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大家就随着女老师的手指,齐声轻轻地念起来: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文一涛拿起教鞭,指点大家念了一遍黑板上的短文,放下教鞭,背了手,开始提问。
“让我们先来给这段文章加个小标题。谁来说?”
左凡兵迫不及待地举手:“夜校。”
文一涛“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手掌朝下一压,示意左凡兵坐下。“还有吗?谁再说说?”他用目光扫视全班。
一个女孩子举手站起来,忸忸怩怩答:“爸爸关心雨来学习。”
“唔,爸爸关心雨来学习。”文一涛重复一遍。“爸爸关心雨来学习是事情的因,不是果,更不是文中所描述的事情的全部。不妥。”
单明明眼睛看着文老师的嘴巴,有点与己无关地想着:两个人都没说对,这小标题还挺不好加的呀。怎么没人再举手了呢?林琪怎么不说呢?瞧瞧!林琪的思想在开小差,她眼睛盯着窗外的一片树叶!好学生也会思想开小差?
文一涛不喜欢教室里的冷场,用手指敲着讲台:“怎么回事啊?都成哑巴了?脑子被冷空气冻住了?可是还没到寒冬腊月哪……”
就在这时候,单明明感觉自己头颅深处的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撞,轻得像一个橡皮球弹到了脸颊一样。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坐直身体,便听到脑子里有嗡嗡的声音,而后便微微地发热,似乎有一台机器开始启动,由慢到快,由艰涩到润滑,越转越欢,有了一种令人吃惊的飞翔的速度。片刻之间,黑板上的短文在他脑子唰地过了一遍,字字清晰,条理分明,纲举目张,使他的心中一片澄明,身体的角角落落都无比通畅。
文一涛盯住他高举的右手:“单明明,你也想说说?”
单明明站起身,干干净净回答了五个字:“雨来上夜校。”
文一涛的手在讲台上猛地一击:“好!”他说,“‘雨来上夜校’,很好。概括得既准确,又全面,时间,人物,地点,故事……全都有了。多一个字烦琐,少一个字又不够。太好了。单明明你坐下。”
“坐下”这两个字,他说得很轻柔,眼睛里还透着一种欢喜。
而后他开始让大家做一种“缩句”的练习。第一句:“屋里嗡嗡嗡嗡说话的声音立刻停止了。”这一句比较简单,很快有人答出:“声音停止了。”第二句稍稍复杂一些:“大家就随着女老师的手指,齐声轻轻地念起来。”有人答:“大家齐声念起来。”又有人答:“齐声念起来。”还有人答:“大家念起来。”
文老师提示说:“还可以再简单。突出主语和谓语就行。”
单明明全神贯注地盯住黑板,一分钟之间,脑子里已经把这个句子拆散成碎片,又用其中的字词拼成了好几个组合。最后他忘神地叫了一句:“大家念!”
文一涛笑起来:“对,就是‘大家念’。缩句就是要缩到这样无可再缩的程度为止。什么‘齐声’啊,‘起来’啊,都是修饰动作状态的,无可无不可的。懂了吗?”
教室里一声长长的拖腔:“懂了――!”
下课的时候单明明很兴奋,惯性使他的脑子还在转动,他恨不能这一节课一直延续到放学,让他尽情过足思考问题的瘾。他到现在才知道,上课把脑子全部转动起来的状态是多么快乐和开心,他的眼睛、耳朵、嘴巴、心、肺……所有的器官都变成了一个打开的盒子,四面八方地发送和接受,老师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吃进心里了,身心都觉得透亮透亮的了。
单明明没有像往常那样冲到楼下奔跑一番再回来,他带着笑意坐在座位上,回想自己脑子开动起来的一刹那,意识到那实在是一个奇迹。他恍然大悟地对杜小亚说:“我知道了,一定是你钻进了我的脑子,你帮我回答了那些问题。”
杜小亚说:“不,我只不过轻轻打了你一下,把你的脑子打得动起来了。动脑筋的感觉很奇妙,对不对?好像身体中除了一个大脑,别的部分都不存在了,变成了一片羽毛,轻飘飘地飞在空中,好舒服呢。”
单明明说:“是吗?人真的能像羽毛一样飞?多棒啊。”
周学好去厕所撒了尿回来,看见单明明的嘴唇在动,很奇怪,问他:“你你你在跟谁说话呀?”
单明明心情很好地答:“我跟我自己说话。”
周学好不相信:“骗骗骗人!谁会跟自己说话?除非神经病。”
单明明逗他说:“我的身上有两个人。”
周学好瞪大眼睛,围着单明明前前后后转一圈,什么也没有看见,才认定了单明明是开玩笑。周学好有点悻悻地说:“单单单明明,你你你今天好像变了。”
单明明说:“真的吗?”
周学好非常肯定:“就就就是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单明明憋不住地笑。他听到肩上的杜小亚也在笑。可惜的是他不能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周学好,因为他不会相信他说的话。单明明在开心之余,又有一点淡淡的遗憾。
这一天的事情还没有完。放学的路上,在一条偏僻的小街,单明明出乎意外地又一次碰到了筱桂花。当时筱桂花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袋子上印着一家大商场的名字。她大概买到了不少商场里换季打折的便宜货,心情很好,满脸是笑,支愣着两只胳膊,一摇一晃地走。沉甸甸的购物袋就在她手里来来回回地荡。走到一个“代客打造金银首饰”的小铺子附近,她忽然停下来了,费劲地弯下她的腰,盯住脚下的一个砖缝,偏过头看看,又抬起头想想,而后又低头端详,还用脚尖上去拨一拨。最后她抬了头,前前后后茫然四顾,脸上微微有些胀红,像是异常兴奋,又带着些躲闪和犹疑,不敢相信似的。
杜小亚在单明明肩上“呀”地一声,说:“她要上钩了!”
单明明站住脚,莫名其妙问:“上什么钩?”
杜小亚说:“你别走,有好戏看呢。”
单明明还是有些木愣:“你说谁呀?谁要演戏?”
杜小亚“嘘”了一声,示意单明明别再说话。
筱桂花四顾之后,觉得无人注意她的行动,就迅速地弯下腰,做出鞋带松了要系鞋带的样子。她的动作快得有点不像她这种年纪和身材的人。弯腰下去的时候,鼓囊囊的购物袋啪地打到了路面的砖头上,袋子爆开一条缝,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衣物,她甚至一点儿都没有在意。到她站起来以后,她手指间就多了一条黄灿灿的东西。然后她手指微曲,那东西小鱼儿样地一滑,滑进她肥肥胖胖的手心里。她手心随即一拢,黄灿灿的小鱼儿倏地隐没不见了。
单明明这个人,别的不怎么样,眼神特好,十米开外的一颗花生米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就在筱桂花的手指一弯一拢的当儿,单明明已经发现她拣起来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一条铅笔那么粗细的金手链!单明明张大嘴,“啊”地喊了一声。好在因为太突然又太激动,这一声喊被生生地憋在了喉咙里,没出来声音,只出来了一个张嘴巴的动作。
单明明就那么张着嘴巴,瞪着眼睛,心中狂跳着,盯住筱桂花握紧金链的那只手,一时间倒好像是他自己平白无故拣到了金子一样。单明明不是三岁五岁的小孩子了,他知道金首饰的价值,知道金子该有的份量。一个人如果当街拣到这样贵重的东西,无论他接下来准备如何处置,心脏受到的瞬间冲击都会是无比巨大的。
杜小亚在单明明耳边说:“看见了吗?她上当了。她拣到的金子是假的。”
单明明原地转了个身,好像猫要咬自己的尾巴一样,他下意识地要寻找自己身上的杜小亚。他太惊讶了!惊讶一个连着一个,把他弄得脑袋发昏,他搞不清怎么回事。
杜小亚说:“金手链是前面那个男人故意丢下来的,我都看见了。”
单明明使劲摇了摇他的脑袋,好让自己清醒一些:“为什么呀?那个人是存心要捉弄筱桂花吗?”
杜小亚说:“你往下看就知道了。”
说时迟那时快,筱桂花把金手链握在手中,还没有来得及侥幸离开的当儿,斜刺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那人穿一身脏兮兮的牛仔服,脚上是一双黄色军用皮鞋,脖子里挂一条小拇指粗细的银项链,手背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黑色刺青。他凑近筱桂花,嘿嘿地笑着,压低声音说:“大婶,半路发横财了吧?拣什么好东西了?”
筱桂花慌忙捏紧拳头,转身要走,一边回答:“没有,什么都没拣到,你别瞎说啊!”
那人一抬手,在筱桂花把捏紧的拳头送进衣袋之前,迅捷地抓住了她的胳膊,让她一时间无法动弹。“识相点,拿出来看看。看看要什么紧?我又不会偷你抢你。”
那人大概在手里用了暗劲,筱桂花被他捏得呲牙咧嘴,脸色发白。她迟疑了片刻,抬头看看路上的行人,确信小伙子不可能当街抢劫,才非常不情愿地摊开手心。
小伙子眼睛一亮,牙疼似地吸一口气,激动得有点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一条金手链啊!这么粗,怕是一两都要有的吧?大大大婶你真是福人有福运,你今天撞上大运了!”
筱桂花也就跟着激动,脸上的肌肉痉挛着,身子也微微摇晃起来。
小伙子没容她高兴太久,脸色一变,要求道:“大婶,你有福也是我有福啊。没说的,街上拣到的东西,见者有份。怎么样?该有一半是我的吧?”
筱桂花把拳头握得死紧,捂在胸口,跟着也结巴起来:“这这这是什么说法?我拣的东西,凭什么要分给你呀?”
小伙子嘿地一笑:“那行啊,拣到这么贵重的物品,该交失主吧?公民应有的道德嘛。”
筱桂花苦着一张脸:“我知道谁是失主啊?我上哪儿找人家去?”
小伙子不依不饶:“好办啊,有事找民警,我陪你把金手链送到派出所,不就行了?说不定人家还会敲锣打鼓送锦旗谢谢你呢。”
筱桂花脸上的肌肉一个劲地抖动,她思想斗争半天,终于败下阵来,跟小伙子商量:“我给你两百块钱,权当是个喜钱,好不好?”
小伙子皮笑肉不笑的:“才两百块啊,太小气了吧?这根金链子要值多少钱啊。”
筱桂花说:“我身上就这么多了。才买了东西,钱花得差不多了。不信,我让你搜。”
小伙子不屑一顾:“你又不是漂亮姑娘,我搜你的身有什么劲?”
筱桂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你说怎么办?”
小伙子一下子瞄住了筱桂花手上的纯金大戒指:“手链我放弃,把你的戒指给我。我还要赶路,吃点亏就算了,不跟你多计较了。”
筱桂花在迟疑,她有点怕上当。“我还不知道金子是真的假的呢,万一是假的,我不是亏大啦?”
小伙子马上提议:“好办,那边不是有家首饰店吗?你去,让人家师傅鉴别一下,最多花一包香烟钱。”
筱桂花真的拿了手链到首饰店,让一个坐在门口抽烟的中年男人看。那男人看一眼就跳起来:“大姐你这是好东西啊!老货!成色足得很!大姐你想不想卖?要卖,我帮你称称,按每克八十块付你钱。”
筱桂花一下子就急了:“每克怎么才八十块?要在商店里买,没有一百多块哪能买得到?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啊?”
那男人就悻悻地:“那你留着吧,我只能出这个价。我这小店也是要赚钱的。”
穿牛仔服的小伙子把筱桂花拉过去:“怎么样大婶?你是不是得了大便宜了?拣了西瓜总要丢颗芝麻的嘛,你不能一点血不放就这么走人吧?”
筱桂花姿态僵硬地站着,一声不想,心里在作着考虑。
单明明小声对杜小亚说:“她肯定会把戒指给那个人的。”
杜小亚说:“绝对会。”
“怎么办呢?她上人家一个大当了呀!那些人肯定是串通好了害她的呀。”单明明开始有一点于心不忍。
杜小亚叹口气:“谁让她这么爱贪小便宜呢?”
这时候,筱桂花也站在那里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又不能不做地,真的把右手放到了左手的戒指上,转着圈儿抚摸了一下,然后猛地往下一拔。
也就在这关键的一刻,单明明心里一急,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抓住筱桂花的那只手,大喊大叫:“别给他!那根金手链是假的,别上他的当!”
那小伙子跟着急了,啪地打了单明明一巴掌,把单明明脸上打出几条火辣辣的手印:“他妈的哪儿冒出来的小毛猴子!老子做生意,你跑过来搅什么搅?”
筱桂花狐疑地盯住单明明:“假的?你怎么知道手链是假的?”
单明明说:“我们看见有人把手链故意放在地上的。”
筱桂花的脸色一下子白了,慌忙扔出口袋里的那条手链,像扔一条蛇那样的张惶,嘴里还咝咝地吸着气,说:“不要了,我不要了,是真是假都不要了,谁要谁拿去。”
小伙子一时间气得七窍冒烟,上前揪住单明明就打,边打边骂些不堪入耳的粗话。单明明死命地用手护住脸,还是被他打得鼻子嘴巴都出了血。单明明情急无奈中拼命地喊:“杜小亚!杜小亚!”杜小亚也揪心揪肺地喊着他:“单明明!单明明!”
好在筱桂花转动着笨重的身体去拉小伙子,又有路人报了警,110警车一路鸣叫着往这边赶过来,小伙子才放开单明明,闪身奔进一条小巷,不见了。
筱桂花抱住满脸是血的单明明,哭哭啼啼地说:“怎么把你打成这个样啊!我怎么向你爸爸交待啊!”
单明明用袖子擦一把血,很有点英雄气地回答说:“没事,是我自己惹的祸,我不会告诉我爸爸。”
回家的路上他埋怨杜小亚:“你怎么关键时刻不帮我的忙呢?只要拿什么东西把他的眼睛一蒙,他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杜小亚很后悔,检讨说:“我一看见打人就害怕,一害怕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你放心,下次我不会再让你出这样的事。”
单立国看见儿子这副狼狈不堪的样,果然很愤怒,一跳三尺高,非要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要亲自去找打他儿子的人算账。单明明信守诺言,只说跟人打架了,怎么都不肯说出筱桂花受骗上当的那一幕街头丑剧。
倒是筱桂花心里不过意,当天晚上拎了一包奶粉,一盒蛋糕,上门看望单明明。她千恩万谢地告诉单立国:“要不是你家好明明,我今天出的洋相就大了,我家里人要笑话死我,骂死我。我手上这只戒指,是老头子送我过六十岁生日的,值好几百块钱呢!”
单立国又是心疼儿子,又是气愤筱桂花,鼻子哼哼着说:“碰上你这样的人,算我们家明明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