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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飞翔的天使(1)

下雨天是单明明最痛恨的天气,不光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心烦,满地泥泞也叫人感觉不爽。吃过晚饭,单明明无处可去,打开作文本准备把这星期的作文写完算事。咬着笔杆构思到八点钟,一个字一个字地描到九点钟,三百字的一张纸才描满了两百来字。他呵欠连天,兴味索然,想着今天才是星期六,明天还有一个星期天呢,作业都做完了,明天干什么?就把本子一推,理直气壮地上床睡觉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进一个黑色的国度,草地和树木是黑的,房屋和桥梁是黑的,狗和猫,和羊,和老鼠,和麻雀……所有飞的爬的走的东西都是黑色的,像电影里偶然出现的恐怖镜头。唯一正常的是人,人还是一般见到的样子,淡黄色皮肤,黑白分明的眼仁,或深或淡的红唇,脸上的雀斑和痦子也都是一般的咖啡色。只不过他们全穿着黑色长袍,戴奇形怪状的黑色面具,走起路来阴风阵阵,寒气逼人。单明明糊里糊涂走进这个恐怖王国之后,心生胆怯,拔腿回逃。可是他再也找不着回头的路了,一切通道的尽头都被高高的黑漆大门封死,四面八方传出来猫头鹰鬼鬼的窃笑。一个黑衣人正迈着鹭丝样的长腿,不紧不慢地向他逼近,单明明甚至都闻见了对方身上那股发霉的气味。单明明绝望地奔向其中的一扇黑漆大门,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擂门,木门发出咚咚的闷响,偏偏却纹丝不动。他的背后涌出一股股的冷汗,心里说,黑衣人就要抓住他啦,他马上就要被一张大嘴咬住喉管,然后被一排锋利的牙齿喀嚓喀嚓嚼成碎末啦!这时候他忽然听见门那边有狗的吠叫,一声又一声,短促而焦急。他一下子又兴奋起来,欣喜万分:是发财啊!发财来救他啦!

单明明两脚一蹬,猛地掀被坐起。他心里一个劲地狂跳,好半天没想明白自己是在哪里活着。后来他真的听到了院子外面有人擂门,而且还有小狗一声声地叫。他先以为是敲别人家的门,后来听到不对,因为敲门声中似乎还夹有“老单!老单”的喊。单明明想,是有人喊他爸爸呀。他就光腿下床,到隔壁小房间里把单立国推醒。

单明明说:“爸,有人叫你呢。”

单立国晚上喝了点小酒,睡得正香,单明明一推,他忽地坐起来,瞪着两只迷迷糊糊的眼睛:“谁?谁叫我?”

单明明说:“大门外面。好像是发财。”

单立国“咄”了一声,嘀咕道:“捣什么乱哪。”复又睡下。可是头刚沾上枕头,他倒是完全地醒过来了,侧着耳朵,自言自语:“不对,像是聋老太的声音。”

他再次坐起来,匆匆忙忙穿衣服,一边催促单明明:“上床去上床去,没你的事。”

单明明看着他爸爸伞也不打就冲进雨中,心里奇怪聋老太这么晚了找他干什么,赶紧趴着窗户往外边看。他看见单立国开了院门,只耽误片刻时间,又缩着脖子袋鼠一样地踮脚跳回来,院门敞着没关。

单明明好奇地问:“爸,你还要出去?”

单立国说:“杜家的孩子又发病了,我开车送他上医院。”

单明明一下子怔住,脑子里轰地响了一下。然后他奔回自己房间,心急火燎地穿衣找鞋。

单立国拿了车钥匙说:“下雨呢,你别去。”

单明明不容商量:“不,我要去。”

单立国知道儿子跟杜小亚的关系,拍拍他的头,没有反对。

父子俩冒雨出门。单立国把停在巷子里的车发动起来,小心后退着,一直退到聋老太家的院门口。车门一开,单明明子弹一样地飞出去,直奔杜小亚的房间。他立刻被眼前看见的一幕吓呆了:杜小亚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鼻子里一个劲地流血,流得满床满被子都是。郑维娜跪在床边,手里托着一盒餐巾纸,表情麻木地给杜小亚擦鼻血,擦一张纸,扔掉,再抽一张擦。一地的红红白白的纸团,发出甜丝丝的令人窒息的腥味。灯光惨白,照着杜小亚毫无血色的脸,感觉上他好像没有了任何的呼吸和生命。

单明明呆立不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耳朵里轰轰地响着,仿佛他站在辽阔的宇宙之中,整个世界都距他非常遥远,似梦似幻。他木头一样地看着单立国忙碌,把杜小亚抱起来,包在一床沾了血的被子当中,四面小心地掖好。郑维娜从屋角找出一把带手柄的雨伞,又把那盒没用完的餐巾纸挟在腋下,准备随同出门。他们已经走到门口了,这时候单明明一声惊叫,说:“他的帽子!”他奔到杜小亚的床头,拿起那顶咖啡色棒球帽,要给杜小亚戴上。郑维娜苦笑一声阻止他:“算了,这个时候谁还在乎他的头发。”单明明坚持说:“他出门总是戴帽子的。”

单明明轻手轻脚地把帽子戴到杜小亚的头上,给他把鬓边一络稀软的发丝撩起来,塞到帽子里去。帽子的一边压住了耳朵,单明明又小心地移动一下,好让他戴得更加舒服。

单明明为杜小亚做这件事的时候,单立国和郑维娜都站着不动,等他做完。

说也奇怪,杜小亚的头上有了帽子之后,他居然感觉到了,并且睁开眼睛,朝单明明费劲地笑了笑,轻轻说出两个字:“谢谢。”

单明明说:“不用谢。你的帽子旧了,等你这次病好,我帮你再买一个新的。”

杜小亚闭上眼睛,嘴角浮着一个浅浅的笑。

出租车风驰电掣地驶往医院。在车上是郑维娜紧紧抱着裹在棉被里的杜小亚。杜小亚的鼻血仍旧流个不停,单明明抽出一张又一张的餐巾纸帮他擦,好像越擦越多,没完没了。单明明的心和手都在哆嗦,后来他干脆放下纸盒,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做妈妈的郑维娜反过来劝他:“孩子别哭,得他这种病的人就是这样的,血流出来止不住的。”

单明明心里哆嗦着想: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科学家,为什么没有人能够发明一种神药,撒一点点在杜小亚的鼻子里,就能把他的血止住呢?难道他们都那么笨,不知道一个人血流多了会死的吗?

单立国把车一直开到了医院急诊部的台阶上。他先奔到后面替郑维娜开门,接手抱出杜小亚,一路小跑冲进内科急诊室,安置好,返身去拿号,交钱,再把挂号单送到急诊室,看着医生护士围住杜小亚忙碌起来,才回头去停车。单明明这一刻对他的父亲充满敬佩和感激,他心里从来没有觉得单立国的形像如此高大和可靠。

郑维娜孤零零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异常平静地看着一堆身穿白大褂的男女们进进出出。大多数的女人在这样的时候会歇斯底里,哭泣哀求,把医生们弄得心烦意乱。郑维娜不,她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知道什么事情对杜小亚好,什么事情对杜小亚不好。她平静地坐着,把自己的儿子完全交给了医生,相信他们有能力救治他。

单立国再一次从急诊部的大门外走进来的时候,郑维娜站起来迎住他,说:“单师傅,谢谢你。这里已经没事了,你和明明都请回吧。”

单立国摇手:“不不,我哪能就这么走,我得帮你守着。万一有什么事……”

郑维娜拦住他的话:“不会有事。小亚他不是第一次了。”

单立国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上有些惶惑。

郑维娜说:“请你们一定先走。我不喜欢欠别人太多。”

单立国嗫嚅着:“其实我们是邻居……”

郑维娜再次强调:“谁的情份我都不想欠。”

单立国呆立半天,招呼单明明:“那好,我们先走吧。”转头对郑维娜:“有什么要帮忙的事,千万打个招呼啊,我会随叫随来的啊。”

单明明一向都怕郑维娜,不敢不听她的话。他心里舍不得走,在郑维娜的催促下又不能不走。他依依不舍地把头伸进急诊室又看了一眼杜小亚。他看见杜小亚的脸上套上了氧气罩,手背上接出了长长的输液管,管子的另一头连着一袋鲜红的泛着泡沫的血。床头的白色小柜上,还依次立着黄的白的好几个输液瓶。单明明放心了,他想,有这么多的血浆和药品输到杜小亚的身体里,他一定会得救的。

回家的路上,单立国叹着气对儿子说:“杜小亚妈妈太要强。女人太要强了不讨喜欢。”过了会儿,车子转一个弯,他又说:“不过,她带杜小亚过日子,够不容易。她男人还在监狱关着呢。真作孽啊。”

单明明心里一惊,才知道巷子里的邻居们早已经知道杜小亚爸爸的事了。知道了却从来不说,装不知道,大人的肚子里真是沉得住气。

回家之后单明明看了看钟,刚好是凌晨三点。单立国硬逼着他上床睡觉。可是单明明认为他应该陪着好朋友度过难关,哪怕人在家里,只用心去陪着呢。等单立国关了灯之后,他就在黑暗中爬坐起来,摸摸索索地穿好上衣,两条腿伸在被窝里捂着,后腰里垫着枕头,两只手抱住膝盖,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心里反反复复地念着三个字:“杜小亚,杜小亚,杜小亚……”

单明明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上午九点。也不知道他怎么又糊里糊涂睡过去了,而且一睡就睡得这么久。睁开眼睛的时候单立国坐在他的床边,两眼不眨地紧盯着他看。单明明跳起来说:“糟了糟了,你怎么不早点喊我,我还要去医院呢。”

单立国嘴唇动动,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看着单明明飞快地穿衣下床,刷牙洗脸,抓了桌上的一个馒头准备出门。在单明明一只脚跨出门边的当儿,单立国在后面喊了他一声,说:“别去了,杜小亚已经死了。”

单明明的身子忽地一挺,猛然转身,愣愣地看着单立国:“爸爸你说什么?”

单立国移开眼睛,说:“杜小亚死了,真的。”

单明明僵在门口,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刚才想做的又是什么。忽然他胀红脸,冲着单立国一声大叫:“你说谎!”

单立国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我是你爸爸,我怎么会说谎?”

单明明“嗷”地一声,豹子一样地扑上去,抓住单立国,发疯一样地捶他,踢他,搡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叫着:“你说谎!骗人!杜小亚不可能死,不会的,你说谎,骗人!”

单立国垂着头,任凭儿子踢打嘶咬,一边重复这个事实:“杜小亚死了,电话都从医院打过来了。”

单明明放开手,转头就往门外奔,嘴里喊着:“我不相信,我要去医院看他……”

单立国紧追两步抓住单明明的胳膊:“别去了,看不见了,已经送太平间了。”

单明明小牛犊一样地拼命在单立国手里挣,挣了半天没挣开,哇地一声哭出来:“爸爸你说的是真的吗?”

单立国眼圈红红地答:“是真的。那孩子迟早是有这一天的。”

单明明抽咽着:“为什么呀?杜小亚又没有老,又没有得癌症,他怎么会死啊!”

单立国怜爱地揽住儿子的肩,告诉他:“白血病就是癌啊,是血癌啊,最难治的癌啊。”

单明明不说话了,把头埋进单立国的臂弯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单立国就势把儿子抱起来,一直抱进房间,脱了他的衣服和鞋,塞他进被窝,说:“你不要出去,小孩子家不作兴看见那些事。我到杜小亚家去一趟,看有什么事要帮忙做的。唉,郑维娜一个女人家……”

单立国刚走,单明明就从床上爬起来,把衣服又穿上了。他还是不能相信杜小亚会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世界,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对他说。昨天他不是还替杜小亚擦鼻血,戴帽子,看见那么多的医生护士围住杜小亚忙成一团的吗?没有一个人告诉他杜小亚可能会死,一个人也没说!所以,他真的不相信,他一定要到医院亲眼看一看才放心。

外面还下着雨,单明明伞也没带就出了门。他心急如火,一路狂奔,脚底下溅起的泥水打湿了半条裤子,头发沉甸甸地挂在额头上,顺发丝流下的水滴滴嗒嗒淌了一脸,又在下巴处汇集起来,小孩子尿尿一样地流成一条小小的水龙。他闯进医院之后,先奔昨晚去过的急诊部。杜小亚睡过的那张床上睡着一个大声呕吐的胖女人,她的丈夫和儿子守在旁边,一个替她捶背,一个替她端着痰盂。单明明直愣愣地冲他们问:“杜小亚呢?这是他睡的床!”那男人瞪他一眼:“谁叫杜小亚?别处问去!”单明明转身又缠住一个护士:“杜小亚呢?他昨晚还在这儿的呀。”护士的态度挺不错,她问单明明是不是找那个白血病的孩子?单明明点头之后,她“哎呀”一声说:“那孩子死了呀,已经送太平间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