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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想看看你(2)

“杜小亚!”单明明坐在后面抢着回答。是的,他很骄傲,他比老师更早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杜小亚是帮过他的人,对于这世界上所有帮他和爱他的人,单明明永远是记得清楚的,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的。

“好吧,杜小亚,你来说。”

杜小亚扭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全班同学一眼,然后文静地站起身来。他站起来以后,也不过比吕晓晓高一个头,这使得教室里有了一些窃窃的笑声。

杜小亚苍白的面颊上又泛出了一层红晕,他意识到有人在笑他。有片刻时间,他咬着嘴唇,窘迫得简直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李小丽很不高兴地瞪了全班一眼。她讨厌这种自己不行还要嘲笑别人的风气。她走下讲台,一直走到杜小亚对面,微微低了头,和颜悦色地鼓励他:“说吧,说错了也没有关系。”

于是杜小亚又一次用非常简单的语言概括了他的解题思想:“先算各组每人平均积肥筐数,再用1去减,差最小的那个组,就是积肥最多的组。”

李小丽猛地一抬头,眼睛笑成了月芽儿,几乎是眉飞色舞。“听见了没有?”她乐滋滋地冲着全班喊,“你们都听清没有?什么叫好学生?看看人家吧,他把你们全都比下去了!”

她大步回到讲台,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么一组数字:

1-4/5=1/5(筐)……第一组。

1-5/6=1/6(筐)……第二组。

1-6/7=1/7(筐)……第三组。

最后一个“组”字刚写完,下课铃欢欢势势地响起来。李小丽挺扫兴地转回身,拍拍手上的灰:“好吧,今天的例题讲解就到这里。还有不懂的,下课可以请教杜小亚。”说完这句话,她收拾了讲台上的书本,挟在肘下,心满意足地出教室了。

几乎就在同一分钟里,在李小丽娉娉婷婷的背影还没有从大家的视线中完全消失的时候,左凡兵已经一个箭步窜出座位,扭动腰肢站到了讲台上,一手别在背后,一手翘成兰花指,点住了角落里的杜小亚,模仿李小丽的口气:“你们都听清没有?什么叫好学生?看看人家吧,他把你们全都比下去了!”

教室里轰地爆出一阵笑。左凡兵的跟屁虫吕晓晓马上跳出来助战:“这算什么呀?又不是考试,有人考试考得过你吗?”说毕他两眼朝天,洋洋得意地摇着肩膀,好像那个回回考试得第一的人是他自己似的。

林琪坐在位子上,两眼有点发呆,惊慌失措地嘀咕:“怎么回事啊?题目里的1是从哪儿来的呀?我怎么还不懂啊?”

穿着一件桃红短衫和白色紧身裤的文艺委员太阳腾地站起来,幸灾乐祸地撇着嘴:“好罗,这下班里的好学生名次要重排罗。让你们争得头破血流吧。”然后,她故意从林琪的旁边擦身而过,又绕着左凡兵拐一个弯,走出那种弹性十足的步伐,飘飘然地出了教室。

左凡兵愤愤地看着太阳的背影,一直到外班的学生涌到走廊,把太阳裹挟不见。

整个过程中,杜小亚面色苍白地蜷缩在座位里,像一只吐尽了长丝奄奄一息的蚕儿。他紧抿着嘴,大睁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眼睫毛簌簌地抖动着,张着翅膀的蝴蝶一样。他的两只胳膊甚至别在背后,紧贴住墙,姿态绝望而凄凉,完全就是把自己交出去任凭宰割的模样。

左凡兵却不打算放过他。凭直觉,左凡兵知道班里新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对手,所以他本能地意识到应该一开始就压住对方,从心理上和气势上把“敌人”打垮。

左凡兵笑嘻嘻地走过去,抬手在杜小亚柔软的头发上胡掳了一下,表面是亲热,实际下手很重,弄得杜小亚整个身子都晃了几晃。

“咳,杜小丫。你是叫杜小丫吗?”他故意地咬错“亚”字的发音。

吕晓晓呲牙笑起来:“哈哈,杜小丫,小丫头。小黄毛丫头。”

杜小亚的后背紧贴在墙上,惊慌而清晰地纠正他们:“不,我叫杜小亚。”

左凡兵扬起眉毛,装出奇怪的样子:“怎么?你不叫杜小丫吗?你不是个女孩子吗?”

杜小亚清清楚楚地又说一句:“我叫杜小亚。”

左凡兵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捉狭的神气:“我不信。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女孩子。女扮男装。”

吕晓晓鹦鹉学舌一样地:“对,女扮男装。”

杜小亚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骗人。”

左凡兵不依不饶,步步紧逼:“你说你没有骗人,那你敢把裤子脱下来给我看看吗?”

似乎连吕晓晓都没有想到左凡兵会提这样一个要求,所以他张大嘴,不敢相信地盯住左凡兵的脸,一副惊惊乍乍的样子。

整个教室都沉默了,因为这实在是一个过份大胆的建议,大胆得超出了大家的道德判断范围。

“脱呀!女孩子才不敢脱呢,男孩子就不怕!吕晓晓,如果我让你脱,你肯定会脱,对不对?”左凡兵咄咄逼人。

吕晓晓吓白了脸,嘴巴里呜咽一声,赶快团起身子,两手死死地捂住裤裆。

杜小亚的眼睛里已经有泪水涌出来了,晶亮晶亮的,浅蓝浅蓝的,盈盈欲滴。他的身子更深地嵌到墙壁上,似乎快要变成一张薄薄的纸,薄得不堪一击。

直到这时,左凡兵才“哈”地一声笑,再次伸手把杜小亚的头发胡掳一下:“哭什么哭啊?我逗你呢!你看你这个样子!你看你……”

后一个“你”字还没有完全说出口,凌空里乌光一闪,一个黑乎乎的纸团噗地飞过去,不偏不倚地钻进了左凡兵张开的嘴巴,把他堵得脖子一伸,差点儿没噎得背气。

不用看,都知道这是单明明出手了。除了单明明,谁打弹弓也没有这样的准头。

左凡兵嘴巴里含着纸团,吐又不是,不吐又不是,一时间尴尬得都想跳楼。

吕晓晓兔子一样地蹦起来,上半身已经冲了出去,要帮他的好朋友解除痛苦。但是回头一瞥单明明恶狠狠的脸色,他一下子又泄了气,蔫不叽地坐回位子。

显而易见,单明明在班上是一个人人畏惧的角色。倒不是他力气有多么的大,主要他打架的时候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整个的是那种不管不顾豁出去的神气,逮着了往死里拼,这就不能不让别人退避三分了。再有,他不怕老师告状,因为他爸爸成天都不着家,老师上门也找不着人。可以这么说吧,一个连告状都不怕的人,这世界上几乎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所以反过来大家都怕了他。

单明明身体笔直地在座位上站着,粗粗的牛皮筋紧紧绷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上,细看那牛筋还在微微地颤动,好像一次弹射不足过瘾似的。他用右手像弹拨琴弦一样地把那圈皮筋轻轻勾了一勾,一字一句宣布:“杜小亚是我的朋友。”

往下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杜小亚的身体开始慢慢地离开墙壁,稍稍显出一点立体的感觉。他的嘴唇也慢慢地恢复那种娇嫩的粉红,活力重新回到整张脸上。吕晓晓则主动地把身体往外侧多移了一点,给杜小亚腾出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好让这位同桌在今后的日子里每天坐得舒服。他始终没有能帮上朋友左凡兵的忙。左凡兵嘴巴里的纸团是自己抠出来的,纸团出来后他嘴唇和牙齿都黑得吓人,原来单明明在制作子弹之前把一张纸的正反两面都涂上了墨汁。左凡兵悲伤和愤怒得都想哭了。

但是有一点:左凡兵那句恶作剧的话到底激起了单明明的好奇心,整个上午的四节课里,单明明几乎没有听进去一个字,他被那个关于“男孩女孩”的问题折磨得快要疯了。

放学的时候,杜小亚乖巧地站在座位上,等着单明明从后面走过来,然后跟他一块儿出教室。杜小亚轻轻地贴在单明明身边走,小小的个子勉力跟上单明明的步伐,散发出来的体温热呼呼的,带着一丝丝青草和木屑的异香。从始到终,他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说,但是他所有的眼神和姿态都在表示着一种依恋和谢意。

走出校门,走到一条偏僻小路上的时候,单明明终于站住了。他迟疑地转过身,眼睛里不带一点伤害的意思,问杜小亚:“你真的不是女孩吗?”然后他又很轻很轻地补充了一句:“我想看看你。”

杜小亚一动不动地站着,睁着那双女孩子一样秀美的眼睛,看了单明明足足两分钟。接下来,他背过身,索索地解下自己的白色长裤,又一点点地褪下短裤,而后把身体转回来,静静地对着单明明。

在他细瘦的、皮肤白得发青的两腿间,蜷缩着一团颤巍巍的东西,像一只出壳不久、躯体还半是透明的小鸟,小得无力抬头,软软地趴在巢中喘气。

单明明忽然被一种巨大的怜悯击中了身体。他上前一步,慌慌张张帮杜小亚把裤子拉了上去。他现在非常后悔,无论如何不应该提这样的要求,这会让杜小亚心里难过,会让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能够真心待他的朋友。

单明明手足无措地嘟囔着:“对不起……”

杜小亚淡淡地笑了笑,回答说:“是我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