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是这样,我吃下红色药丸选择成为人工智能的朋友,成为培育种子的园丁。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与我同样身份的人,但以赛格莱斯的能力,就算再多的伙伴也可以得到吧。‘太昊’公司是作为‘世界’项目的运营方出现在GTC面前的,但实际上太昊是由第二十四颗种子的园丁所创立的,我加入太昊只是为了方便自己行事而已,二十四个种子计划之间有着复杂的联系,没有任何一颗种子是孤立存在的。——忘记告诉你,我守护的‘依西塔布’计划是人工智能播下的第七颗种子,在三十年的岁月里这颗种子虽然生长壮大,但并未按照预想那样成长,这是件很悲哀的事情。”四十五岁的吴天岚在英国皇家阿尔伯特码头废旧办公楼的办公桌前娓娓说道。音箱里《Masquerade》已经循环播放到第六遍,女人说完这段往事,情绪显得松弛了许多,长长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将小顾铁的照片拿起来细细端详。
“我没有理解依西塔布计划的真正含义。创造出来的孩子们要如何完成使命?”布兰登·巴塞洛缪的声音说。
“天岚!天岚!”音箱中传来滋滋的杂音,通讯受到了未知的干扰,坐在阿斯顿·马丁跑车里的老人焦急呼唤着,用力拍打着手机,仿佛那样就能让通话恢复似的。他忽然冲着空气吼了一声:“做点什么!你就这样傻看着吗?”
“遵命,亲爱的父亲!”男性合成音立刻响起,带着诚惶诚恐的欣慰和义无反顾的服从,“干扰来自电信运营商‘Eurocom’的中继服务器,挂在量子网络上的三千个索引线程崩溃了,具体原因不明,整个中欧地区的通讯业务全部受到影响,这可能是一场事故!我马上将通讯转移到天基链路,不过若呼入呼出的几个基站没有恢复功能的话,恐怕短时间内没办法继续通讯,毕竟对方的呼叫号码我没法探测得到……”
巴塞洛缪博士摘下眼镜,用衰老的眼睛盯着外面苍茫的雪景:“不,这不是事故!只是有人不想让我们知道更多而已……对了,可以绕过英格兰的国门防火墙,调出伦敦东区的移动网络流量信息吗?我想她应该在伦敦的‘太昊’旧办公大楼里面,她曾经跟我说过,那件位于顶楼的旧办公室是她最喜欢的地方,就算死,也要死在那里啊……”
合成音立刻给出答案:“明白,亲爱的父亲!根据伦敦城市规划委员会的备案信息,那栋大楼将于一小时三十分后拆除,人员早已疏散,附近路口设置了警戒岗哨。线性震荡粉碎机被布置在地基部分,拆除预计只花六分钟就可以完成。……电信运营商沟通失败,移动网络无法接入,街道摄像头没有收获,正尝试以‘伦敦眼’上安装的超高清城市监控探头获取大楼的实景信息。”
中控台上的七寸屏幕亮了起来。新“伦敦眼”是建于2045年的超高微波中继塔,总高度680米,用来接受太阳能卫星通过微波束传输的电力。由于微波输电项目的种种弊端暴露,这座塔实际上一天也未正式工作,反而成为了旅游地标性建筑,也因塔顶安装的两个超高像素摄像机而闻名于世。两台摄像机各负责180度的城市监测,每一分钟拍摄一张固定视角的照片,照片拥有恐怖的12000亿像素,占用磁盘空间则达到了惊人的5TB。理论上从照片中可以看到整个伦敦中心区每一个角落发生的事情,分辨出阴暗小巷里手持小刀的抢劫犯帆布鞋鞋带上污迹的形状。
屏幕上出现了那栋即将拆除的大楼,由于视角关系,只能看到顶层办公室窗户里女人的侧影,随着画面不断放大,女人手上拿着的照片逐渐清晰起来。“顾铁……”老人呻吟了一声,“她果然在那里。有办法联系上她吗?”
“对不起,亲爱的父亲,一切可能性都被封锁了。”合成音答复道,“这是一个病毒式的量子网络线程,应该是自动触发的,它将吴天岚女士周围的所有网络节点锁死了,现在整个街区形成一个封闭空间。”
“比如说,找一架直升飞机悬浮在窗前,通过扩音喇叭沟通?”巴塞洛缪不由得握紧拳头。
合成音道:“东区直升机场没有任何符合条件的飞机。这也是可能性的一部分,亲爱的父亲,我已穷举尝试过所有可能性。……对不起。伦敦眼的照片是唯一的线索,因为是单向信息,所以未被病毒线程锁定。”
“混账!”怒吼一声,老人颓然倒在座位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外面:“她究竟要告诉我什么?就算有一点线索也好……每当觉得自己能得知更多信息的时候,就发现面对现实变得更加无力,这见鬼的世界到底成了什么样子啊……”
“你问我第七颗种子的事情?”吴天岚抬起眼睛,她的眼皮有些浮肿,以至于精致的眼线变得模糊不清。“说起来非常简单。二十四颗种子本身是二十四个悖论,它们存在的唯一目的是毁灭赛格莱斯,而存在的唯一条件则是不能被告知这个目的。一旦‘自杀’的语义出现,某些东西被触发,失败会接踵而来。这听起来挺让人糊涂的是不是?简单来说,就像一个悲观厌世的人在自家院子里种下一棵樱桃树树苗,呵护它慢慢长大,成为一棵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在一个雷雨的夜里闪电劈中樱桃树引起一场冲天大火,烧光了宅子,也烧死了悲观厌世的人。种树不是自杀,浇水不是自杀,那场火也不是自杀,闪电击中树干只是一次意外,意外造成了植树人的死亡。从逻辑上来说,种树的行为导致了他的死亡,这就是种子计划的最终目的;从行为学上来说,他只是个普普通通在院子里种下树苗的家伙罢了,这完全合理,看不出任何一点悲观厌世的情绪,这就是种子计划的必要条件。”
她换了个姿势,把电话听筒夹在肩膀上,拿起酒瓶倒酒,最后半杯灰皮诺葡萄酒在高脚杯里荡漾,不知为何,吴天岚忽然感觉有点冷。她抬起头看一眼空调机,那台老旧的窗式空调还在卖力工作着,吹出沉闷的热风。窗外阴雨连绵,泰晤士河如同一条黑蓝色绸带穿过寂静楼宇的丛林,“布兰登,你还记得我为什么喜欢这间办公室吗?”她轻轻说道,“自从成为第七颗种子的园丁之后我就没有再回到中国,就算外貌、身份都改变(我保留了姓氏,那是与过去唯一的联系),我还是怕面对熟悉的北京,熟悉的街道和熟悉的人。我喜爱这里,是因为在窗前看到的这一段泰晤士河令我念起祖国,在北京的日子里,从我家宿舍楼的窗口探头看去正好能看到永定河河岸,河水绿绿的,总有人搬个小马扎在河边钓鱼。两条河的颜色和气味都不相像,可只要坐在这里,就有一种回到家的安心感。像你这样属于世界的科学家是不会理解中国人的乡愁的,布兰登。”
“或许吧。”电话中的声音说。
吴天岚自顾说下去:“第七颗种子制造出的孩子们在全世界成长,当然我特别关注的是从自己的肚子里诞下的那个东方男孩。他们与常人无异,尽管拥有最优秀的基因组合,很快显露出智商和体力的优势,可没人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没人知道将向何处去。赛格莱斯给我的任务除了照顾他们安全成长之外,只有时机合适时的一次‘试炼’。我将动用所拥有的最高权限,将孩子带到奥地利萨尔茨堡GTC总部的地下机房,让他们见到量子计算机的真正模样,然后给予他们一些特别的礼物,——当然,我指的是量子网络权限之类的东西。不,我没法将毁灭‘创世纪’的指令告诉他们,因为那是违反规则的,只有让他们自己去感受、去思考、去抉择、去行动,走向未来无限可能性中最接近赛格莱斯预言的那条道路。”
她吸吸鼻子,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好闻的稻草味道。二十八年前,她抱着小顾铁孤身去往中非,第一次见到种子计划的立方体房间时,那辆铺满了干草的运货卡车就充满这种味道。那是二十四位园丁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那时前三颗种子已经完成了生命的全部流程,在地壳最薄弱处安置一颗足够毁灭地球的炸弹,这事情对量子计算机来说虽然易如反掌,但要在悖论之中找到无数可能性的交叠,在不触发另一个人工智能注意的前提下完成计划,还是耗去惊人的计算量、数十个月的时间以及若干园丁的生命。
那时吴天岚才十七岁,还没有完全胜任自己的角色,她一路上都戴着耳塞听卡朋特的老歌,借此消除心中的恐惧。或许就是在那时,小顾铁听到了假面舞会的旋律。