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主流“暴君”隋炀帝
◎王者觉仁
隋炀帝杨广死于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
那是公元618年的阴历三月,江都的离宫莺飞草长、鲜花盛开,迷离的柳絮仿佛万只白色的蝴蝶在整座皇宫中飘舞和盘旋。天空散淡而高远,纯净得就像初生婴儿一尘不染的脸庞。五十岁的杨广站在这个美得让人窒息的早晨里,看见他最亲信的几个大臣和将军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用最快的速度进入了他的视野。他们目光如刀、面色如铁,锃亮的铠甲和刀剑在温暖柔媚的阳光下闪烁着森冷而坚硬的光芒。
一个凄凉的笑容在杨广的脸上缓缓绽开。
他知道——这就是终点。
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也一直在逃避的那个宿命的终点。
而眼前这个美丽的春天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终将把属于他的一切彻底埋葬。无论是他的生命、他的功业、他的江山,还是他的诗歌、他的醇酒、他的美人,一切的一切,都将在这个万物生长的春天里终结、腐烂、消亡……
一,天之骄子的灵魂暗伤
杨广曾经自认为是命运之神独一无二的宠儿,是秉承上天旨意来到人间造福社稷苍生的神圣使者,是大隋帝国的文武百官和万千子民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圣主明君,是比秦皇汉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奄吞周汉”、“志包宇宙”的千古一帝!
是的,他有理由这么认为。
自从降生到北周重臣、隋国公杨坚府邸的那一刻起,一个高贵而完美的世界就在他的眼前展开。种种令世人艳羡的美妙事物——财富、权力、身份、地位、荣誉等等,就像一粒粒金光闪闪的种子,被上天在第一时间植入了他的生命。没有人会怀疑,随着时光的推移,这些让人心动也让人嫉妒的幸福种子会在他人生的每一个转角次第绽放,从而将他的生命历程装点成一条名副其实的铺满鲜花的道路……
上天给予他的第一份馈赠是一张俊美的脸庞和一个聪慧的大脑。
他出生后,长安城里的许多豪门显宦就对这个明眸皓齿、聪明伶俐的杨家二公子印象深刻并且心生好感。他的兄长杨勇在这个天之骄子的映衬之下顿时显得黯然失色,父亲杨坚和母亲独孤氏很快就把宠爱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了杨广。(《隋书·炀帝纪》: “上美姿仪,少敏慧,高祖及后于诸子中特所钟爱。”)
孩提时代,当同龄人还在流着鼻涕玩泥巴的时候,他就已经因父亲的威望和功勋而被北周朝廷封为雁门郡公。随着生命的日渐成长,他在诗歌和文学方面也迅速表现出了过人的天赋和横溢的才华。(“上好学,善属文。”)从七岁那年写下一生中的第一首诗开始,杨广总共给后人留下了一百多篇文章和四十四首诗歌。在他青年时代某一个春天的夜晚,杨广曾经写下这样的诗句: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这首诗的名字叫《春江花月夜》,其文字节制而纯净,其意象简约而唯美。在未来的岁月里,杨广或许将变得不再节制、不再纯净、更不再简约,但“唯美”却始终是他生命中牢不可破的底色。换句话说,在杨广眼里,父亲杨坚所缔造的这个广土众民的帝国只不过是一页等待他挥毫的素笺,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用他的全部激情和梦想,在它上面写下古往今来最绚丽最壮美的一部帝王史诗!
一
所以,在骨子里头——杨广永远是一个诗人。
在杨广十三岁那一年、亦即开皇元年(公元581年)的二月十四日,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父亲杨坚代周自立,创建了大隋帝国。杨坚登上皇帝宝座仅仅十一天后,杨广就被封为晋王、柱国、并州总管,并州是隋帝国防御突厥入侵的战略要地,杨坚把少年杨广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同时给他配备了两名政治和军事经验都极为丰富的得力辅臣,显然是希望他通过历练迅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帝国屏藩。
杨广没有辜负父亲对他的殷切期望。开皇六年(公元586年),因杨广在并州任上表现优异,杨坚特地将他调回朝中担任太史令(宰相)。虽然此项任命事实上只是实习性质,但足以表明杨坚对杨广的信任和器重已经远远超越了其他皇子。开皇八年(公元588年),杨坚准备一举消灭偏安江南的陈朝,遂于该年十月任命杨广为淮南道行台尚书令,坐镇与陈朝接壤的寿春(今安徽寿县)。大战前夕,杨坚把杨广放在了距陈朝国都建康最近的突出部上,其用意不言自明。同月,隋帝国集结了五十多万军队,兵分七路,在西起巴蜀、东至建康的数千里战线上,对陈朝发起了规模浩大的全面进攻。
这是隋朝开国以来意义最为重大的一次统一战争。
而晋王杨广就是此次伐陈之战的最高统帅。
这一年,杨广刚刚二十岁。
终日沉湎于酒色的陈后主根本不是隋朝的对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南朝江山在隋朝军队摧枯拉朽般强大的攻势下迅速土崩瓦解。杨广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了这场统一战争的胜利。进入陈朝国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后,杨广不但对百姓秋毫无犯,而且立即命令属下收取陈朝的档案图籍, “封存府库”, “资财一无所取”;一时间, “天下皆称广,以为贤”。(《资治通鉴》卷一七七·隋纪一)
通过这场战争的胜利以及占领建康后种种成熟的政治表现,杨广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朝野上下的广泛赞誉,并由此为自己赢取了空前巨大的政治资本。隋文帝杨坚更是欣慰不已,随即封杨广为太尉,并且大加赏赐。随后的几年里,杨广成了名副其实的帝国屏藩,总是在关键时刻被父亲安排在帝国最需要的地方。比如平灭江南之后,北方边境的突厥人又蠢蠢欲动,杨广立即回镇并州;稍后江南各地又发生大规模叛乱,杨广马上被调任扬州总管,坐镇江都(今江苏扬州)……虽然隋文帝杨坚也同样给其他皇子分封了官爵并提供了历练的机会,但是没有人会否认,开皇八年之后的杨广已经成为大隋帝国最为耀眼的一颗政治新星,同时也是五位皇子中能力最突出、品质最优秀、最为世人称道和瞩目的一个。(《隋书·炀帝纪》: “炀帝爰在弱龄,早有令闻,南平吴、会,北却匈奴,昆弟之中,独著声绩。”)
一粒又一粒的幸福种子就这样在杨广的人生道路上准时准点地一一绽放。鲜花、掌声和种种巨大的荣誉不由分说地将年轻的杨广紧紧簇拥。
杨广笑了。
这是一张矜持而美好的笑容。
但是没有人看到,此刻晋王这张矜持美好的笑容背后却隐藏着一丝由来已久的暗伤。 是的,暗伤,一种灵魂深处的暗伤。
这种暗伤几乎从杨广懂事时候起就顽强地盘桓在他的心间,无论杨广取得怎样的功绩和荣耀都无法将其抚平和治愈。甚至当杨广的地位越高、声誉越隆时,这种植根于内心深处的暗伤却愈加强烈地撕咬着他的灵魂……
因为上天几乎给了杨广一切,却唯独遗忘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长子之位。
是的,长子之位。无论长兄杨勇在他面前如何相形见绌,无论父母对杨广如何情有独钟,也无论天下人对晋王如何衷心爱戴、寄予厚望,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这个“长幼尊卑”的既成事实,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中国式权力交接制度中“立嫡以长”的游戏规则。
杨广知道,在“晋王”与“太子”之间横亘着一道无人可以跨越的天堑。太子迟早有一天会继承父亲的一切,执掌帝国的最高权杖,把天下的所有人、包括他杨广在内,置于他至尊无上、生杀予夺的权威之下。而他这个晋王无论如何贤明能干、无论胸中怀藏多少经世济民的韬略和梦想,这辈子也注定只能是一个恪守臣节的藩王——个厮守在一隅封地上平庸到老、虚度一生的藩王! 杨广愿意接受这样的游戏规则吗? 杨广愿意就此向命运缴械投降,承认自己并非上天独一无二的宠儿吗? 不。 杨广说——不! 二、“道德秀”与“反镜像” 敢于对命运说不的杨广从此开始了一场刻苦而漫长的“道德修行”。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也不知道这场修行有没有终点,可他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作为一个身上流淌着鲜卑血液的男人,作为一个从小就习惯于傲视群伦的世族子弟,杨广绝不允许自己屈从于命运的安排,也绝不愿意向别人俯首称臣。
——因为那无异于让自己的生命变成一具毫无存在价值的空壳,变成软弱无力的行尸走肉! ——所以他选择了抗争。 ——但是抗争不一定意味着赤裸裸的斗争和杀戮。 杨广知道,身为杨坚的儿子,最好的抗争就是克制和隐忍,最好的夺嫡武器就是长期刻苦的“道德修行”。从懂事的时候起,杨广就很善于观察父母的好恶。他知道父亲杨坚最大的特点就是“崇尚俭朴、厌恶奢侈”;至于母亲独孤氏,最欣赏的就是夫妻之间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最讨厌的事情就是男人好色。所以杨广很清楚,要成为父母亲心目中最好的儿子,他就必须把他与生俱来的野心、梦想、激情、欲望,乃至对种种唯美与奢华之物的由衷热爱深深隐藏,然后以一副忠孝友悌、恭敬节俭、淡泊寡欲、庄重自持的道德面目出现在父亲、母亲和天下人的面前。
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些故事,在朝野上下传为美谈……
晋王有一次出外狩猎,忽然有暴雨倾泻而下,左右连忙拿出油布雨衣要给他披上。杨广却挥手拒绝,说: “士卒皆沾湿,我独衣此乎?”侍从们大为感叹:这位主子真是少有的仁义啊!
杨坚夫妇每次莅临晋王府第,总会发现一些耐人寻味的细节:比如左右端茶送盏的侍妾都很老丑,显示着主人的清净寡欲和不喜女色;比如帷帘屏帐一律使用廉价的素绢,显示着主人的庄重和简朴;还比如许多断了琴弦的乐器总是被随意摆放在无人注目的角落里,而且上面布满灰尘……这样的发现总是让皇帝夫妇甚感欣慰。他们觉得这个二皇子无疑全盘继承了他们身上的种种美德。夫妇俩相视一笑:真是咱的好儿子!
杨广坐镇江都的时候,每当有皇帝身边的人前来视察,无论他们地位高低、职务尊卑,杨广夫妇都会把他们奉为上宾,不但亲自站在大门口迎接,而且美酒佳肴热情款待,临走时还不忘赠送一笔贵重的礼物。所以,凡是到过江都的宫人说起杨广的时候,都会不约而同地竖起大拇指,说:晋王果然仁孝!
最让独孤氏高兴的就是:晋王自从娶了萧妃之后便与其恩爱有加,虽然除了萧妃之外还有其他侍妾,可从没听说他和这些女人生过孩子。在独孤氏眼中,除了丈夫杨坚之外,这个二皇子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这个时代最完美的一位模范丈夫了。无论人前人后,独孤氏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发出赞叹:晋王贤明!
杨广就这样以他高度的自制力和无懈可击的优异表现赢得了天下人的交口赞誉。多年的临深履薄、诚惶诚恐终于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完美无瑕的道德君子和人臣楷模。
而这些年里,他的兄长杨勇都在做些什么呢?
据说隋帝国的这位皇太子生性豪爽、率真、为人耿直宽厚,从不知“虚伪”和“矫饰”为何物。所以他明知道老皇帝为人异常节俭,甚至节俭到了吝啬的程度,可杨勇还是丝毫不懂得检点自己的言行。
刚当上太子不久,有人送给杨勇一副蜀人制作的精美铠甲,杨勇仍觉得不够美,又在上面加以雕饰。杨坚一看,立刻对他进行了一番语重心长的思想教育。
隋文帝杨坚晚年极为苛察、猜忌多疑,不但设立严刑峻法,而且大肆杀戮功臣,致使他身边的臣子总是活得战战兢兢,纷纷夹起尾巴做人。
可杨勇偏偏对此视而不见,硬要拿自己的脑袋往刀口上撞。
有一年冬至,百官照例到东宫晋见太子,杨勇忽然心血来潮,招呼了一支大型乐队,举办了一场仪式,接受百官道贺。敏感的老皇帝立刻意识到这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在一次朝会上,杨坚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问大臣们说:“听说冬至那天,内外百官相率去朝谒东宫,这是什么礼?”
太常少卿辛宜一听这话味道不对,连忙奏答: “前往东宫,只能算是道贺,不能算是‘朝谒’。”
“哦?”杨坚斜乜了他一眼, “如果是道贺的话,应该是三五人或十数人,随来随去,怎么会有东宫官吏传令召唤,定时定点全体集合呢?而且太子身穿正式官服,陈设乐队,坐在那里等候百官,朕倒想问问贤卿,这样做可以吗?”
辛宜慌忙垂下眼帘,不敢再吭半声。
杨坚一声冷笑,随即颁布诏令:礼仪有等级差别,君王与臣属才不至相互混淆。皇太子虽然居处上位,但在大义上,他仍然既是臣属、又是儿子。可是冬至那天,内外大员却群往东宫朝贺,以各地特产作为贡品。这种事情不合典则,应该彻底杜绝!
从此太子杨勇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干丈。杨坚开始处处提防着太子,就像在提防他曾经信任却最终杀掉的那些大臣。(《资治通鉴》卷一七九·隋纪三:自是恩宠始衰,渐生猜阻。)
杨勇的“率意任情”引起了他父亲深深的不满。而在他母亲独孤氏那里,他的任性而为同样招致了强烈的反感。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娶了太多女人。
这倒也罢了,偏偏杨勇又把独孤氏为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元氏彻底晾在一边,专宠一个出身低微的昭训(东宫妃号)云氏,致使元妃终日郁郁寡欢,不久便暴病身亡。独孤氏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判断,这十有八九是狐狸精云氏下的毒手。可她除了把杨勇叫到面前痛斥一顿之外,实在也是拿不出办法整治云氏。元妃一死,云氏就俨然成了东宫的女主人,很快就掌管了宫中的一切内务。
独孤氏始终想不明白:同样是她和杨坚生的儿子,太子杨勇和晋王杨广的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是的,差别很大,而且处处截然相反。
杨广无比欣喜地发现:太子杨勇似乎天生就是一个镜像——个与他完全反向的镜像。
这真是老天爷的奇妙安排。
更准确地说——是太子杨勇自己帮了杨广的大忙。
在这种“镜像效应”的影响之下,隋文帝杨坚的内心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一个无奈而大胆的念头——易储。
从一个念头的浮现到一个决定的实施,这绝对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为了减缓自己的痛苦并缩短这个过程,老皇帝杨坚做了两件事情。
首先他暗中请来了闻名遐迩的面相大师来和,让他观察五个儿子的相貌,然后做出评估。很快老皇帝就听见了他最希望听见的话。
来和的评估报告言简意赅: “晋王眉上双骨隆起,贵不可言!”
杨坚心满意足地笑了。
很好,老天爷也投了晋王一票。
随后杨坚又与一个名叫韦鼎的朝臣进行了一场不为外人所知的简短对话。杨坚问: “在我的几个儿子中,谁能够继承帝位?”
韦鼎立刻意识到,眼前的这个问题可能是他政治生涯中面临的最大一次考验。略微沉吟之后,他从容不迫地说: “皇上和皇后最喜欢的人,可以让他继承帝位。对此臣不敢作任何预言。”
这句充满了政治智慧的回答让老皇帝忍不住开怀大笑。杨坚说: “贤卿只是不肯明说罢了!”
不出所料,朝臣也投了晋王一票。
接下来该怎么做,隋文帝杨坚已经心中有数了。
三、夺嫡进行时
江都是一座繁华富庶而且风隋万种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