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有意味的是,赣州冶金机械厂保卫科一位负责人,参与了第一次逮捕李九莲,九年后,他自己也因支持李九莲“翻案”而遭逮捕。原在赣州市公安局工作,后调至赣州齿轮箱厂保卫科的一个同志,当年是第一个审讯李九莲的,同样在九年后,因被李九莲答辩中的忧党忧国之情所动而流露出同情,他自己也被开除了党籍……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子的命运,竟这改变了成百上千人的命运:有的锒铛入狱,有的流落街头。有的自杀,有的致残,有的逼疯,有的妻离子散,有的变卖细软……可以这样解释--李九莲代表了多数人的政治,而中国,其实是一个高度政治化的国家。当人民表现出麻木与冷漠时,政治常常只沧为少数人手中的玩物;而人民一旦明白政治联系着的是多数人的利益与未来,便会有为它呐喊的热情,献身的勇气。
问题在于,政治不是一眼见底的清潭,不是一目可估年景的庄稼。它是动态的较量,静态的平衡,它时时盘根八处,受掣四方,它常常迷离扑朔,花明柳暗。于是,少数人的政治,也有可能包一张漂亮的装潢纸,伪造成多数人的政治,而释放出人们最终被利用、被亵渎了的排山倒海般的热情。所谓“文革”初期,出现的便是这幅图景。
而多数人的政治,也有可能因云笼雾罩,鱼龙混杂,被误认为少数人的政治,而使众多的人们在海边茫然失措,未敢扬帆,或是下海了,吃了一口咸涩的海水,便满街凄惶满街叫唤,恍如这一口吞进了全世界上百年的苦难……出路唯有一个。让政治透明起来,将政治公开出来,多数人的政治便能拥有多数人的力量,而少数人的政治便丧失了在权力的舞台上较量的法码。
也可以作这样的解释--李九莲是红卫兵头头,朱毅也是红卫兵头头。“调委会”是打着“反潮流”旗号的帮派组织,搞的是帮派活动。自然,这成百上千的人,不是帮派分子,便是帮派思想严重的人。“帮派”,有着如此巨大的魔力吗?即使在骄横一世的权力的支撑下,林彪的帮派有几个人呢?江青的帮派有几个人呢?当年在九大、十大中央政治局里,处境独特,心境微妙,而以后又视邓小平同志的复出为蛇影杯弓的衮衮诸公们,又有多少是林彪、江青集团的帮派成员呢?
建国以后,“帮派”,犹如女孩子们在无风的晴空下抛掷一只飞碟,轻松而又迅捷,抛在了“胡风反革命集团”头上,抛在了“章罗反党联盟”头上,抛在了“彭德怀、黄克诚军事俱乐部”头上,抛在了邓拓、吴晗、廖沫沙的“三家村”头上,抛在了“彭罗陆杨反党集团”头上,抛在了“刘邓陶资产阶级司令部”头上……结果,抹去岁月的风尘,捅破那层该有几十吨、乃至几百吨的文字垃圾,有哪一个能成立呢?
要说“帮”,大抵是道义之帮。
要论“派”,大抵是讲真话派,硬骨头派。
不是“帮派”有魔力,而是抛它抛习惯了,这种习惯有魔力。在中国,自己被人抛掷过、又去抛掷别人的人,抑或是情况颠倒了个的人,还少吗?
李九莲及“调委会”的命运是悲剧,然而,在前后决定此案的诸多人物之中,有不少曾在“文革”初期受过迫害,乃至摧残,有一些又在后来的政治大浪里接受审查,大抵上都被划过这个“帮”那个“派”的一分子,他们的命运,不也涂抹有某种悲剧色彩?
要将任何一个人贴上一张政治标签是如此容易,犹如在流水线上成批地制造个什么零件;而要感受一个人泼辣辣躁动和五味俱全的灵魂是如此困难,那么生活,肯定是残缺的生活,世界,肯定是冷峻的世界。
李九莲,及因她的问题而受株连的成百上千的人,多数是“文革”中的那代青年。
就那代青年人而言,他们是喝过狼奶,可他们是将狼奶当作羊奶而咕噜噜喝下去的。他们是做过这样或那样的错事,即使在他们迷狂得犹如魔鬼附身之时,可他们心头也充溢着“上帝”一轮慈祥、宁馨的圣光。他们中的一些人,是曾像沐猴而冠的小丑,当过什么“司令”、“团长”、“总指挥”,可将此视作梯子攀附上了青云的,只是区区一小撮;多数即使在最令后人忍笑不住的闹剧里,也自以为有话剧《万水千山》里罗营长的那腔豪情:“让革命骑在马背上前进……”
当他们在大幕降下之后,这样回顾自己--光荣与耻辱的嫁接。神圣与卑鄙的嫁接。庄严与滑稽的嫁接,动机与效果的分裂。精神与物质的分裂。起点与终点的分裂……他们心头的创痛,便和他们当年稚嫩的肩头上浑然不觉地承担的风险一样深重了……在拙作《历史沉思录--井冈山红卫兵大串连二十周年祭》里,我们这样描绘过他们:“于是,1976年10月,无论是处境,还是心境,这都是中国土地上一批最复杂、最独特的人--
一边为祖国与民族的新生唱着赞歌,一边为自己作了那个时代陪葬的青春唱起挽歌;
一边是历史的高压水龙头洗刷着成山的冤屈,一边是他们‘冲锋队’一样出现在小说里,‘还乡团’一般出现在银幕上;
多少人在轰轰烈烈、声泪俱下地控诉林彪、‘四人帮’反党集团的迫害,他们却‘茶壶里煮饺子’,像一头负伤的老狼,踽踽地走进大森林里,以舌头舔自己的伤口;
他们几乎什么都失去了,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有退回的房子、票子、位子、车子在等着他们,他们找不到一条政策可以落实。将近而立之年,或者已经而立之年,为了在生活中能获得自己的一席之地,来不及喘口气,他们又开始了艰难的跋涉;
回忆恶梦般的过去,他们得比别人多双份的勇气;走向曙色中的未来,他们得比别人多几倍的辛劳……”
何况,那代年轻人,生命的根系已经牢牢扎进了广袤、苦涩的土地,在以钢铁般的牙齿咽下痛苦,咬碎委屈时,胸襟为之拓展,力量随之爆发。现实已经在描绘--在本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下世纪初的中国之潮中,他们这一代人将是最壮观、最骁勇的船队……
何况,那代年轻人里,更有李九莲、钟海源这样的人,他们以青春和生命,撞开了如磐石般厚重的历史的一道长长口子。以致于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今天有了颇为自由的思索和呼吸。尽管他们生前如车水马龙的驿道边小草般默默无名,也许他们死后生平与思想,也仍像车水马龙的驿道边小草一样蒙受践踏、遮掩,可是他们的绝响,万古不废的滔滔江河不会埋没,与民族魂同在的巍巍人民英雄纪念碑不能忘记!
理解那一代年青人,并不比理解深奥如毛泽东般的巨人更难,也不比理解郭沫若魔方般的变幻困难……可最保险、又最容易作出的,却是后面一种解释。
它还不仅仅存在于时代的那两年徘徊里……
那种文质彬彬的日本女人的味儿,去了哪里?
如果说昔日钟海源的每一寸肌肤间,流泻的都是似水的柔情,那么现在,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宛如一颗铮铮作响、烧不熔也摧不化的铜豌豆。
赣州就这么大个城市,审讯的与在押的之间,难免不碰到几个熟人。审讯钟海源的人,每审讯一次出来,几乎都会给也被逮捕了的原“调委会”主要成员曾传华说一次:
“好厉害,这个女人好厉害,可谓赣州自有女囚以来的第一人!”她在审讯中究竟何种表现,虽不得其详,但是她在监狱中的表现,却让原“调委会”成员为主的“政治犯”们无不敬重,还有让包括杀人、抢劫、强奸等在内的刑事犯们,在惊咋之余,无不佩服。她在狱中宣传李九莲无罪,宣传原“调委会”无罪,她和看守人员辩论“华国锋不如邓小平”……不是一次,两次了,而是数十次地严刑拷打,每打一回都要问:“你还说不说?”“你还辩不辩?”
她回答:“我有口就要说”,“我有理就要辩!”
结果,她伤痕遍体地被拖回牢房,未等伤口愈合,她又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大汉给架出了牢房。辩论中,她常常是喋血呼喊的,血随着那些话一齐从嘴里涌流了出来,或者,再没有了力气说些什么,只见一串串的血泡在嘴角鼓起,犹如孩子们用草管儿吹出的一簇肥皂泡。不过,后者在那五彩的泡影里寄托的是一片童稚的幻想;而这紫紫晶晶的红色泡泡,则鼓足了她以生命磨砥出来的不死信念。
客观地说,钟海源在理性上对华国锋同志并无多少认识,她与李九莲不一样,她不是个思想型的女人。她是凭感性认识他的:李九莲问题的定性,“调委会”的被取缔及其主要成员的逮捕,都是经过了他兼部长时的公安部点头的……她一旦油然爆发了爱憎,便变为火辣辣地呐喊,奋争。哪怕它将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哪怕它将导致送自己上断头台。
更让狱方觉得她“反动气焰极为嚣张”的是,她在被打断腿骨,又被戴上哗哗重镣的情况下,不知凭着一股什么力量站了起来,竟然又将自己的信念,刻在了号子的墙上。
那时,在社会上张贴反动标语,都是惊天动地、十恶不赦之事,她却将“反动标语”刻在了专政机器那钢青色的坚硬甲壳上。是她在表现自己对那庞大躯体的蔑视与嘲弄?抑或,是她用一种必将导致自己问题升级的特殊形式,向朱毅表明自己那与不死信念一样不死的爱情?
女人要是坚强起来,远比男人更坚强。男人的坚强,有时还得依傍点什么,而女人的坚强,则犹如浩瀚沙海里一棵卓然独立的仙人掌,无法从外界吸取、滋补点什么,全凭自己的撑持……钟海源判刑后,被押送到南昌市郊区西河砖瓦厂服刑。无论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没有一个亲人来看过她。她父母死得早,她的丈夫,则像一支对天气变化异常敏感的水银计,几乎她前脚被抓走,他后脚就去了法院递上离婚状纸。离婚的态度是如此坚决,两岁的女儿也未曾让母亲见上一面,而且,连一张手纸、一把梳子也不给送去。
人处于黑暗的绝境,若有一点点爱,即使不是爱,就是几分理解与同情也行,化为前方一点豆大的亮处,他也许就能追着这一线弱光,拼了命去跋涉……李九莲也未能获得这一线弱光。
从1975年6月由兴国押去了珠湖农场,直到1977年11月又押回赣州待执行枪决,在这两年半间,她没有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她不掷去一个字的目的,显然是不想牵累家里,她的母亲,她的姐姐、哥哥、妹妹,似乎也就坦然地接受了她的这一想法,在这两年半间,竟没有去农场探视过她一回。
是压力太大吗?
朱毅以后也被送去珠湖农场劳改,才进去十三天,他的嫂子,南昌一个工厂子弟学校的老师,就风尘一路赶来看了。不让探视,因为不是探视的日子,她却在办公室里大吵大闹,她不觉得这有辱于知识分子的斯文。
即使是压力太大,家里四、五个人,每个人每月轮流给蒙难的亲人写一封信,也可以。若信里告诉了她,在赣州,有那么多人,一批批地为她的问题而坐牢,这既是对她莫大的支持和安慰,同时也意味着她有了某种责任,在监狱里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要谨慎、稳妥,她的命运将连系着大家的命运!
可始终没有一封这样的信,始终没有一个这样的人。
在与世隔绝的孤独里,孤独可以成为一块打磨思想光辉的砥石。李九莲思想的深刻性在于,她用自己的语言写在一份份交代里的思想,在不少基本问题上,在六年后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上一致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得到了较为科学、充分地表述--
“文化大革命”,被说成是同修正主义路线或资本主义道路的斗争,这个说法根本没有事实根据,并且在一系列重大理论和政策问题上混淆了是非。“文化大革命”中被当作修正主义或资本主义批判的许多东西,实际上正是马克思主义原理和社会主义原则,其中很多是毛泽东同志自己过去提出或支持过的……党内根本不存在所谓以刘少奇、邓小平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文化大革命”对所谓“反动学术权威”的批判,使许多有才能有成就的知识分子遇到打击和迫害,也严重地混淆了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