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高高:
你好,我现在在法国,我们租了一辆车,从巴黎出发,经过卢瓦尔地区,到普罗旺斯去漫游。车过戛纳,我说希望能够到阿尔去看看,这里离阿尔不远了。长途跋涉,一车的人都有些累了,再加上天近黄昏,他们都想早点回住地休息。但我还是执意要车拐了一个弯,来到了阿尔。你知道吗,我为什么非常想去阿尔?因为阿尔曾经有过梵高。梵高,你是知道的,这位伟大的荷兰画家,如今他的画几乎无人不晓,特别是他画的向日葵,印得到处都是。但是,你知道吗?梵高很多的名画,画的可是阿尔的人物、风景,包括阿尔的巴旦杏和向日葵,以及如今已经异常有名的兰卡散尔咖啡馆。如今这些画被印成明信片,在全世界漫天飞。
当然,更重要的是,还有阿尔的太阳。那个升起在普罗旺斯热带天空和空气中辉煌的太阳。你知道吗?正是由于有了这样辉煌的太阳,才有了梵高的画作。可以说,来到阿尔后的梵高的油画中,无不迸发着太阳的光芒,他的画面才充满了自文艺复兴以来画家们很少用过的那样浓重浑厚的黄色,向日葵那种耀眼的金黄,才成为了梵高艺术与生命极致的象征。你在其他画家的画作中,找不到一幅画是用如此辉煌的金黄色的色彩的。梵高说,这种金黄色,是阳光照射下像硫磺那样的颜色。
梵高这话,是我从美国作家欧文·斯通撰写过的《梵高传》中读到的。不知道你是否读过这本书?如果没有读过,我推荐你去看看。在这本传记中,欧文·斯通这样写道,在梵高的“眼中看见周围那些在白热化碧蓝带绿的天空下从浅黄到橄榄棕色、青铜和黄铜的颜色。凡是阳光照到之处,都带有一种像硫磺那样的黄色”。于是,“在他的画上是一片明亮的、燃烧的黄颜色……他的画上浸透了阳光,呈现出经过火辣辣的太阳照晒而变成的黄褐色,和空气掠过的样子”。
我们来到阿尔的时候,已是黄昏,西垂的太阳还是一片热辣辣的金光四射,完全不像是夕阳老人就要告别下山的样子,依然如健壮的小伙子一样活力迸发,灿烂的光芒照透每一棵树木,把树上的每一片叶子都锻造成金子一样炫目的反光,连风中都有阳光的金属般爽朗的铮铮之声。我心里不住在想,这不愧是阿尔的太阳,是梵高画过的太阳。这样的太阳,和别处真的不大一样,难怪梵高的画中充满这样辉煌的阳光的光彩和味道。
时间不多,我匆匆在城里转了一圈,参观过古罗马的剧场和梵高画过的《夜间的咖啡馆》之后,驱车行走在阿尔郊外一片开阔的田野的时候,太阳还是迟迟不肯落山,依旧是那样的炽热,灿烂得把每一缕光芒像天女散花一般散落在远处的麦田和近处的罗讷河上,把河水映得分外金黄。还不是麦收的季节,眼前的麦田却如同麦浪翻滚的样子。
我想起一百二十多年前,梵高曾经走在这片田野里的情景。我不知道,那时候的麦田还是这样子不是。只知道,从巴黎来到这里的梵高,穷困得如同一个乞丐,连喝一碗汤都成为一种无法实现的奢求。而且,关键是阿尔的人们都不愿意给他当模特,而都认为他是一个疯子,甚至给阿尔的市长写信,要求管管这个疯子。梵高只有走出城来到这片田野,画风景写生,顽强而执着地实验他的笔触和色彩,挥洒着他画笔下和心中的理想。
你知道吗?就是在这里,梵高遇到了一个在他绘画史上很重要的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也不是他的同行,只是一个普通的邮递员。你愿意听我给你讲讲梵高和这个邮递员的故事吗?
好,我讲给你听。那天,就是在这片田野里,梵高刚刚画完麦田,遇到了邮递员卢朗先生。那是个星期天的黄昏,卢朗先生带着他的儿子在玩。梵高和他打了招呼,卢朗先生天天看见这个红头发的荷兰人背着画夹,也不戴帽子,就那么顶着毒太阳,一画一整天,在田野里忙乎。人们给这个荷兰人起了个外号叫“伏热”,这个法语词翻译成中文的意思是“红头发疯子”。在烈日炙烤下不停地画画,常让梵高头晕目眩,但也让他充满激情和渴望,便也让他常常忘记了炎热和饥饿。只是,这一切的痛苦和欢欣,又有谁知道呢?梵高很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可是人们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他能找谁去诉说呢?
卢朗先生冲梵高客气地打了个招呼,然后,他指着梵高画夹上夹着的刚画完的画,又客气地问了句,今天画了什么呀?梵高把画递给他看,他看梵高画的是眼前这片再熟悉不过的麦田,便又客气地说了句:您的麦田画得像个活物!接着,又指着正沉沉的落日和树上被落日所染上的火焰一样的光芒说:这也像个活物,您看是不是先生?
卢朗先生随口说出的这句话,让梵高一愣。来到阿尔以来,还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更没有人夸过他的画,而且他说得有道理,想得既简单,又深刻。他像遇到了知音。他继续和这个邮递员聊了起来。卢朗先生和他聊起了上帝,卢朗先生说:现在的上帝似乎变得越来越令人难以置信了。上帝只存在于你画的那片麦田里,一到现实的生活里,上帝就……梵高看出了卢朗先生对上帝的失望,他对卢朗先生解释道:我理解你,不过我觉得你不能以这个世界的好坏来评价上帝,这个世界只不过是幅未完成的习作。
梵高的话,邮递员卢朗先生一时听不明白,但他觉得梵高这话说得挺有意思。从绘画到上帝,他们两人聊得很投机,一直聊到太阳真的落下山,小星星都出来了。两个人还在聊呢。
你知道吗?来到阿尔这么长时间,梵高从来没有和当地人聊这么久。他禁不住打量了一下卢朗先生,他忽然发现这个当了二十五年却从来都没有得到提升的邮递员,用每个月挣来的一百三十五法郎微薄的薪水养四个孩子的父亲,说话是那样有意思,心地是那样的丰富。而且长得也有特点,他长着苏格拉底式宽宽的额头呢。于是,他对卢朗先生说:我想为您画一幅肖像可以吗?说完,他的心里有些忐忑,因为在阿尔没有人愿意为他当模特。可是,卢朗先生却一口答应了,只是说:我感到荣幸,但我长得难看,干吗要画我呢?梵高高兴地说:假如真有上帝的话,我想他一定也长着和你完全一样的胡子和眼睛。
这一段对话,是欧文·斯通在他的梵高传记中写到的。到时候,你可以去看看。不过,我有些怀疑是欧文·斯通自己想象而杜撰出来的。因为无论梵高还是卢朗,都早已经不在人世,他怎么可以知道他们两人当初的谈话内容,而且是这样的具体,绘声绘色呢?但是,梵高确实是为布朗先生画过肖像画,而且不是一幅,一共六幅。其中最著名的是画于1888年的《邮差卢朗先生》,蓝色的制服,黑色的勾边,金色的长胡子和金色的制服纽扣交相辉映,闪烁着明亮而温和的光。这幅现在藏于美国波士顿美术馆的油画,几乎也印制在所有梵高的画册里,成为了梵高人物肖像的代表作。也许,你早就看过的,可能忽略掉了。我希望你能找来再看看,梵高画得确实很精彩,他不仅将卢朗先生朴素的面貌画了出来,而且画出了卢朗先生平凡却坚毅的精神面貌,真就像梵高说的那样,假如真有上帝的话,我想他一定也长着和卢朗先生完全一样的胡子和眼睛。
你一定想知道梵高和卢朗先生以后的故事,后来,他们成为了朋友。梵高曾经到过卢朗先生家做客,还曾经为他的夫人也画过肖像画,这在梵高的画册中都可以看到。即使后来卢朗先生调到马赛邮局工作去了,他们也常常来往。梵高患病住进圣雷米精神病医院的时候,卢朗先生常常来医院看望他。梵高出院的那一天,也是卢朗先生来接他出的院。在梵高短短三十七年却苦难多于幸福的生命中,邮递员卢朗先生是他的一抹亮色,普通人质朴的情感,是注入他生命与艺术的力量。那力量蕴含在底层人的艰辛与自尊、自重之中,就像种子在泥土里,阳光在云层里一样。你可以想象,在梵高来到阿尔的日子里,没有人理睬他,甚至人们都在鄙视他,躲避他,如果没有卢朗先生,梵高该是何等孤独,梵高的生活以及他的绘画该是另一种状况了。所以,我说,在梵高短短三十七年的生命中,卢朗先生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尽管他是一个普通的人物,只是一个邮递员。
应该说,对于梵高来说,卢朗先生也是阿尔的太阳,照亮了梵高的生活和绘画,也温暖了梵高的心。亲爱的高高,你说是吗?
希望你能够读读梵高的传记。也希望你能够再看看梵高的画,尤其是梵高画的那幅有名的《邮差卢朗先生》,相信你一定会看出新的味道来。那就是普通人的力量,质朴不仅是艺术的需求,也是我们每一个人不可或缺的需求。
祝你学习进步!
爱你的肖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