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已经归于沉寂的心脏忽然砰地跳动了一拍。这一次蹦跳,使得70毫升的血液从心房通过三尖瓣、二尖瓣到达左右心室,又从心室被压进肺动脉和主动脉。这次搏动虽然不能将肺静脉输出的富氧血液输送到全身各处,但红血球携带的珍贵氧分子还是到达了脑血管,带走肌肉、骨骼和神经排出的二氧化碳,暂时延缓了脑细胞死亡的脚步。
已经关闭神经接口的心脏不会主动起搏,是五千根纤细的白金电极将心脏团团包围起来,如一只温柔的手将顾铁的心握紧,迫使心脏跳跃起来。外科诊疗有“胸内心脏按摩”这一急救手段,切开胸腔直接用手捏住心脏加以挤压,但这对于顾铁的状况是不适用的,就算长时间按摩心脏也无法激活这自我终结的器官,直到造成器质性损坏。
“砰咚。”这是第二次搏动。白金导线刺入心肌,钻进血管,穿过神经丛,探寻着这颗心脏死亡的秘密。微小的电火花在神经节之间不停闪耀,这些有生命的导线正用传导电信号的方式一毫米一毫米地检查神经通路,同时按压心脏,使男人体内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砰咚。”这是第三声心跳,精密检查已经完成。“创世纪”在基因序列中埋藏的致死开关原理其实非常简单,一旦触发器起爆,突变基因就诱使神经系统产生增生,在控制心跳的交感神经和迷走神经处长出两颗5毫米直径的神经瘤。神经瘤准确阻断了心脏神经分支的信号传导,从而导致心跳停止,在紧急抢救时没有任何外科医生或仪器能够找到这样微小的病因,就算尸体解剖也极难发现。可以说,这是最精巧、最可怕的定向基因武器。
但奇迹就在此刻发生。五千根电极比世上最精密的检查仪器都要精密,比世上最灵巧的外科手术刀都要灵巧,在第四次与第五次心跳的短暂间隙里,电极已经确定了两颗神经瘤的位置,不需要伽马刀照射,白金导线轻轻地将神经瘤粉碎,迅速把遗留物排出胸腔。如果有纳米级的成像设备追踪神经信号传导,定能看到此时的心脏交感神经与迷走神经中正充满疾驰的电火花,大脑已经向这自我封闭的器官发出了太多指令,如今道路终于贯通,“……起来,继续工作,士兵!”若加以翻译,植物性神经定然在发出这样的咆哮,“还没有到休息的时候,远远没有!”
“砰咚。”第六次心跳,不再需要外力的帮助,这是一次重获新生的有力搏动。白金电极无声地松开束缚,撤离男人的身体,划过空气,柔顺地披拂于女人身后。趴在男人身上的阿齐薇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隐约感到疲惫和心悸,但此刻雨林之花的心里只能容下一种情绪:恐惧。她紧紧搂着男人宽厚的背,将头埋在他的颈间,不敢松开一分一毫,生怕一旦手指稍微松动,眼前的人就会永远坠入充满烈焰的深渊。这个男人,这个独一无二的男人,是她绝望中出现的一束光,若光芒消逝,留下的便只有黑暗,她不愿重回黑暗,重新忍受那深入骨髓的孤独。
“铁……”
这时顾铁睁开了重于千钧的眼皮。一时间,他搞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经历了些什么,身体又为什么如此沉重。映入他视野的,唯有一个女人,一个伏在自己身上瑟瑟发抖的女人。那坚强的、乐观的、好战的雨林之花,正为了自己而悲伤哭泣,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充满了顾铁的胸口,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感动,还是心脏出了什么问题。
他想要抬起手抚摸阿齐薇的一头银发,可根本挪动不了沉重的手臂,就连嘴唇也不属于自己,要鼓足全身力气,才能让声带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摩擦出声。“你……”花了半分钟时间,顾铁才吐出这一个字。
一个字已经足够了。阿齐薇肩膀剧烈颤抖了一下,慢慢地抬起头来,动作是如此缓慢,就像在稠密的水银中游泳的人。她害怕那是幻觉,所以如此畏惧真相,迟迟不敢将视线挪向男人的脸孔。
这一刻非常漫长,但终于,两束视线在空中交汇,一双神色萧瑟、充满恐惧的冰蓝色眸子,一双虚弱但是温暖如昔的黑色瞳仁。阿齐薇愣住了,伸出手揉了揉眼睛。顾铁嘴角艰难地浮现一个坏笑:“你……哭鼻子了……真、真丢人……”
雨林之花扑向顾铁,如此用力地拥抱他,几乎将他的胸骨折断。
“巧合”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如果说“创世纪”使用了最强的基因武器,那么顾铁是被最强的数学武器所拯救:巧合。一饮一啄,莫非天定,若干个巧合构成了转折的命运。
如果顾铁在九岁零七个月那年对量子计算机表示臣服,那无所不能的“创世纪”就不会送给他网络配时作为礼物,同时启动他的自杀基因。
如果没有这一段经历,他就不会被察觉到什么的养父布兰登·巴塞洛缪带到中国隐藏起来。
如果不到中国,他就不会认识肖李平。
如果不认识肖李平,他就不会在肖书记的尊尊诱导下发掘出量子网络能力,尝试探寻量子计算机背后的秘密,成立‘背叛者’组织,对抗GTC,成为IPU激进派的战士。
如果不为了IPU战斗,就不可能参加中非共和国反GTC的独立战争。
如果不在中非雨林奋战,就不会认识阿齐薇。
如果不认识阿齐薇,就当然不可能爱上她。
如果对她没有感情,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突入阿斯蒙蒂斯,从地下****中将她拯救。
如果不救出阿齐薇,就不可能同她一起逃亡,登上“海上老人”号远洋捕捞船。
如果不登上渔船,就不会因为愚蠢的救人行动而被一条旗鱼撞入印度洋。
如果不坠船,当然不会被卷入暴风雨,头部与浮木碰撞造成重伤,差一点命丧黄泉。
如果不是长期昏迷不醒,不可能在迷离之际破解“创世界”的意识浅层催眠。
如果不想起这段往事,自杀基因就不会启动。
而若没有这段往事,此刻阿齐薇就不会在他身边,用她自己也不知晓的神秘能力拯救他的生命。
顾铁的命运是一个环。他现在还没有想起一切,但总有一天他会将这一生好好回顾,发现这奇妙的循环。这时候他还很不清醒,长时间的昏迷令他极度虚弱,“乖……不哭了啊。”顾铁轻声说道,安抚着怀中的女人,“我这不是没事了吗?……你再不放开手,我就真死给你看了……”
阿齐薇立刻松开手,敏捷地向后跳了一步,整理一下身上的迷彩服,用衣袖抹抹脸,大声道:“你不要说话!你才刚醒过来,不许消耗体力!医生,快点进行全面检查,立刻!”
顾铁望着她,雨林之花白皙至极的脸上燃烧着两朵红云,虽然极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但眼中散发着无法抹去的光泽,那是发自灵魂的喜悦。医生与护士们冲上前来,循环工程师开始读取生命体征,顾铁躺回病床上,呻吟道:“我说了我没事,只是很累,睡一下就好,睡一下就好……”
“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笨蛋?”阿齐薇扶正红色贝雷帽,问道。
“从掉下海之后就没记忆了。三天?五天?”中国人左右扭头躲避着,还是被套上了氧气面罩,他气咻咻地嘟囔道。
“整整一个月。”雨林之花说道,“你再不醒来,我们就决定不再浪费营养液,准备把你丢在马拉维湖里面喂鱼了!”
顾铁望着天花板,任由医护人员给他全身插上管线。他苦笑道:“一个月……那我一定错过了很多事情……你说马拉维湖?那么,这里是中非吗?我们怎么到中非来了?那个喜欢穿黄色绒球睡衣的小丑在哪?”
一只黑黝黝的手重重地握住了他的左手,顾铁勉强扭过头,看到一名眼睛红红肿肿的黑人军官。“我在这儿,兄弟!”中非共和国总统奥科隆科沃——内部代号为马特里尔的家伙——咧嘴叫道,眼泪鼻涕一齐流了下来,“我都准备枪毙这些无能的蠢蛋了!……我知道你一定能挺过来,兄弟!你是打不死的病毒,消灭不了的瘟疫,杀不尽的血吸虫啊,老兄!”
“放你的马拉维湖大屁。”顾铁虚弱地笑道,“你才是病毒瘟疫血吸虫……快告诉我,现在局势怎么样?战况一定很激烈吧?IPU与GTC的正面战争……”
马特里尔与阿齐薇对视一眼,两人脸上同时浮现奇怪的神色,“等你好一些自然会告诉你,现在你的主要任务就是赶紧变得活蹦乱跳的,然后爬起来跟我好好喝一顿阿布贾蒸馏酒!”中非总统用力握着他的手道。
“好吧。”顾铁叹息道,“天哪,一个月……距离那个日子,还有多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