋伸进每一扇大门,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再歪过头琢磨琢磨,作一个判断和思考。看到它认为不安全的情况,不寻常的异像,比如小孩子一个人在家里哭啊,炉上的水壶噗噗地响啊,一队蚂蚁急急忙忙往书柜上爬啊,猫爬上饭桌想要偷嘴啊,它就瞪圆眼睛,轻声地或者大声地吠叫(视情况而定),提醒这家主人出来处理。有时候人家正忙别的事呢,对它不理不睬,或者阳奉阴违,嘴里答应“知道了知道了”,其实人在屋子里纹丝不动,妹妹就会要他的好看了:它会气愤愤地冲进屋内,喉咙里低吼着,直扑那个懒惰的主人,用嘴巴拱,用脑袋抵,非得把人轰出来处理事故不行。

洪阿姨因此任命妹妹为社区里的“钟点巡警”。她还正经八百地写过一纸委任状,用红绸带系在妹妹的脖子下面。妹妹自己倒无所谓,贝贝可是乐得不轻,抱住妹妹在草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把蒲公英的小花伞沾了一身。

每天每天,妹妹的巡逻沿着一条固定不变的路线--从小区大门外的水果店开始,到洪阿姨上班的居委会办公室结束。结束时间恰好是洪阿姨的下班时间:六点整。一分钟不会早,一分钟也不会晚。谁也弄不懂,一条不会看表的狗何以能把时间掌握得如此精确。

六点钟一到,洪阿姨会收拾好下班的东西,拎着小包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妹妹呼哧呼哧地小跑过来。妹妹从洪阿姨腿边挤进门去,在办公室里沿墙边溜达一圈,再挤出来,用一声短促的吠叫向她宣布:平安无事,你可以走了。这时候,洪阿姨便把事先捏在手里的一块肉松饼干塞到妹妹口中,再拍拍它的脸,算是奖赏。也可以说是付了“工资”。

饼干必须是肉松的,很大块,有一点点咸味儿,很香。如果换了牛奶的,妹妹就不认,扭过头,死活不张嘴。如果给它两块,第二块它也会拒绝接受--巡逻一趟只该有一块,多了就是“无功受禄”,它不会贪口。

每天,寒暑不惧,风雨无阻,妹妹忙碌的身影是黄昏时分小巷里的风景。洪阿姨经常训斥街道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你们看看妹妹!人家不过是条狗。”

真逗,就好像妹妹是任劳任怨的社区典范,行为不端的年轻人要向它学习。

可是洪阿姨并不知道,妹妹的兴致勃勃是因为身后有一双眼睛的盯视,那是贝贝专注的目光。贝贝总是站在街边的某个地方--一根电线杆后面,或者一个旋转的灯柱后面,满怀敬意地看着妹妹满大街忙碌。贝贝身上的气息热腾腾地飘出来,飘过街面,飘过面馆和杂货店、超市、美容厅、音像出租屋,被妹妹的鼻子敏感地捕捉到,嗅进肚子里,刺激得它精神大振。偶尔的几天,贝贝发烧生病,躺在家里,不能出席傍晚的巡逻仪式,妹妹会明显的无精打采。它耷拉着舌头,脸皱成苦巴巴一团,连尾巴都歪在旁边,敷衍了事地在街上走完一圈,讨得一块肉松饼干后,忙不迭地奔回家去。

奶奶经常是一只手搂着贝贝,一只手搂着妹妹,嘱咐说:“你们两个,要永远永远做好朋友,要你帮我,我帮你,一块儿把日子过下去。”

贝贝说话,很少超过五个字,超过了就会语无伦次,逻辑含糊。可是有一句话他说得非常清楚明白,这就是:妹妹我好好喜欢你!

时不时地,他就要这样大喊一声,声音像流水一样欢畅,像凤仙花籽儿炸开一样崩脆。

奶奶就忙不迭地拍自己胸口:“贝贝啊,喜欢什么放在心里就行了,不要这么大声喊,奶奶的心脏是个胆小鬼,会受惊吓的。”

贝贝仰脸看奶奶,嘻嘻地笑,模仿她拍胸口的动作,还嘲笑她:“胆小鬼,嘻嘻,怕怕。”

他能够明白“害怕”的意思。他懂得危险,也知道躲避,所以每天下午奶奶能够允许他跟着妹妹出门玩耍。

现在,一人一狗已经站到了“甜蜜水果店”的门外。贝贝松开握着妹妹尾巴的手。这是一个信号,妹妹明白自己得到了主人的许可,可以单独行动了。它抖动了一下尖尖的耳朵,理直气壮地进门,慢悠悠地穿梭在满地的水果箱、竹筐、笸箩和包扎成礼品模样的果篮中。

水果店的纸箱和竹筐里照例装满了新疆的香梨,烟台的苹果,广西的菠萝,福建的龙眼,还有台湾的芒果。它们各自散发出奇怪的香味和甜味,拼命地用这些气味吸引人,仿佛生怕购物者忽视了他们的存在,生怕被闷在黑暗的纸箱和竹筐里永无出头之日一样。

妹妹对水果不感兴趣,它一闻到这些怪怪的气味就忍不住要打喷嚏。有一次它对着一箱黄灿灿的芒果打了一个涕泪交加的喷嚏后,旁边那个买芒果的小姑娘捂着嘴巴尖叫起来:“天啊,多恶心啊!”

从那之后,妹妹对水果店的印象很不好。水果的气味不对。买水果的女人总是挑剔。水果店的主人把西瓜剖开之后,总是宽容地允许苍蝇去叮,妹妹要是心急火燎地提醒他驱赶苍蝇,他还会白妹妹一眼,怪它多管闲事。要不是巡逻的责任重大,不可以随便遗漏一家,妹妹才不愿意挤在水果们中间让自己的鼻子难受呢。

还好,出了水果店,街对面是一家规模挺大的鲜花店。花香是妹妹喜欢的气味,尤其是刚刚剪下来准备做花篮衬材用的新鲜树枝--苏铁叶啦,棕竹叶啦,文竹和蒲葵叶啦,它们的气味清香自然,让妹妹想到康盛小区里的花坛和水池,想到上辈子老家的田野和树林。它会低下脑袋一样样地嗅着那些树叶,露出陶醉的神气。花店老板这时候就会说:“瞧,连妹妹都知道什么叫美好!”

这一天的这个时间,花店恰好是在进货,门口堆满了刚从货车上卸下来的尚未修剪的玫瑰、百合、菖兰、满天星和散尾葵,它们被潦草地装在湿漉漉的蒲包里,露出红的、黄的、粉的、白的各种可爱的颜色。地上狼籍着草屑,塑料绳,散落的花瓣和草叶。妹妹走过去,皱眉看着这一地杂物,刚要表示不满,四十出头的穿红毛衣的店主人急忙奔过来道歉:“妹妹别叫,我们知道错了,这不是刚刚在进货嘛,完了我们会打扫干净的,啊?”她亲热地摸了摸妹妹毛茸茸的脑袋。

一只蝴蝶此刻寻香而来。是一只紫蓝色的漂亮的蝴蝶,翅周带着一圈墨黑色环纹。只有蓝黑两色,然而朴素中透着高贵。它飞翔的姿态优雅沉静,在玫瑰、百合和菖兰之间轮番停留,仅仅是浅尝辄止,丝毫也没有贪婪的馋相。

花店的主人和帮工们都在埋头干活,谁也没有注意到身边翩舞的蝴蝶。只有妹妹抬了头,眼睛里充满惊奇,脑袋跟着蝴蝶的飞翔转动了一圈。忽然它想起什么,飞快地转身,奔往在街角望呆的贝贝。它张口叼住贝贝的衣角,一声不吭,很严肃地引领他去往花店的方向。

“妹妹,不能咬,不好。”贝贝很心疼自己的衣服,要是被妹妹不小心咬出个洞,奶奶缝补很辛苦的。奶奶说她的眼睛看不见穿针线了。

而妹妹这个家伙,它总是一不小心把东西弄坏。它牙齿太利害,劲也太大,热情高涨的时候就会昏头昏脑,完全忘记了应该悠着自己。

可是贝贝很快看见了花店门口翩飞的蝴蝶。他看见蝴蝶之后,一下子忘记了妹妹的鲁莽,笨拙而又急切地飞奔上前。仍旧被妹妹叼在口中的衣服“嗤”地一下拉开了,两颗衣扣骨碌碌地滚在地上。妹妹赶快放开贝贝,掉头去追衣扣。追上了,用牙齿小心翼翼咬住一颗,再要咬第二颗时,忽然又觉得看热闹要紧,干脆把第一颗也吐了出来,一溜烟地冲到了贝贝前面。

这时候的妹妹,就算不上一个负责任的家伙了。

贝贝身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包里有奶奶放进去的一小瓶水,一包饼干,一张卡片,一套简易的捉蝴蝶的工具。卡片上写的是地址和电话,万一贝贝走迷了路,好心人可以根据卡片上的信息帮助他回家。水和饼干是救急用的:如果一时碰不上好心人,渴了或者饿了,贝贝不至于沦为乞丐。至于捉蝴蝶的工具,那是奶奶的杰作:贝贝在一切事情上笨拙迟钝,唯独在捕捉蝴蝶的时候还有点耐心和灵气,因此奶奶请五金店的师傅帮忙,为贝贝做了一个手柄可以伸缩的捕蝶网,手柄缩回的时候只有筷子那么长,放在小包包里一点不碍事。

贝贝从小布包里掏出那个非凡的捕蝶网,嚓地一声拉开手柄时,花店的老板和帮工都看得瞪了眼。她们完全没有想到贝贝身上还带了这么一件神奇的玩艺儿。

“噢,贝贝,你的武器好厉害!”老板直了腰,把理了一半的玫瑰枝抱在手中,笑眯眯地发出惊叹。

贝贝不说话,神情很严肃。他这时候不能开口,因为蝴蝶太胆小,一不留神就会被吓走,飞得高高的,你怎么邀请它都不再来。

蝴蝶现在停在百合花上,沉默不语,如果不是翅尖的微微扇动,就像是一个精美的艺术制品。蝴蝶是紫蓝色的,百合的色泽纯白,蝶恋着花,花恋着蝶,它们配衬在一起,如此和谐,令人心醉。

一个新到花店打工的小姑娘试图阻止:“别让这个小男孩抓蝴蝶了,多可惜啊。”

旁边正在修剪花枝的老店员不以为然:“你不抓,它照样会死。蝴蝶能活几天?”她又告诉小姑娘:“别担心,这孩子的奶奶会做蝴蝶标本,做出来就跟活的一样。”

小姑娘放下了心,专注地看着贝贝捉蝴蝶。

蝴蝶在贝贝的捕网靠近时飞起来了。很奇怪,它飞得很慢,在玫瑰花上停一停,又在菖兰的长柄上停一停,然后绕着贝贝的脑袋转了一圈。

贝贝目不转睛地盯着蝴蝶,比蝴蝶更慢地舞动手里的捕网。这时候的贝贝很有耐心,动作也精确了好多,不太像一个有毛病的孩子。他的双眼甚至还冒出不寻常的亮光,眼神活了起来,鼻子和嘴巴都跟着动了起来,鼻尖上星星点点地沁出汗,神态很投入。

彩蝶翩飞,轻盈地向天空飘去,就快要逃离贝贝的捕网了。妹妹在旁边有点急,紧张得一个劲地摇尾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蝶儿瞬间改变了主意,一个下扑,落在花店老板的红毛衣上。老板一动不敢动,拼命地努着嘴,示意贝贝把捕网伸过去。蝴蝶很奇怪地喜欢起了贝贝的捕蝶网,网口慢慢靠近它的翅膀时,它主动地轻移腿脚,爬进网中。它的头部触角愉快地摇晃,紫蓝色的身体在夕阳中闪着贝母一样的光。在屏紧呼吸的花店老板看起来,不是小男孩在捕蝶,是蝴蝶要自投罗网,它心甘情愿被贝贝捉住,跟他回家,成为标本。

蝴蝶落在网中,仰面躺倒,一副舒适闲散的姿态。贝贝把捕网的手柄缩回到筷子那么长,交给妹妹用嘴巴衔着。妹妹接受了任务,很严肃地岔着双腿,口叼捕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一步。可是它却又对蝴蝶好奇,拼命要看清自己眼睛底下的东西。因为距离太近,它身子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地后退,瞳孔使劲地往中间并拢,直到成了一双“斗鸡眼”。

旁边看着这一幕的人被妹妹的滑稽模样逗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腾出手的贝贝从布包里掏出一个折叠好的三角纸袋,吹开,一只手托着,接过妹妹口中的捕网,把蝴蝶小心地翻落在纸袋中,随即捏住袋口,再不松开。

做这一系列事情的时候,贝贝的动作又显出了笨拙,三角袋吹了好几口气才撑开,捕网也总是对不准袋口,哆哆嗦嗦,滑来滑去的。他在动作中表现出的机械和刻板,可以看出来被人反复训练的艰难。而他照着一套完整的动作去做,一步也不肯省略,却在无意中具有了一种表演的性质,把花店老板和员工们看得大气都不敢多出。

老板嘱咐贝贝:“等你奶奶做出标本,记得带给我们看噢。”

新来打工的小姑娘跟着说:“一定一定噢。”

贝贝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手中紧紧捏着那个三角纸袋,嘴巴嘻开着,口涎汪在唇边,聚得很多,时时刻刻都有可能流下来。

纸袋很轻。蝴蝶在纸袋里很安静。它是不是睡觉了呢?贝贝想。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把纸袋举起来,放到耳边听。袋子里好像有轻微的悉索声。贝贝怜爱地想,蝴蝶会不会住不惯奶奶为它做的新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