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她坐在陶匠的家里,心不在焉地扒拉着木盘子里的饰物。何坚说:“莲,你怎么心事很重的样子。”莲懒懒地说:“我一向这样子啊。”何坚仔细打量了她一下,说:“今天就是和以前不一样。”莲瞟了他一眼问:“有什么不一样啊?”“不知道,好像自己和自己打架。”莲不由得笑了,直了直腰,说:“喂,何坚,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满天星的理论?”“我洗耳恭听。”莲就把婷婷说的话讲给何坚听,他听了挠挠头,说:“这个理论真特别。”莲叹口气说:“上次我单买了一把满天星,回家后怎么插都不行,就是不好看。”何坚说:“说不定因为你没有好花瓶.”莲笑了,站起来,满店里转了一圈说:“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你这儿好象也没合适的啊?”何坚说:“别找了,回头我给你做一个。”莲看了看他,他是认真的。莲就说:“何坚,早点打佯吧,陪我吃饭好吗?”何坚开玩笑地说:“遇上你真倒霉,尽耽误我的生意。”边说,边去把门上的牌子翻到“歇了”那一面。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块。转眼过了年,然后花开,然后花落。
六月里Alan要回美国述职兼度假,临走前天天加班安排工作。
临走前一天更是忙到午夜才觉得可以安心上飞机了。他和莲一起坐电梯下去,看见莲疲倦的样子,心里有种温暖的感情漫上来,不由得说:“莲,辛苦你了。回头我走了,你也可以歇两天。”
莲摇摇头说:“老板,没什么,这是我的工作。”Alan说:“其实我不想这时候去度假,正忙呢,可我太太去年就把机票旅馆订好了。”莲看他一眼,他没有必要解释。Alan想想又说:“莲,当初决定把你留下来真是正确,我觉得我们配合得很默契,你的想法常和我一样。可是我还是觉得你做秘书可惜了,再想想我的建议吧。这次我回去可以和总部的培训部谈的。”莲很想和他讲讲李总那件事,可想起半年前的梦,心里有异样的感觉,又不想提了,只是说:“老板,我也没什么追求,就图个安稳日子,这样我已经觉得很好了。”
Alan走了以后,不时有电话指示。因为时差的关系,经常打到莲的家里,弄得莲更累。这一天莲回到家里,先去放水冲澡。在哗啦哗啦的水声里隐隐听见电话响,她没去管它,闭上眼睛,慢慢享受热水流过全身的放松的感觉。电话响了很久。莲洗完澡,换了宽松的衣服,打开冰箱找有什么可以做来吃的东西,好几天没在家吃饭,周日买的菜全打蔫儿了。莲想还是煮方便面吃吧。这时电话又响了,莲犹犹豫豫最后接了起来,是Alan,Alan说:“莲你在家呀,刚才怎么不接电话?”莲说:“我正洗澡呢。”Alan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公司里有什么事吗?”莲觉得Alan片刻的沉默有点暧昧的感觉,她还是淡淡地说:“没什么,重要的传真我都给您传过去了。”Alan说我去看看,打搅你了,你休息吧。莲放下电话,没有走开,然后电话就又响了,Alan在那边说:“莲,我忘了件事。”Alan顿住了,莲心里一颤,很想说你不用讲了你要讲什么我都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可是何必呢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但她终究没说什么,于是Alan就说:“莲,我真的很爱你,你真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女孩子。我跟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是你的老板,不是你的同事,我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想说我爱你,我没有一点儿要冒犯你的那个意思。真的没有。”莲想终于窗户纸被捅开了,可外面并不是灿烂的阳光。Alan听莲不说话小心翼翼地问:“我没得罪你吧?”莲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一定要说些什么,结果说出来的却是:“这也没什么。”莲说完就后悔了,自己想什么叫没什么呀?可心里太乱了,想不出别的可以说的话。Alan依然温柔地说:“我就要回去了,要我给你带些什么吗?”莲定了定神,说:“不用了。不过,老板,这样的话您就说这一次,我就听这一次,好吗?”Alan沉默了一会儿,说:“好的,我知道了。”莲那一夜都没睡好。
莲在周五早上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的,Alan应该回来了。她去给自己冲杯咖啡,打开电脑,这时她听见Alan在背后意气风发地说:“早上好。”Alan挂好外套,打开他那个大黑箱子,开始忙着给办公室里的人分小礼物,等他坐定下来,莲就拿出电话记录本子,分拣过的传真,电子邮件,信件一齐都放在Alan的桌上。Alan看看莲的脸色,她好象还是那样,淡淡的。Alan递给她一个黑色天鹅绒的小包,里面是一只精致的镀金小化妆镜。莲谢了他,把镜子放进包里,然后各忙各的。过了几天,虽然有单独在一起的时候,Alan都没再说起那天电话里的事,莲松口气,可以把这么安稳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七月里,有人给介绍了上海的一个项目,Alan要去看看,莲照例拎着手提电脑跟上了飞机。他们上午到上海,下午看过项目,晚上一起写项目简报。写完发出去已经是后半夜了。莲困得不行,道了别就回房睡了。第二天早上在餐厅里莲找到Alan,倒了杯咖啡,没精打采地坐在他对面,Alan看看莲,她还没全醒,一言不发,梦游一样机械地往咖啡杯里倒糖,他心里那种温暖的感情又漫上来了,他说把机票改签到晚上吧,莲你再去睡会儿。莲闭着眼说没关系我可以在飞机上睡。Alan笑了,说:“上海是购物的好地方,你不想去逛逛?”莲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就这样星期六的上午,他们一起走在繁华的街上,步调默契悠闲,莲在前面,Alan落后半个肩膀,莲不时半侧过头来和他讲话。在一家鞋店里莲看中一双鞋,Alan站在那儿看着她试,莲坐在宽大的皮凳上,系好鞋带,抬头问Alan:“好不好看?”Alan微笑着说很好,莲一时恍惚了,下意识里觉得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早已发生过,这时小姐在旁边说先生那就给小姐买下来吧,可以打八折的哎。Alan笑笑伸手去摸钱包,莲突然醒悟过来,跳起来大叫我自己来。她急急忙忙付过钱,拎着袋子出了店,Alan伸过手来,莲不自觉地把袋子递给他,边愤愤地说:“把我看成什么人了!”Alan问她:“什么人呢?”莲的脸慢慢红了,扭过脸去一个劲儿往前走,他们走在繁茂的法国梧桐下,在枝叶和光影里穿行,沉默把他们两个和周围的喧哗隔开。走着走着下起雨来,有经验的上海人纷纷的撑起伞,街上漂起了五彩缤纷的伞花。大雨落下来,还带着暖意,莲开始还在树下屋檐下躲躲闪闪地走,等到衣服都给打湿了,心里反觉得无拘无束了,自由自在地走着,Alan跟着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青春焕发起来,他们嘻嘻哈哈在雨里走,不管旁人奇怪的眼光,后来雨越下越大,渐渐的就变成了冷雨,Alan看莲的嘴唇都紫了,拉着她躲到一家小店里,莲站在店门口,抱着肩,天色已经暗得傍晚一样,车都开了灯,晕黄的灯光挣扎着从雨里透出来。
隔着白茫茫的大雨,莲望着对面静安寺暗红的大门,雨哗哗地泼下来,在大路上肆意纵横流淌,整个世界好像都被漂起来,要送到一个不知所在的地方,莲看着对面静立肃穆的寺院,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听见勇在她耳边和她讲: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莲站在那儿,头发上滴下来的水顺着脖子蜿蜿蜒蜒流下去,风吹过来,她打个冷战,这时Alan在后面说:很冷吧,要不打个车回去吧。莲没有说话,Alan站得离她很近,她的背上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出来的热气,莲觉得身体深处闪过一道震颤,象闪电一样,心里有股郁闷在往上顶,顶得她浑身都抖起来。莲痴痴地望着对面大雨里的静安寺,觉得自己在这个茫茫的世界上无比渺小,而周围的一切如此冰冷,只有背上这一片微微的温暖,她心里有种宿命的感觉。她转过头来,说,反正不远,咱们索性跑回去吧。
Alan楞了一下,莲的声音里有股不管不顾的劲儿。他不敢多想,也不愿意多想,一把拉起莲的手就跑出去了。跑着跑着莲的步子慢下来,最后站在那儿弯着腰气喘吁吁地叫:哎呀,实在,实在跑不动了。Alan也喘吁吁的,停了步子看她,她站在雨里,一头一脸的水,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整个儿人像被大雨洗去了多余的一切,显得无比真切。Alan伸出手来,搂住莲的肩膀,坚定地说:“那我们慢慢走回去。”
下了电梯,先到了莲的房间,莲掏出钥匙卡来,手指哆嗦着把卡插进去,咔嗒一声,锁上小小的绿灯亮了,莲的手在门把上停住了,Alan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又回过头来,看见莲也正看着他,他又走回去,颤着声儿叫了一声:“莲。”莲低下头,门上的绿灯灭了,小小的红灯一闪一闪,Alan又叫了一声,莲闭了下眼睛,又把卡插进锁里,握住把手,使劲儿往下一扳,门开了,Alan站在门外,看着门里的莲,莲抬起头,闭上眼睛说你还等什么?外面哗哗的雨声盖住了其他一切声音,世界反而特别的安静。
在飞机上,莲把头靠在Alan的肩上,睡得十分香甜,Alan伸手给她拨开垂在眼睛上的一绺头发,心里充满温柔,他看看外面,飞机在云上面,一轮明月安静地照着。Alan真希望飞机永远不要着陆。
周日,莲把手机扔在家里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就又走到陶匠的家。店里有几个客人,何坚正忙着,莲就去坐在窗边的扶手椅里。何坚送走了那几个人,看看莲一脸乌云的样子,把门上的牌子翻到另一面,放下竹帘,拖张凳子坐在莲的对面。莲说:“你忙你的吧,你这样看我,我会哭的。”何坚站起来,一会儿拿回来一个纸包,递给莲。莲把它放在膝盖上,慢慢打开一层又一层的报纸,那是一件淡粉绿的陶皿,好像莲叶,几点随意的白釉,象是莲叶上的水滴。何坚说:“我答应你的,只是烧起来真不容易。”莲说:“真是太美了,插上满天星一定好看。”这时泪珠儿已经在她眼里打转了。何坚又递给她一小块东西,莲接过来,抬起眼问他。何坚说:“这是陶泥。这才是我真的要你看的东西。我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从这儿来的。莲,上次你说的满天星的事我想了很久,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满天星插在什么里面,插得好不好看,和什么花在一起都不重要,它本来是花,从土里长出来,开出来,并不管自己会有什么命运。就像爱情在人们心里长出来一样是件自然的事,不管会有什么结果。让人痛苦,让人犹豫的不是爱情本身,而是人在爱时的患得患失。”莲看着何坚,他从没这么严肃过,莲忍住泪说:“你说得真好,我想我能明白,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何坚说:“只要你能明白,慢慢就会好的。走吧,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的沙锅做得很好吃。”
莲回家已经很晚了,她坐那儿把何坚的话想了又想,就去拿张白纸准备写辞职信。这时电话响了,一声又一声,特别的刺心,莲拼命按捺住自己不去接电话,提起笔使劲儿在纸上划下一撇,电话没完没了的响着,莲用力一笔一笔写着,响一声写一笔,心里翻江倒海一样的痛。写完了两个字,电话不响了,夜非常非常的安静。
周一的早上,莲早早就来到办公室,她打开抽屉看了看,她的文档一向整理得很清楚,不用再整了。而且她也没有习惯在办公室里放私人的东西。她取一张报销的表,仔细填好。又打开电脑,开始删自己私人的文件。这时Alan进来了,黑着眼圈,他走到莲旁边说:“莲,跟我到会议室来。”Alan站在会议室的窗边,烦躁不安,莲这样躲着他让他觉得一定有事要发生。等他看到莲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白信封,心就往下一沉,想好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莲默默把信封递给他,他机械地打开,看着“辞职”那两个黑沉沉的字。莲说:“总有这一天的,不如现在吧。你是愿意我多干一个月等你招到新人呢还是我今天就走?”Alan看了一会儿莲苍白的脸,很想再留她一个月,可是就算多一个月又怎么样呢?他咬咬牙哑着声儿说:“我明白,你今天就走吧,公司会多发你三个月的工资。”莲看了看他,开门出去了。Alan望着窗外,外面是七月阳光灿烂的早上,这间有中央空调永远20度的屋子把他和外面热烈的阳光远远地隔开了,在这个七月的早上,他心里觉得无比的苍凉。
有一天,Alan坐在方向盘后面,看见一个很像莲的女孩和一个男人走在阳光灿烂灰尘飞扬的大街上,她在前面,他落后半个肩,她不时侧过头来和他说话,他们的步子非常合拍协调。这时Alan的太太说:“绿灯亮了,你等什么呢?”Alan开动车,超过了那对男女。他忍住了没有去看那究竟是不是莲。这些日子以来,他一次又一次在回忆中回到上海的那场大雨里,而一次比一次他更清楚莲在那天给了他一生中最美好最纯粹没有一点儿阴影的爱,他现在心里平静如水。
平凡的爱情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秋雨过后,想来天又要凉了。房间里开着暖暖的空调,让人无法感觉是在什么季节,唯有窗外大树不时飘零的落叶提醒着秋的萧索。我坐在电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进行着软件的调试和设置,小雨从旁边递给我一杯茶,我接过来,边喝茶,边继续着手里的工作。
小雨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孩子,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短发,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让她一举一动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优雅。我们各自的工作单位都是一个系统的,只是由于平素业务上没有多少的关联,接触的机会不是很多,所以只是彼此认识而已。这一次,他们要装一套专用的软件,而我又是负责这套软件安装调试的技术人员,所以我去了他们的单位。年轻人都是容易相处的,几次交往,我们都已熟悉得像是多年的朋友。我终于完成了全部的调试工作,“OK”,我一按回车,随着打印机的咔咔作响,一张报告清晰地打印了出来。我满意地对着电脑笑了,自从在网上认识了晚星以后,我常常会这样地笑,仿佛我面对的不是冰冷的电脑屏幕而是晚星那美丽的笑脸。
我从打印机上撕下报告,“好了,一切OK!”我转过椅子,却看见小雨正在朝着窗外连绵的雨发愣好像是一个梦被我突然惊醒了,她有点不知所措地从沉思中醒来,“下雨了,天凉了。”她幽幽地说了一句。
“是啊!”我随口附和着,站起身,放下手中的茶,挪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坐下来,也看着窗外的雨。一丝丝的,像是扯不断的一些零星往事,在眼前掠过,让我心里有一些微微地怅惘。秋又来了,深秋,萧索的秋,没有阳光,下着连绵细雨的秋,让人的心境苍凉无比,仿佛生命中有一些什么东西正在离我而去。“一阵秋雨一阵凉了。”我感叹了一句。
“对不起,我打个电话。”小雨朝我笑笑,拿起了电话,“请帮我发条短信息,秋凉添衣。”我看着她,她正盯着电话,神情专注。我一下子就心潮汹涌,这么多天来一直拼命想忘记的名字强烈地涌上我的心头,她在那个遥远的城市还好吗?她那里在下雨吗?秋凉了,她记得添衣吗?我忍不住也想打电话给她,可是终于还是平静了。我知道,她在我的生命里已经越走越远,我无法再将她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